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不明白道:“为什么?”
祁望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事关两界,孤不得不谨慎为之。魔界尚有余孽残存,若是被世人知晓,必然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孤不能拿整个大月做赌注。孤,输不起。”
祁璟道理都懂,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那也不能抹杀沉朔将军的存在啊?况且,沉朔将军是为大月而死,是英雄,是英烈,死后理应受到世人敬仰,接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而不是被掩埋在卷宗之内,无名无姓的就这么死去。”
他来之前的路上已经想到了晏止澜为什么会突然那么生气的原因,至亲为国而死,死后不被追封也就算了,竟然连姓名和存在都被抹杀掉,换做是他,也接受不了。
祁望山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自己傻乎乎的儿子,几乎气的吐血,这晏止澜还没说什么呢,他倒好,先胳膊肘往外拐,跳出来为人打抱不平了。他这父君还在呢,就被晏止澜迷得这个七荤八素好赖不分,等日后他若是不在了,没人管束,岂非更加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祁璟哪里知道他这老父亲在想什么,只是莫名觉得祁望山的脸色突然不好看起来,然而他早就习惯了对方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祁望山这会儿已经不是想吐血那么简单了,只想把这个逆子重新塞回他娘肚子里。同时心中倍感怆凉,想他一生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上天待他不公,只给他留下祁璟这一个逆子?若是还有其他儿子,他怎么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一把年纪了还操不尽的心。
祁璟瞅着他爹的脸色忽青忽白变幻莫测的,显然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看他一时半会儿平复不了的样子,便悄悄戳了戳身边的晏止澜:“你刚才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我都给你问了,你别急,听父君怎么说。父君不是不辨是非的昏君,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晏止澜神色难辨的看着他,祁璟的眼睛亮亮的,像是藏着无数星辰,他心下一动,刚要说话,便听到了祁望山含着警告意味的咳嗽声。
“咳咳——”
祁望山从思绪里抽出身来,一抬眼便看到下面的两人深情对视眉目含情,顿时一哽。
这两个臭小子,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咳了两声,吸引住两人的注意,缓缓将当年所查到的真相一一道来。
“明和十三年,北疆暴动,残余的魔界势力卷土重来。将军沉朔率先发现异常,孤身潜入敌营探查情报,同时以传音符传话于孤,提醒孤早作防备。”
“孤那时年轻气盛,听闻魔界势力仍有残留,便传信于沉朔将军,务必将其一网打尽,即便倾尽全国之力,也再所不惜。”
“沉朔将军孤身深入敌军内部,几个月后传信于孤,谈到人魔结合所生下的孩子,言辞间颇有同情可怜之意,甚至旁敲侧击询问孤的意思,若是战争结束后,该如何处置这些孩子。”
“孤心高气傲,一心只想着斩草不留根以绝后患,便回了他‘斩尽杀绝’四个字。”
“许久之后,沉朔将军回信于孤,言明‘一切顺利’。”
“孤便欢欢喜喜的等着沉朔将军的好消息。没想到——”
想起那时候骤然听到沉朔身亡的消息,祁望山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此后数年,每每想到尸骨无存的沉朔将军,他就夜不能寐自责不已。若是当初他能早些察觉,命沉朔及时抽身,结局也不会这么惨烈。
他艰涩道:“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沉朔将军身份不慎泄露,身亡的消息。”
祁璟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是再听祁望山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又不一样了,纸上写的文字终究是冰冷生硬的,不如当事人亲口所言震撼。
他一个外人尚是如何,何况晏止澜?
祁璟想到这里,心头一跳,转头去看晏止澜。看到晏止澜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其他倒是如常,稍微松了口气,问祁望山:“后来呢?”
祁望山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
“沉朔将军身亡之后,魔界的那一小股势力随之消失殆尽,此后多年再没出现过。孤耗费无数人力财力暗中探查,始终一无所获,仿佛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幻象。”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头,“然孤却知道,若非真实存在,沉朔将军又怎会尸骨无存?”
祁璟将他极力掩饰的疲惫和痛楚看在眼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得干巴巴的转移话题,“既是如此,那个江旭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祁望山听到这句话,浑浊苍老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深深的恨意,恨声道:“江旭,江旭这个人面兽心狼子野心的畜生!”
