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夜辗转反侧的柳行雁刚起,就察觉房门外伫了个熟悉的人影
他还未洗漱,其实不好见人但看门外少年生根似的伫着的样子,又忍不住寻思对方究竟在门前候了多久──他心中的难受劲儿至今仍未完全平复,自然更舍不得对方久候索性只倒了杯茶润润嗓子,便提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一夜过去,昨晚酒劲上头闭眸昏睡的少年已然清醒,眉间再不复半丝郁结、神情也是熟悉的灵动鲜活和往常不同的是,一向性情爽朗、行事大方的杨言辉不知怎地有些扭捏;见房门乍启,他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但又在一息之后重新抬了起来
少年予人的感觉一向成熟,柳行雁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尴不尬、活像做了坏事见家长的样子想到昨夜的折腾,男人好笑之余也不免升起了几分心虚,却仍故作镇定地挑了挑眉,问:
“怎么了?”
“……我吵到你了吗,柳大哥?”
杨言辉依旧一脸犹犹豫豫,却因男人此刻的衣着仪态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有些无措地一问
柳行雁摇了摇头:“不曾,我正好醒了”
这个回答让少年明显安心不少,这才鼓起勇气问:“昨夜──”
“嗯?”
“就是、昨夜我洗着洗着,好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浴桶上床就寝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颊上几朵红云浮现、表情也带上了几分羞窘:
“是……柳大哥帮我的?”
“此地再无旁人”
男人回以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侧面证实了对方的猜测
杨言辉瞬间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张了张唇想说谢,却又忍不住垂死挣扎地再问了一次:
“出浴桶、穿衣服……都是?”
“你还漏了弄上床”平素作风严谨的人补了颇有歧义的一句
少年的脸色因而又更红了几分
不过他明显没想到柳行雁故意这么说的可能,故几个深呼吸就将情绪平复下来,道出了那声迟来的谢意:
“谢谢你,柳大哥……抱歉,昨夜麻烦你了”
“……我不觉得麻烦”
看他有些歉疚,柳行雁稍稍缓了声调,连眸光都随之柔和了几分,“我只是担心”
“柳大哥……”
“没着凉吧?昨夜我抱你出来的时候,桶里的水都凉得差不多了”
“没,我──哈啾!”
否认的话才刚脱口,少年的鼻子就挺不给面子地来了个喷嚏虽说杨言辉动作挺快、在喷嚏打出来前便侧过身子以袖遮面,不至于让场面失礼到无可挽回,但接二连三地做出蠢事,仍让那张清俊的面庞闪过了一丝尴尬到极点的绝望
柳行雁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我还没洗漱你要不介意,就先进房等着吧”
“好不好意思,打扰柳大哥了”
尽管还有“回房”这个选项,两人却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
关上房门后,柳行雁也没特意招呼少年,只自顾自地到一边洗漱打理杨言辉顺理成章地在旁盯着,直到男人将自个儿收拾妥当,他才开口问:
“早饭要用些什么,柳大哥可有头绪?”
柳行雁摇摇头:“上街看看吧,也正好将怀化县城仔细游览一番”
少年对此并无意见当下双双出门,到街上寻些吃食去了
当地的早餐摊子不多,大略可分作两类:汤里飘红、又酸又辣的米线,和各色各样的油炸粑粑
两人昨晚才吃了一顿酸汤,对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米线自然无甚兴致;倒是那油炸粑粑,冷了或许油腻,刚出锅的时候却真正是鲜香脆美两人也不知这些店家有甚好坏,便照旧寻了个人相对多的摊子排队,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
看着身旁捧着个糖粑粑吃得满嘴香的少年,柳行雁微觉莞尔,道:
“这副不讲究的样子,倒真有了些杨家子弟的风范”
“唔”少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待将口中的食物吞下,才道:“只是因时制宜罢了”
“……你倒是收放自如”
想到昨晚那番折腾的根源,男人也不知该佩服还是无奈,“接下来有何打算?先去牙行?还是往‘老范’府上一行?”
杨言辉微露诧色:“柳大哥怎知我有意拜访?”
