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官府又没有发徭役,于是他们这里的人就需要交布匹,一日徭役折成布料三尺七寸五分,这便叫做输庸代役。
一天三尺七寸五分,二十天便是七丈五尺,若是遇着闰年,还需另加两日。
徭役虽苦,可这么多布料,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够拿得出来的,尤其是有一些家庭还不止一个男丁,像林家那边就有四个兄弟,这一口气交出去,可就是好几匹布料。
最近这几年,徭役都不算很重,所以很多家庭都是宁愿服徭役也不肯出这个布料,只可惜这种事却也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这还只是徭役的部分,另外,每丁每年还要缴纳两石粮作为租,还有布二丈四尺、麻三斤,作为调。
租庸调都是按丁缴纳,就是家里有几个男丁,就缴纳几份,罗用还没有成丁,不需要缴纳这些个,但地税和户税却是家家户户都要缴纳的,只要你有人口,有种地,就躲不了。
地税也称地租,按土地多少缴纳。户税按户缴纳,这个户税也是比较重比较杂,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税,这时候的人基本上都是不会主动提出要分家的,因为分家就意味着要多缴纳一份户税。
后世的人一想到秋天,就是金秋十月,硕果累累,丰收的季节。这时候的人一想到秋天,那就是赋税和徭役,沉重的负担,以及马上就要到来的漫长冬日。
这一日,罗用看着天气不错,就赶着驴车往县城去了,近日,他听说城中有别县的人过来卖梨。
先前就有两个弟子帮他带了一些梨子过来,罗用当时接过那梨,用袖子擦一擦就要啃,结果却被自家弟子给笑话了一通,说那梨子是要蒸熟了才吃,要么烤着吃也行,就是没有生吃的。
被人当了一回土包子,罗用也是有些无奈,蒸着吃炖着吃也就罢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梨子这玩意儿竟然还能烤着吃。
不过甭管怎么吃,那梨子的滋味着实还是不错,二娘她们都很喜欢,这一日没什么事,罗用就赶着驴车进城,打算多买一点回来,冬日里气温低,多放一些时日也不容易坏。
先前杜惜从他这边买走不少东西,又把上回的欠款给还清了,罗三郎这会儿手头上有钱啊。
这两日,天气愈发冷了,才刚过九月,夜里就要下挺厚一层霜。
二娘近来也不织毛线袜子了,就开始给家里这些兄弟姐妹织毛衣毛裤,其中最早穿上她织的毛衣毛裤的就是罗用,因他时常都要出门。
虽然四娘也时常要出门,但在二娘看来,她那纯粹就是瞎跑,四娘哪一日若是嫌冷了不肯出门,二娘还得替她高兴呢。
二娘织毛衣的时候,听了罗用的建议,给他织了个高领的,至于颜色,考虑到成本问题,罗用就给自己选了个深灰,黑色也不错,但纯正的黑色比较贵,自己穿,犯不着。
里面是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是深蓝色长袍,这件袍子是早年罗母给他做的,里面絮的是绵,也就是蚕丝,这玩意儿在他们这里也是比较贵,一般农户都不舍买,罗母当时也是考虑到他要到县里去读书,才给他做的这一身,为了能多穿几年,衣服也做得比较宽大,袖子里面还留了布料。
前些时候天气冷了,罗用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二娘见他袖子短了,便帮他又放出来一截,这样一来袖子倒是够长了,就是袖口那里,有一圈布料的颜色跟别处不一样,罗用全当它是装饰了。
身上穿着毛衣毛裤,脚下也穿了羊绒袜厚布鞋,这一身穿起来,坐着驴车出门,倒是不觉得冷。
只是走着走着,天色却是变了,原先明媚的好天气,也变成了昏沉沉的大风天,罗用想想横竖也没多少路了,干脆就没折返,继续往县城方向去,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城,空中却又飘起了雪花。
这才刚到十月,今年这场雪着实是来得早了。
罗用只得把车上备着的蓑衣穿起来。这个年代毕竟不比后世,交通不发达,到处也都是荒无人烟的模样,出门在外,有条件的一般都要给自己备个蓑衣油纸之类,免得挨那雨浇雪打的。
这一刮风一下雪,天气也愈发冷了,罗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一晃一晃地往县城的方向去,只想快些到地方,到相熟的食铺去喝碗热汤。
好容易进了城,时间已经快要过午,五对这时候也是又累又饿又冷,待进城后,也不需罗用说什么,快步就往熟悉的汤饼铺子去了。
“吁!”不曾想,还未到地方,罗用却叫它停车。
“昂……昂……”五对虽不乐意,却也只好慢踩几步,在街边停了下来。
许是刮风下雪的缘故,这街道上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连那牛车马车都少见,大约都安置到院中去了,毕竟牛马也经不得这风雪天。
“老翁,你这梨子如何卖?”
