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远颔首,这点他们都很清楚,不过先前寻访的那两个所谓“名医”,甚至都没看出来,只当是失明之症,还要给七弦开药。
虽然寻医本就只是迂回之法,却也让温念远十分失望,倒是这个大夫——此时他们已经慢慢接近五毒教了,这位大夫的名气不是很大,但据说对失明之症很有一套——如今看来倒是不虚,起码能看出是毒非病。
“那请问姜大夫可否知道解毒之法?”
“解毒需知毒源,在下惭愧,诊不出这位公子中的具体是什么毒。”
七弦脸色一黯,仿佛十分失望,十足一个渴望恢复光明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之人的模样,“有劳大夫了。”
他起身,转向温念远,脸上的抑郁之色一览无余,半晌长叹道:“不如我们回温家吧,我如今一介废人之身,何必再多行江湖路。”
温念远低头,目光一闪,然后也露出深深的疲惫神色,“也好,到时我们再打听名医。”
姜大夫背对着他们收拾着药箱,眼睫垂下,仿佛被手中的银针吸引了注意力。
第100章:惊天之谜
“对了,两位公子。”听到温念远与七弦两人要走,姜大夫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从药箱里取出来的一个瓷瓶。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满脸诚挚,“公子也不必如此心灰意冷,在下医术不过尔尔,天下之大,定有人能解公子所中奇毒,还望莫要气馁。”
姜大夫边说边去看那两人的脸色,温念远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有什么情绪变化,而七弦只淡淡地点点头,明显是出于礼貌地回了句“多谢”,脸色全无半丝振奋。
看来这男人是真的心灰意冷,起了归隐之意了,也是,眼睛都瞎了,还能在江湖上如何蹦跶,会温家好好待着,反倒是个识时务的选择。
摩挲着手中的瓷瓶,他伸手往温念远身前一递,不等对方投来疑问的目光,已经开口说:“这是清露益目水,本是养目之用,药性温和,虽然无法解毒,但日日濯用也许可以稍缓症状。”
温念远似是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谨慎些好。
虽然来求医之前已经查清这大夫三代行医一直居于此处十分清白,但……世事无常,谁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变故。
然而他不动,七弦却仿佛意动,“既是姜大夫厚意,怎敢不承情,在此谢过。”
边说边伸出手去,将瓷瓶接了过来笼入袖中,姜大夫连道不敢,却听七弦忽又道:“姜大夫,当时带着毒源的那个东西,此刻还在我们手上。若是交给姜大夫,不知姜大夫能否研究出毒源究竟为何?”
姜大夫一愣,就看温念远利落地拿出一个长条形的,被布包裹着的东西,其行动只迅速仿佛两人早就商量好了似的。
只有温念远知道七弦刚才那一番言语纯属突如其来,但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再经任何演练,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迟疑了一下,接过那个布包,姜大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仿佛有那么弹指间的踌躇,又很快做沉吟状,“这……既是如此,老夫且尽力一试,只是结果如何,未能保证,还望公子谅解。”
七弦点点头,“这个自然,姜大夫愿意帮忙,已是感激不尽。对了,姜大夫此处药庐颇能让人心绪平静,既然阁下正好研究毒源,不知我与舍弟可否在此住下,也好早日了解结果。”
那大夫大概没有想到七弦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然而他看了看手中的剑,不知在想些什么,很快笑道:“公子不嫌弃此处简陋就罢了,何须如此客气,我这便让人准备客房。”
温念远与七弦在药庐中住下,而宁修茂与青桐则住在镇上客栈中暂居,几人都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深居简出,无论江湖上闹得如何风雨滔天,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了。
一晃三日过,姜大夫手中拿着重新用布缠裹起来的雷霆剑,颤颤悠悠向七弦与温念远居住的客房行去,远远地便看见两人似在小院的花丛前。
此刻阳光正好,透过枝桠稀疏的几棵果树叶间照下来,打在七弦鸦羽一般的头发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光芒,连带着他身上的白衣都格外耀眼。
温念远手中拿着姜大夫给的那瓶清露益目水,微微俯□,正在小心翼翼帮七弦濯目。
姜大夫眨了眨眼,掩去眼中的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的动作那么小心而珍惜,仿佛手中捧的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一般,若稍微用点力,就会化为飞灰尘埃。
而七弦顺从地稍稍抬起头,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除却那无神的双目太过眨眼,这场景简直叫人不忍破坏。
然而……哎,姜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温念远止了动作,直起身转头看他,眼神漠然,反是七弦保持着那一缕微笑,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然后轻声道:“是姜大夫吗?”