柳行雁淡淡道:“你是有成算的人,所作所为自有其道理;昨夜会顺势同邻桌攀交情,想来心中早有计较”
“柳大哥知我”少年一声感叹,神情有些复杂,“我早看到了他桌上的酒,又见店中伙计对他的态度熟悉却不失恭谨,想来在此地有些脸面,这才……总算此人性情真诚爽朗,瞧着不像坏人若能得他相助,咱们的行动应会方便不少,也能省下许多遮遮掩掩的功夫”
相处日久,许多话又已经说开,他便也不再掩藏自个儿的筹谋算计,将种种心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番解释不似回答胜似回答柳行雁听罢直接拍了板:“那就去范府吧”
杨言辉昨夜早同“老范”交换过地址,稍加打听便寻到了正确的地点不过二人毕竟是首次登门,又“有求于人”,还是在街市上打包了些瞧着不错的吃食,才大包小包地往范府行去
范府位在城西,是一处瞧着颇为体面的宅子门房当值的是个肤色偏黑的年轻小伙儿许是早得嘱咐,一听二人报上来意,他便笑着将人往里头放,让一名仆役将人领到了一处花厅暂坐
厅里早备茶水杨言辉有些好奇地替彼此各倒了一杯,却在嗅到茶水气味后兴致缺缺地搁到了一边柳行雁难得见他这个样子,提杯啜了口,正是昨夜熟悉的滋味──苦丁茶,还比食肆里供的要浓上许多
虽知少年怕苦挑嘴的作派只有五分真,他却莫名有些脑热,不仅将自己杯中的茶水一气喝尽,还将对方杯里的倒了大半过来杨言辉不意他有此举动,耳廓微微红了红,却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一道脚步声便已由远而近、直直跨入了厅中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此间主家、本名“范磊”的老范
“哈哈,刚刚才想着是否该登门拜访,就听说两位过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范磊的爽朗好客比起昨夜只多不少,也不让两人起立见礼,直接在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了他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两人杯中一少一满,也没多想就帮着往少的那杯再添了茶水
对座的两人诡异地沉默了下
范磊是个会看脸色的,见状也是一怔当下看了看杯又看了看人,问:“怎么了?”
杨言辉露出了一个半是尴尬半是无奈的苦笑:
“说来丢人……我想着倒点茶水润润喉,倒出来了才发现是苦丁茶我喝不惯这个,柳大哥想着浪费不好,一杯喝完后又从我这儿分了大半过去,不想……”
“原来如此──欸、一点茶水说什么浪费不浪费?搁着就好、搁着就好,没事”
范磊笑着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介怀,还没忘召来下人、替杨言辉另备了壶不是苦丁的茶几人趁着空档简短寒暄了番;待新茶送上,看少年松了口气地捧杯啜了一口,他才口风一转、问:
“小杨,昨夜听你提起,此至怀化,是为祭拜先人而来?”
“嗯”
杨言辉点点头,一脸没心机地倒了“老底”:“家里人说我年纪不小,也该出门游历一番、好生长长见识了因巫州与我一位远房姑姑、姑父有些因缘,当年也是在此地出的事,祖父便让我游历途中顺道来祭拜一番,也算全了两房的情谊”
听他这么说,范磊脸色微变,神情也稍稍添了几许凝重:
“容我确认一下……你那位姑姑莫不是姓杨?”
“自然”少年露出了个“你没搞错吧”的表情,“远房姑姑也是姑姑;我姓杨,那位姑姑当然也姓杨”
“那你姑父呢?”范磊又问
杨言辉这回倒是迟疑了片刻──一旁看着的柳行雁莫名有些佩服──才道:
“像是姓颜的样子,我没记错的话……祖父说姑父生前还是此地父母官,在任期间做了不少惠及百姓的好事若不是回乡途中出了意外,如今朝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是啊”
确认他来意的范磊不由一叹,面上并不掩饰地露出了几分哀容:
“颜大人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他治理巫州期间,让汉家百姓与本地土族的关系缓和许多,还出了不少主意帮土族增加营生若非颜大人善政,我也没可能和苗家寨子打好关系,做起买卖山货的生意”
“老哥对姑父的事似乎十分了解?祖父说有当地人替姑姑、姑父立了衣冠冢,这才让我钱来拜祭我正愁不知何处寻呢!”
“这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范磊不疑有他,苦笑道:“毕竟是十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若冒然向人问起,年轻人不知道这些,年长的又有些避忌,恐怕还找不到路……也亏得是遇上了我”
“就有劳老哥了”
知道这就是“老范”答应了的意思,杨言辉连忙拱手应谢,并问:“不知老哥何时方便呢?”
“唔、明天便是颜大人伉俪的祭辰,你若不急,便等明日吧明日卯时半,西门前见”
“好”
少年自然没有二话倒是原先做壁上观的柳行雁,听到“明天便是颜大人伉俪的祭辰”一句,心中不觉一动;脸上虽无异色,目光却已隐晦地多了几分估量
也在此间,谈完正事的少年话锋一转、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另外还有一件事……”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必客气”范磊豪气万丈地说
杨言辉也不是扭捏的性子,略显腼腆的一笑后,道:
“是这样的……柳大哥和我在城中租了个院子,本想着这样清净些,却忘了清扫是挺费功夫的事儿,还有洗衣做饭什么的……本想着晚些再到牙行中介个得用的;但方才这一阵聊下来,只觉老哥人面甚广,怕不比牙行来得可靠许多,这才冒昧一问,看看老哥有否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有什么?没事儿!你要不介意,就先从我府上挑一个暂且使唤着,也省了找人选人、核实背景的功夫”
范磊照旧大包大揽、一派豪气;听着的少年却没像先前那样直接应下柳行雁有所觉察地回眸,就见杨言辉毫不掩饰地投来了一个征询的目光,问:
“柳大哥觉得呢?”