罗用也是没想到,一来竟然就能被他给遇着卖梨的,这样恶劣的天气,着实也是不易。看他们筐中的梨子也是比较大个,比先前他弟子给他带的更好一些。
“两文钱一个。”卖梨的老汉这时候正袖着手蹲在墙角。
他们之所以会推着一车梨子,走这远的路,跑离石县来卖梨,不过是听人说这边来了不少商贾,能卖得上好价钱,何曾想过今年这场雪,竟是下得这般早。
“你若买得多,就按五文钱三个。”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与那老汉应是祖孙。
寒风携裹着雪花在这条空荡荡的街道上呼啸而过,这少年人穿得不多,却也并不似他祖父那般佝偻着身子缩在墙角,罗用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衣物,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坊:大约就是居民区的意思。
长安城有108坊,另有东西二市。
第48章 搞活市场
唐初这时候人口相当稀少,主要是前朝和之前朝代更迭的时候死了太多人。
早年高祖皇帝建唐以后,因为世道比较太平,很自然地,国内就迎来了一次出生高峰,那几年出生的小孩,长到现在,基本上也就是十多岁的样子。
在许多人家中,十多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家里比较重要的劳动力了,若是家里的大人撑不起来的,他们甚至还要担负起顶门立户的重任。
这一对卖梨的祖孙姓申,平夷县人士,老翁早年上过战场,受过许多煎熬苦痛,如今这副身子,基本也是残破不堪,儿子儿媳俱不是身体强健之人。
今年交过赋税之后,便也没剩下多少钱粮,刚好又听人说,离石县这边商贾多,之前有人运梨子过来,卖得了好价钱,于是他二人便也运着这一车梨子过来。
申翁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了战场就再没回来,为了能够保住他那小儿子,这老汉当年狠下心,亲手打折了他小儿子的一条腿,就为了让他不用上战场。
那些年,以这种方式逃避征兵徭役的人不少,大伙儿管那些让他们免于徭役的残手残脚,叫做福手福足。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依旧还有人用这种方式来躲避对于他们来说过于繁重的赋税徭役,因为残疾人不用缴纳租庸调,也就是不课户,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也不单单只是他们这里。
罗用这会儿才第一次见到这祖孙二人,并不能知道那许多,他只是感觉墙角那老者的身形看起来过于苍凉,而那少年人眼中,也有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沉重。
“你们可有梨树苗要卖?”罗用见他家的梨子不错,自然就生出了想要购买梨树苗的想法,他刚得的那五顷地,大多都是坡地,种些果树倒也是合适的。
“树苗也有,你可是要买?”那少年人听闻罗用想要购买梨树苗,面上也现出几分欣喜。
“要买的。”罗用搓了搓面颊说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去那秦记汤饼铺慢慢谈吧。这些梨子我都要了。”
“……”听罗用喊他们去汤饼铺,一直缩在墙角那老翁这才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从他那顶破帽子底下露出一双满是戒备的浑浊眼眸。
早年他上过战场,也去过许多地方,什么样的人间地狱都见识过,于是对人的防备心理也是很重。
若是换了从前在外面,无端端一个人突然说要请他去汤饼铺吃东西,那他必定是不会去的,别到时候汤饼没吃着,自己却叫人给煮了。这也不是什么夸张的说辞,年景不好的时候,到处都没粮食,吃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有些个吃过了还会上瘾,那样的人,在如今这样和平的环境中,也是十分危险的存在。
“我乃是西坡村罗三郎,老翁尽可信我。”那样的眼神,罗用也是很熟悉的,只有见过这世间黑暗的人,对人才会有那样的防备。
“哦,原是罗三郎。”那老汉点点头,面上又有些恍惚,好像终于意识到眼下已经不是那个战乱的年代,秦记汤饼铺他们先前明明也去过,是个正正经经的食铺,生意还挺红火。
三人去到那秦记汤饼铺,秦五娘见来的是罗用,还赶着驴车,连忙就让自家侄儿把驴车赶到后院牲口棚去,自己则引着罗用三人到店内炕头上的一张矮桌。
离石县城中的店铺,现如今大多都盘上了土炕,这秦记汤饼铺,进门就是两排大炕,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几张小桌摆放在炕头上,每张桌子旁边都配有几个草垫子。
