那人安静了下来。
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虽说是任务,是主子的命令……
这一夜,也可以算是他和那人的……了罢?
那人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有人帮他放过火,偷过卖身契,挖过三七,摘过好几种植物的茎叶种子。
还换过他的山鸡。
和他有一夜。
那时,把那人送到,他抄直路过山去。
回头,正看到那人被一大群小孩拥着出来。
不知为什么,就停了会。
而后,那人慌慌张张回头看,找不到,神色失望。
是在找他么……
天快要亮了。
他慢慢昏沉过去。
那人会记得他了。
会记得他了。
那人……
记得……
他。
二十六
亥时末了。
迷迷糊糊里,意识到时间差不多到了,我乍然醒来。
坐起身,摸过床边的药瓶,唤他,“穆炎。”
“在。”
没有睡着么?还是警觉醒来的?
“该用药了。”一日三次,“我来还是你来?”
“……不敢劳烦公子。”
“哦。”递过瓶去。
黑暗里,药瓶被接走。
醒了果然不肯让我再碰。他自己上虽有不便,却不是不能。
“你在这里打理就好。”起身,下床。想了想,拿了巾子绞干了揭帐递过去,“咬着这个,别伤了。”
“……是。”
绕出床前四扇的屏风,没有点灯。走到窗边,借着微光找到那把舒适的椅子,坐下等。
那边传来一些极其些微的响动,不一会会,便安静了。
真是快啊。
半看半摸索着,在案几上拿了另一瓶药,走回床边,钻回自己的被窝里,把瓶子递过去。
黑暗中照旧有人来接。
“这还有一瓶,一日三……”
正要松手,却在这时嗅到一些……
夺回瓶子,下床,点灯,举到床边。
穆炎在里,朝外侧躺着,半支起身,两鬓额头已经汗湿。
跳上床,按下他肩让他躺回去,抓住他被子一角,猛然一揭,一照褥子。
赫然一摊殷红。
“你上药上得真好啊……”上得我快要抓狂了。
灯放到床边小几上,伸手去解他亵裤。
“公、公子?
“怕什么,上药!”
谁希罕吃了你。
“上完了!”
“还出血——没?”停手,第三个字抑扬顿挫的重音。
“没。”
“好。”暂且信你一次。
替他系回腰带,伸手摊掌,“拿来!”
“什、什么?”他不敢起身,侧回头看我,却不知所以。
一眼剔过去。
半晌,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递出那个瓶子。
收好两个瓶子,从立橱里找了备用的褥子换了,吹灭灯,躺回被子里,捂住他嘴。
“睡觉!”
然后松开手,缩进被窝里。
第二日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药。
不同于无意识时的剧烈挣扎,穆炎竟能在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
不过,还是又痛出了一身汗。
到底是连累他了。
他如此合作,我只用了一会会就上完药,分外顺利。替他理好衣服,回头正要给他拿掉咬在嘴里的巾子,却发现他牙关还是紧的。
还有余痛吗?
唉……蔓陀罗……
刚刚看着他喝下一大碗粥,忽然听到咕噜噜一声。
我用过了的,梅蕊桃青在外厅,她们起的更早,用的也更早……
看了他半晌,我别开脸,叹了口气,“穆炎,你还没好。”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吭声。
既然醒来,汤药也可以开始喝了。
又看着他喝下一大碗黑糊糊闻起来苦兮兮的东西,提心吊胆等了半天。还好,没有再来一声。
“要是挨不住饿,就喝碗糖水罢。” 床头几上搁了糖罐和水壶,夜壶塞到床脚。比较纯粹的多分子糖,能够完全消化吸收的东西,不会有排遗的需要,“喝多了会上些火,不过壶里是甘草水,想来倒也不会有什么。桃青在外厅,有什么事叫她就好,总之你能不动就别动。”
“是。”
“我去学弓箭习投壶,午膳时候回来。”
想想没有遗漏什么要交待的了,端了碗出去,跟着梅蕊出了院子。
“梅蕊。”七拐八拐地走着,我开口,“你回头替我去问问那大夫,就说这药烈得厉害,若是一直静养,是不是一定得上到用完。”
三次才用了一瓶的三分之一不到。
“是的,公子。”
习武场上只有一个武师,一个童子。
教我习箭的是个年近五十的男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比常人短很多,刚刚过肩而已。也没有像一般人一样用发簪,只是在脑后束起。
见我到了,他什么也不说,直接背起一壶箭,手握着一把长弓,走向箭靶。
我看看他背影,再看看他刚才站的地方,那里尚有另一把弓,另一壶箭。
靶前三十米,他站定。
我跟着站定。
他举弓,反手肩头一取箭,搭上弦。
我跟着举弓,取箭,搭弦。
他锐利的目光扫了眼我的姿势,点了下头,认为没有错处可挑。顿了顿,又小幅度点了两下,以示赞许。
我看看他的姿势。
——还是芒比较酷。
他张弓,满弦,右手一放,白羽翎箭破空而去。
他的靶子上,吊在靶心上的铜钱,应声而裂,变成两个半片。
那一箭正中靶心不提,入木三分。
我张弓,满弦,右手一放,白羽翎箭离弦而出。