既然都要从外头聘人,有个来历的总是比牙行推荐的好──至少被算计了还能知道是谁下的手──故柳行雁没怎么迟疑便一个颔首,自个儿接了话头、同范磊道:
“如此,便劳烦范兄了”
“别客气,我这就让管家帮忙挑出几个合适的,你们稍坐一会儿”
言罢,这落腮胡汉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出了花厅饶是两人早知他是性情中人,也不由给他这急惊风似的性情弄得一呆
不过急惊风也有急惊风的好处从范府管家得了命令到备齐人选,总共也用不到两刻;柳、杨二人逐一询问、筛选则耗了两刻多光景如此半个时辰过去,找人的事情就已彻底定下;但本应告辞的两人却还是给范磊留了顿饭,才在午未之交迎来了告辞的时候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范磊原已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前,却临时想起自己有些酒想要给杨言辉带回去,非让少年跟着他去一趟酒窖待小半刻后、少年拎着两壶酒出来,两人才真正辞别了范磊,顶着午后的艳阳回到了住处
“又撑又热,累死了……”
关了门进了屋后,杨言辉首先脱口的,就是这么一句又泄气又疲惫的抱怨
对多数人来说,端住仪态、细嚼慢咽是件挺折磨人的事;对杨言辉而言却不然今日的他比平日活泼了两倍有,又让范磊劝着吃了不少菜,会觉疲累也是理所当然
柳行雁当了大半天的看客,对他的辛苦也深有体会当下由怀中取了个纸包递给对方,道:
“吃点话梅片吧,多少能帮着消消食”
“嗯……”
少年应了一声,却连接过纸包的动作都有些有气无力
知他必是真难受了才会如此,柳行雁索性拿回纸包自个儿打开,取了一片送到他唇边:“张嘴”
杨言辉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张嘴,将到口的话梅片含入口中
这一送一接,柳行雁又不是隔空抛掷,指尖自然不可免地和少年的唇瓣有了短暂的接触那温软的触感教他心中微微一荡,又见少年乍似平静、耳朵到脖颈却已红了一片,更是心猿意马,隐隐生出了再碰上一碰、甚至直接将人吻住的冲动
好在他终究忍了住,只在少年对侧落坐,问:
“范磊带你取酒,是私底下有话要说吧?”
“不愧是柳大哥”
杨言辉点点头应道,还没忘在开口前先把口里的话梅片推到口腔一侧,省得开口的话语咬字不清、教听的人难以分辨:
“他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底细,要我当心一些,莫让人欺骗算计了”
“……他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要不是范磊明显不是会使手段挑拨离间的人,柳行雁都要疑心对方是哪方面的人了──不说别的,单论认识的时间长短,他岂不比昨天才认识的范磊可信许多?
杨言辉听着也是一叹:
“我也说了没问题,他却还是一脸担心,仿佛我多好骗一般……他倒是好意;但那股长辈似的关心劲儿,却让人有些不好消受”
“……兴许此人真是你长辈”
片刻沉吟后,柳行雁淡淡启口
他语气随意得像是信口一说;少年却被他这惊人之语震得张口结舌,足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开口:
“柳大哥为何这么说?就这语气口吻,还真让我自个儿怀疑了下……”
“只是推测──当然,这所谓的‘长辈’,是就你假扮的颜杨氏后辈来说”
“你的意思是,老范可能与颜大人伉俪是亲戚?”
“有无血缘关系还是两说,但肯定有相当的渊源,才会让他对你愈感亲近──这也解释了提及命案之时,他为何有那样动容的反应”
顿了顿,“还记得你们相约前往衣冠冢拜祭时、范磊说过的话吗?”
“嗯?我只记得他说明天是颜大人伉俪的祭日……啊”
少年也是个机灵的,很快就由柳行雁的提点意识到了事情的症结
两人早在出庐州前便申请调阅了颜案相关的记文件资料,路上更不知前后翻看了多少遍,自然对案卷中记载的一些细节再熟悉不过──比如案发的时间
案卷上记载的案发时间,是建兴二十三年四月十七日今天是四月十五,若范磊对案情了解不多,他口中的祭日,怎么说也该是后天才对
但他却说是明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
颜家人的遗体,是四月十七日早晨被准备进城卖山货的猎户发现的负责记录的文书因此将之当成了案发时间;但从其他种种线索判断,一行人真正遇害的时间,恐怕还在四月十六日
以此案的性质来说,确切的死亡时间倒不是那么值得争论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范磊会记得这个日子,都意味着他对此案所知颇多,多到让人有些怀疑的地步
杨言辉虽然不觉得对方是坏人,但想了想,还是道:
“如此,还是设法查查他吧?他在城里既然颇有脸面,探听起来应该也不是难事”
“嗯”
柳行雁先是一应,随即又道:“我来就好这番打探不可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由我来,即使他听说了,也不会对你生出什么想法”
“……也是”
“况且,你费了大半天的心,也是时候休息了”
“唔……”
“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时给你带一下”
范府的人约好了明日才来,二人今晚尚得自行对付一番
这话放在平时当然没什么毛病;但少年此刻仍旧撑得厉害,只好苦笑着扯了扯唇角:
“实话说,我现在一听到吃的就有些……”
最后的话语未尽;但光看少年的脸色,柳行雁也能猜到大概的形容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