“几位吃点什么?”秦五娘热情招呼道。
“杂酱面,配羊汤,行不?”罗用脱鞋上炕,盘腿坐好,问对面祖孙二人道。
“嗯。”少年人略显拘谨,那老汉倒是淡定,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
“好嘞。”秦五娘这便到后头给他们三人准备吃食去了。
店里还有其他三四桌客人,离石县的人大多认识罗三郎,这时候便纷纷出声和他打了招呼,罗用也是笑眯眯地跟人寒暄。
“三郎,你可听说了?”旁边桌子上有个中年大叔往这边凑了凑。
“甚事?”罗用问他。
“我听人说,河南道那边也出现了做燕儿飞的。”那人忧心道。
自从衡氏父子开始做起了燕儿飞的买卖,他们离石县比从前可是热闹多了,还有许多外地商贾来往这里,若将来这风头被河南道那帮子人给抢了去,那他们这儿岂不是又要回到原来那冷冷清清的模样,见过了热闹以后,再一想起从前那光景,顿觉十分萧条。
“可是那钱氏兄弟?”二十一世纪的山东省,这时候也属河南道,不过当地很多人还是以齐鲁自居。
“不知。”他也就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并不详尽:“只是,自从前朝开运河之后,从河南道那边去往长安城也就有了水路,听闻那边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不像我们这边有那许多大山小山,交通发达多了。”
“他们做他们的,不怕。”这种事原本也是可以预料,对于一个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竞争这种事,简直太平常了。
这时候刚好羊汤也上来了,罗用捧起粗陶碗,小心吹凉了碗边的一些热汤,慢慢喝到嘴里,咽下去,顿觉身上的毛孔都要张开一般,果然,这大冷的天,就是要喝羊汤啊。
“因何不怕?”罗用对面那少年这时候出言问道。
“他那边虽也算是交通便利,但是论远近,到底还是我们这边距离长安城更近一些。”罗用又喝了一口热汤,说道:“我猜想,他们那边产的燕儿飞,将来应该还是会往江南地区去得多些。”
“三郎此言有理啊。”店中有几人这时候便出言附和,他们也是关心则乱,被罗用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这么大一锅饭,就算牢牢抱在怀里,自个儿也吃不完不是。
“江南地区亦是富庶,那些生意叫他们给抢了去,着实也是可惜。”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这时候又惋惜道。
“也不用可惜,那都是早晚的事。”罗用笑道:“再说,就算天底下的人都上我们离石县来买燕儿飞,咱们也造不出那样多的车子,随他去吧。”
“有道理啊。”
“担心那些个做什么。”
“吃饭吃饭。”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若是哪日,平夷定胡等地亦出现造此车者,尔等又该如何?”这时候,对面的少年又问了,这一次的问题着实也是有几分犀利,作为一个平夷县的人,他竟敢在这里问这种问题,也不怕别人当他是在挑衅。
“这买卖一事,就好比那池子里的水,光靠堵是肯定堵不住的,就算堵得再严实,池水也有干涸的一天,你只能把池子挖大一点,多多储水,再把水源好好疏通疏通,一个水源不够,就多找几个,再者,那些流出去的水,也不是不能再流回来,如此常来常往,便不需再愁池水干涸。”
罗用对这少年印象还不错,于是便也多说了几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搞活离石县这个地方的经济,只有经济好了,当地人的生活才会好,这些当地人里头,自然也包括了罗用他们一家。
这件事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一直都在做,几乎是发自本能一般。
那申家少年听得了这样的一番话,顿时感觉茅塞顿开,定睛看向自己对面那罗三郎,分明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怎的他就能想明白这样深的道理?对比之下,便觉得自己十分地愚昧无知。
罗三郎:不要跟我比,我开外挂了。
就在罗三郎等人在秦记汤饼铺吃面喝汤侃大山的时候。
长安城这边,罗用那些弟子带过来的那些羊毛毡垫子,早已被人抢购一空,后面的人没买着,纷纷就开始打听这东西究竟是哪里出产的,然后便带出了离石县这样一个地方。
早前的燕儿飞也是离石县,这回的羊毛毡垫子也是离石县,什么,你说那个羊毛袜子也是那里出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