“公子好耳力。”深吸了一口气,姜大夫走上前去,“正是在下。”他看了看温念远,又看了看七弦。
这三天里这两人住在这里,晨昏起居难免碰面,他已感觉到七弦对江湖事大概真已熄了念头,大部分时候都有些郁郁寡欢——尤其是另一位温姓公子不在旁边的时候。
而他现在带来的这个消息,恐怕更要将两人打入无底深渊,捏了捏手中的布包,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忍心。
寻常人家兄弟虽也友爱,可如此兄友弟恭实在少见,让他有时候甚至觉得,那温公子看七弦的眼神都不像是在看一个兄长了。
可若要说具体像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姜大夫欲言又止,七弦虽看不到,却也有所察觉,“姜大夫此来可是有话要说,不必有所顾虑。”
“两位公子……哎。”他将那东西连同布包一同交给温念远,看看他又看看七弦,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老朽学艺不精啊,惭愧,此剑上之物,实在无法研究出端倪,要让两位公子失望了。”
他有些忐忑地去看七弦的表情,果然见对方刚刚还微扬的唇角已经无声无息地放了下来,眉间隐隐涌上乌云之色,温念远虽脸色没有变化,身周却寒气大盛。
“实在惭愧,惭愧!不过正如老朽日前所说,天下之大,必定有人能解公子之毒,公子万万不可——”
他话说到一半已被七弦截住,七弦仿佛若无其事地说:“姜大夫已经尽力,不必自责,天意高难问,也罢。”
姜大夫听出他语气中的颓然,比之来时更甚,于是放慢了语速问:“不知公子今后打算如何,老朽还有几瓶清露益目水……”
“多谢姜大夫,我与舍弟打算回归故里,过些清闲日子。”
“……也好。如此,老朽就不打扰了,此处虽简陋,两位若是喜欢,多住些时日亦无妨。”
他说完这一番话,如来时一般转身慢慢离去,直到出了院子,又转过一个拐角,确信已经离那两人相当远,才转身入了一间屋。
姜大夫在屋中提笔研磨写了些什么,又推开窗,从袖中取出一些粉末当空扬了扬。
未及,几只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扑棱着翅膀停到姜大夫窗前,他随手抓了一只,把那卷成一小卷的纸条缚于鸟腿之上,正要伸手放飞,忽觉身后后心,传来一阵透骨的凉意。
“怎么,姜大夫也喜欢养鸟儿么?”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脸上闪过惊惧和诧异,慢慢地把僵硬的头颅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转回去,就见到了温念远那张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温念远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么明显的杀意,和随意能把他穿过透心凉的“剑”,岂能不让人胆寒。
明明……明明……这个人是不使剑的……他眼皮往下望了望,那还真不是剑,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这种情状在外人看来简直如同儿戏,然而他却能看到那灌注了内力的薄薄纸张利刃一般的边沿。
他能杀了他,用这卷书,姜大夫想。
勉强地笑了笑,尽量压下言语中的惊慌,姜大夫一脸茫然地问:“温、温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温念远不理会,眼神落到他手中的鸟儿上,又移回他身上,明显要他来说。
“这个,老朽常日一人无聊,养了几只鸟儿作伴,怎么,公、公子不喜欢鸟儿,老头子马上就放走。”
他说着,松手就要放飞那鸟,那鸟离了人力束缚,立刻扑棱着翅膀往空中飞去。
姜大夫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只要那鸟飞走,他就安全,如今温念远看着他就不能去追鸟,要追鸟就不能看着他,除非他功夫高到一定——
他还没想完,就听温念远忽然吹了一声长长的如同哨音一般的声音,窗台上那些四处惊飞的鸟、以及被他放飞的那只,忽然都像死了一半,直挺挺地往地上落去,倒像下起了雨。
“我姓温。”身后传来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
远处传来“啪啪啪”几声掌声,一身白衣的男人悠然循声而来,行动自如,仿佛双眼并未失明。
他轻笑一声,朗声道:“姜大夫,莫非你不知温家是以什么功夫驰名江湖?不,我们的底细,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才对。不过……舍弟从未以幻音术出手,莫非你就觉得他不会?”