我的靶子整个微微地颤了一颤,而后静止不动了。
这一箭,擦到了支起靶的木杆,没入了远远的草丛里。
他瞄了一眼我。
我略有些讪讪。
……嗯,这个,要知道以前我用的不是直觉瞄准,向来依赖瞄准器上的准星而射。可现在手里这把弓上头什么都没有……
他一箭,我一箭。
射完一壶的时候,他的靶子下堆了一堆箭杆被对劈开的箭矢,靶心一支傲然独立。
我的靶子上插了五六根,分布……
还算均匀。
拾箭的童子忙着把我射空了的箭捡回来,把靶子上的取下来,放回箭壶里。
看看他壶里孤零零的一支,再看看自己壶里满满的二十四支。
我想……
起码我比较节约。
二十七
武师一旁看着,我又练了三壶共七十二支。
直觉瞄准,睁着双眼瞄准目标,命中率依赖长期的积累。他倒也有耐心,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练。
我想,他大概不喜和人言语,也可能有喉疾。
最后一轮,靶子上中了八支,有一支险险地,就钉在边缘。
还是均匀分布。
而后是投壶。
投壶在一个不小的室内。想来是平时天气不好习拳脚用的。
童子抱出一个大花瓶,置于前方四五米处。那花瓶底下很重,瓶身半米高,大肚小口。
而后将两壶箭矢分别放到我和他身边。
学着他的样子,我在垫子上直身跪坐。
他投一支,我投一支。
投壶的姿势比较随性,中得就好。所以,我忍不住用上了单手投篮的那招,当然,免去了左手的附助。如此,控臂比较有感觉。
武师看着我右臂举过头,好一会不动。却还是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不妥的示意。
起先都中不了。而后,习惯了箭矢划空的轨道,偶尔有那么一支。
等到投满——投满不难,他支支都中——那小童子收拾了箭矢,武师打了个手势。
小童子换了个花瓶出来,瓶口大了些。
这一次好了些,四五支里面总能进得一支。
而后,壶满,收拾箭矢。
投满第三壶,时近午膳,他示意今天到此为止。
看着那壶满满的箭愣了一会,我恭恭敬敬诚诚恳恳伏下身,额触地,朝他拜了一拜。
壶中前面投入的箭矢插放不当,后面的,就难以投入。我这般的水准,偶尔中一支,当然无法顾及到这个程度。有那么几支运气好,顺顺当当。更多的,都是歪歪斜斜的。
能投满这般的一壶,都是靠他接下来的一支,将我碍事的那支打正。
这般的技艺,固然匪夷所思。但,我拜的,不是他的技艺高超,而是他的为人为师。
至于膝下黄金……
算来,他既然是我师父,便有名目可以当得。
他没有让开,也没有什么示意。
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才会受了礼的。
礼毕起身,出门,梅蕊已经等在外头了。
“公子,大夫说,若是卧床,那药上过三日,便可不再上了。而后再静养五日,进食行走可以如常。另过十日,可以行房。”
“……好。”
只是,我有叫她打听这最后的一样吗?
跟在她后头,七拐八拐,拐回了院子。
宣纶和昨日一样,不到申时便过来了。
甚至,还早了两刻左右。
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指点我的时候,倒也没有半分失职。
弹一首到一半,不经意抬眼看了下宣纶,他垂着眸子,眼神正溜向厅口。
该不会是因为昨日梁长书来过这里吧?
他不能天天见到梁长书,那是正常。可是,也不至于……
忽然想到他今日过来得特别早。
了然好笑地叹了口气。
宣纶惊觉,偷偷看看我,面上就这么浮起几分薄晕来。
司墨过来拨了拨焚香,挡在我和宣纶之间。
“Jeder Jüngling sehnt sich,,so zu lieben,Jedes M·dchen,so geliebt zu sein。”我轻声嘀咕,而后煞有介事地拨了段短短的过渡,提早结束了曲子。
宣纶果然没有察觉。
司弦看了看我,看了看琴谱,又看了看他家公子,没有说什么。
再能看到宣纶时,他已经基本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真是不错的两个僮子。
我想,有些事,宣纶不必要知道。反正,我也不过在这里住这么几十天而已。
下月二十五的宴席,不管能不能回到平静自由的生活,保住我和穆炎的性命,从梁长书手中脱出去,还是有把握的。
如果迫不得已,只能出卖记忆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学识。但,也得找个好些的主子入幕为谋。
梁长书,单凭前日的侮辱,于我而言,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交易对象。
“公子的指法进展很快。”
“不敢当。在下以前习过一些,所以这开头几日比较轻松,再难的,却是不会的了。往后还要请宣公子多多包涵。”
“宣纶应该的。公子以前定曾见过不少席宴,倒是宣纶比起公子来,见识浅薄。”宣纶小心看着我面上神色,道。
“哪里,都是入不得流的罢了。宣公子来日方长,才正是海阔天空。”我笑笑,衷心道。
如此年轻,可能无限。
只是,他明知我不是广湖公子,扯到这上头,想问什么?