姜大夫被制住,温念远直接从窗户一跃而出,落到七弦身前,抓住他的手,才回头去捡那只鸟。
被点了穴的老头儿只能在屋中干瞪眼,他紧张地盯着温念远,看他慢慢地从鸟腿上剥下那张纸条然后打开。
“启禀教主:属下幸不辱命得手,温家俩兄弟已无威胁,大局可定。属下江无算。”
温念远一字字念出来,不知是念给七弦听还是念给姜大夫听,“落款有五毒标记。”
念完后,他侧头对七弦加了一句,眼角的余光却望着屋中那人。
姜大夫似是因为被揭穿而非常紧张愤怒,然而在心底,听到温念远念完纸条和五毒标记之后,却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五毒教?”七弦在甩开温念远的手,走到窗前,略探身问里面被俘的人。
姜大夫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七弦于是仿佛自言自语般,“看来,确实是五毒教无疑了,接下来该做的,是如何揭穿五毒教……”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姜大夫嘴角飞快地闪过一丝古怪的笑容,却在下一秒化作惊恐。
因为他听见七弦的声音,轻而柔和,却像死亡之音,砸在他的心头,“五毒教?怎么可能呢呵。姜大夫,你是雷霆山庄的人吧。”
第101章:七情其心
“雷霆山庄?有趣,你的理由说来听听?”宁修茂捏着那“姜大夫”的下巴,凑到人家面前,一脸看见了什么稀奇事物的表情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直看得人寒毛直竖。
那人明显非常难受,这样近距离的逼视,简直比重刑拷问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却偏偏又避不开。
宁修茂虽对着他,嘴里的话却是问七弦的,当时闻讯而来的他与青桐已紧闭药庐之门,听温念远和七弦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大致叙了一遍。
七弦端坐椅上,手指在桌面轻按,仿佛只是随意的动作,细看去却又暗合韵律,他转向宁修茂声音传来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舍弟与青桐的演技都并大好,”他叹道:“我此次的缓兵之计也完全不高明,以寻医为由接近五毒教,怎么看都有点欲盖弥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我们的对手。”
“咦,原来你知道啊?”宁修茂正在扯姜大夫的腰带,被青桐阴着脸拍开,他顺势直起腰,表示遗憾地回过头,“七兄,我还以为你忙着你侬我侬,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拉长了声调,“早没了呢。”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既然宁兄早就这么以为,为何又全无异议?”
宁修茂咂咂嘴,“我查案的方式,与你查案的方式,自然是不一样的。可惜啊小青桐要跟着你,看你瞎了更是撕心裂肺的,我怎么放心?”
他提及那个字,就感觉一道视线如冰霜一般射来,温念远冷冷地盯着他,有随时都会行动的趋向。
一伸手,七弦拦在温念远跟前,毫不在意地语调轻扬,“是啊,连你都能看得出来,别人没道理毫无动静,任由我们如此悠闲地接近五毒教——他们连客栈都能轻易近,还怕一个瞎子几个蠢材?”
“……”宁修茂忽然发现姜大夫衣襟上的花纹非常有趣,看得格外认真。
七弦笑弯了眼,“所以五毒教本是弃子,将像当初悬阎王令追杀我一般,这也只是吸引你我注意力的一个诱饵罢了。”
“公子,那为何是雷霆山庄?”青桐不再理会已经要扑到那人身上去的宁修茂,默默地走到七弦跟前。
“聪明反被聪明误。”七弦伸出手掌,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眼前依旧是永夜的颜色,什么都没有,他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我笑他人自作聪明,到最后,自己也没能逃出这桎梏。”
“以为自己在千头万绪中找出最隐匿的线索,却因此,才一步步成为别人的网中鱼。还好,会犯这种错误的人,看来远远不止我一个。现在看不见眼前幻像迷离,我却突然想通了。温念远——”
七弦微微侧头,“望”向一直站在身边的那个男人,感觉到衣袂微微带起风声,是那人倾身发出的动静,七弦侧着头静了半天,蓦地勾起唇角,“你才是对的。”
“嗯?”
“你从一开始就一直觉得是雷霆山庄,只是因我种种判断,而盲目跟随于我。原来看得最穿的是你,难怪人人都喜欢你,不是么?”
温念远蹙了蹙眉,的确,对雷霆山庄的疑虑他从未更改,可对七弦的信任他更加坚定不移,他伸手摸了摸七弦的眼睛,“我喜欢你就够了。”
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来看到来爱上他的兄长,他的一切他知道就够了,其余浮世三千不过都是过客。
“哦?弟弟因为相信哥哥所以觉得哥哥说的都是对的,哥哥因为喜欢弟弟所以觉得弟弟的直觉才是对的?诶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正经一点?”
宁修茂推开姜大夫,转身咬牙切齿地捻了捻手指,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证据呢?嗯?没有证据起码给我个理由吧?”
小青桐什么时候能这么听话?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也好啊?他暗中忿忿地想。
七弦对宁修茂的抱怨完全持以波澜不惊的态度,就好像他在那一大堆话中指听见了“证据”“理由”这几个词。
他捏了捏眉心,曼声道:“其实从武当山上遇到叶九霄开始我们就该明白了,当时我们都觉得叶九霄手段太低,现在想来,已入了先入为主的圈套。”
“你是说……?”
双眼无神的男人此刻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仿佛神采飞扬,失明并未让他倾颓损毁,在那样的傲骨之下残缺都变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启唇道:“这世界上最能欺骗人的,不是谎言,是真相。”
假作真时真亦假。
在武当山上,叶九霄几番做作,又想将自己与七弦扯上关系迷惑武当之人,又想欲扬先抑看似将矛头从雷霆山庄上挪开实则赤裸裸指向雷霆山庄,甚至不惜做陷入七弦幻音术假象吐露雷霆山庄之事却又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