“不瞒公子。”宣纶见我并无反感,继续道,“大人这月二十一过生辰,宣纶愧在献艺之列。可宣纶不才,亦不曾见过如此场合,故而想向公子请教些。”
我看向宣纶。
他的眸子干净清澈,回看着我,放在琴案下膝上的手指,一根根偷偷蜷到了袖子里。
犯不着这么紧张吧……
就算无处可以借鉴,就算府里公子难以外出,彼此之间并不来往交好,凭你的琴艺,有什么好怕的?庆生么,和抚琴给人听是一样的。
想起已经高过我和大姐的小弟,看中了新款的滑板,周末扑在客厅的沙发上,见谁进出都甜甜地叫一声。面前反放了一顶鸭舌帽,手里举着个小纸板,上书:
——SOS!!!
请救救我的滑板!
已自力更生筹款1080,尚需770。限量珍藏版,不日即将告罄!
还有,包得好好的排骨,却偏偏被小狗们嗅了出来,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蹭在脚边,害得我迈步得分外小心。十二个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手上,六根尾巴甩啊甩,仰头巴巴地跟着,走到东又走到西。
……罢了。
“宣公子既然有托,在下定尽绵薄之力。”
对于宣纶而言,是给梁长书的礼物。
对于我而言,是给宣纶的祝福。
二十八
“点、横、竖、撇、捺、挑、折、勾。”坐到穆炎身边,递给他一张绢,上头就一个巴掌大的永字。宋体,还算平整耐看,“都在这一字里头了。此外的,不过些小小变化。”
穆炎接过,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墨迹上。
“你还需卧床两天,不便书写,先徒手认了笔画,再学了姓名,如何?”
“是。”
“穆炎。”听到那个是字,神经反射性突突一跳,我刚刚欲言,末了又吞了回去。他既然从小是那般养起来的,认知的世界里便一直是那样的了,凡事也就统统急不得。
再开口,已经换了词句,“来,手给我。”
穆炎侧头看过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置疑什么,但下一刻,他平摊右手,递到我面前。只是,那架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手不是生在他身上的肢体,而是一件外物一般。
把他的五指拢成拳,而后将食指掰出来,伸直,翻腕。
他的手,指骨本应属于修长,却因指关节比平常人大而明显,而被衬得分外削瘦刚硬。手掌因长久紧握武器而失去了原来清晰的纹路与温实的触感,变得扁硬粗糙,远远甚于张家坡的田把子们。至于虎口手心,指尖指间的茧子伤痕,更是不必提。
这手,吃的苦头,和它的主人现在的处境,实在不符。
从今往后,我自当为他,从这世间,要回些公平。多且不敢托大,但,起码,一两分,总是有的。与他而言,怕也已经会觉得足够了。
“点。”握着他的食指,凑到永字第一划,按下去。
梁长书没有来搅乱,除了练琴和逗宣纶,就是教了穆炎第一个字。如果能忽略上药那会他一身的僵硬和冷汗,这一下午便是堪称完美的再好不过。
用过饭,帮他洗漱完毕,消磨了会时间,吹灯,揭被,躺下。正合了眼,想到一事,我唤他,“穆炎。”
“在。”
“……”习惯就好,“上药的事我记得,到了亥时末,自然会醒来,你安心睡就是。”
黑暗里,听到发丝拂过,以及身体转动和被褥摩擦而来的声音,短短的细细一响。
而后,万年不变的“是”响起。
心下不由微微一笑。
穆炎上药的最后一天。
上午的射箭投壶与前一天一摸一样。
下午,习了琴,宣纶弹了他初初选定的四五曲目来听。都是很好的曲,都弹得很好,真叫人不知道选哪首。
“宣公子,这些曲子可有来历?”我想了会,只能在取巧上下功夫,投梁长书所好了,“若是各自出处不同,选最合梁大人喜好的,下些功夫雕琢就是。”
“公子所言甚是。”宣纶迟疑了会,又拨了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