“沉朔将军的死讯传来,孤不相信,也不甘心,便将身边的暗卫都派出去暗中寻找沉朔将军。”
“数日之后,他们在沉朔将军失踪的地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江旭。江旭与沉朔将军情同手足,是沉朔唯一的挚交好友。暗卫认出江旭,便将他带了回来。”
“江旭醒来之后,亲口指认,沉朔将军已被魔界之人杀害,尸骨被挫骨扬灰洒在了敌营的道路上,日夜供人踩走践踏。”
“孤当日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一味陷在失去沉朔将军的悲痛中,并未深究。直到一年除夕,晏家的老家主——”
祁望山的目光转向晏止澜,“晏家的老家主前来赴宴,身旁带了一个肖似沉朔将军的少女。”
晏止澜笼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指尖划破掌心,粘稠的鲜血渗出来,一片滑腻。
祁望山接着道:“沉朔虽为大月效忠,为人却极为神秘,也从未提及其妻女。孤曾派人查过,非但没查出任何事情,反倒被沉朔发现,与孤大吵一番怒而离去。孤那时根基不稳,求贤若渴,心道罢了,只要沉朔忠心于孤,其家事如何,又与孤何干?没想到后来竟因此铸成大错,令孤后悔莫及。”
祁璟见他迟迟说不到重点上,忍不住插嘴问道:“什么大错?后来怎么了?”
“当日宫宴,江旭也在场,他看到晏家老家主带来的那位少女之后,神色大变,宴席刚过半,便跟孤告了假匆匆离席。等孤察觉出不对之时,江旭已经脱身消失了。”
“孤看那少女眼熟,便招她上来问话,问过之后,知她就是沉朔的遗孤。此次进京,就是为了手刃仇人江旭,可惜被江旭抢先一步跑掉了。她的身份晏老家主并不知情,为了不连累晏家,沉霜恳请孤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明和十七年,孤终于查出江旭藏身之处,将其抓获之后,告知沉霜。沉霜亲自赶往北疆,遣开看守江旭的暗卫,与江旭密谈一宿,第二日,江旭自裁身亡。”
祁璟听的一片茫然:“他们谈了一晚上?说了什么?”说完之后,他才想到祁望山上一句所言,懊恼道,“遣散了所有的暗卫?那真相就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了。”
“并非如此,”祁望山目有深意的看着晏止澜,“沉霜虽然遣散了所有暗卫,却不知道孤所赠予她的那条锁灵链,并不是普通的锁灵链。孤在那上面布了阵法,沉霜遇到危险之时会自动传音与孤,如此孤便能及时派人找到她的下落,救她出来。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听到了一个秘密。”
祁璟的好奇心被他高高的吊了起来:“什么胃口。”
祁望山缓缓道:“江旭临死前,曾与沉霜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
祁璟回头,这句倒不是他说的,而是晏止澜说的。
祁望山道:“江旭道,若是沉霜自愿踏入傀儡阵,他便将沉朔之死的真相告诉她。”
祁璟心头一跳:“她答应了?”
祁望山点头:“沉霜别无选择。”
祁璟暗道,原来晏止澜的母亲是这么被傀儡阵控制住的。
然后他听到祁望山又说道:“江旭如愿以偿,便痛快的将真相告诉了沉霜。”
祁璟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脏跳动的厉害,直觉祁望山说的真相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祁望山慢慢说道:“江旭道,那些所谓的魔界之人,其实都是他一手造出来的,沉朔所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幻觉。沉朔,不过是他布下傀儡阵之后,所下手的第一个试验品。”
祁璟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他都不敢去看晏止澜是什么神情。
似乎是过了很久,他听到晏止澜平静的声音传来:“后来呢?”
祁望山叹了口气,“后来?你们都看到了。此事太过荒谬,孤不得不将之封存起来。”
祁璟暗暗点头,有点理解祁望山的做法了。
不料晏止澜又道:“恐怕不止如此,老君上还有事瞒着我们。”
祁璟:???
第55章
祁璟:……
他以为祁望山已经说的很详细了,没想到还有隐瞒?那晏止澜是怎么发现的?
祁望山跟晏止澜隔空相望,脸上浮现出一丝愠色,喝道:“放肆!孤若有心瞒你,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祁璟一想也是,要是祁望山想要瞒住他们,有的是办法,譬如不告诉他们卷宗在哪里,或者把明和十七年的卷宗拿走,再不济他们问时一字不答,何必在这里故弄玄虚?
于是他好心提醒晏止澜,顺便也是给他个台阶下,避免他跟祁望山之间发生冲突,万一祁望山脾气上来,他也罩不住:“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觉得父君说的很清楚了呀。”
晏止澜不知是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听出来了故意当做没听到,他没理会祁璟,只定定的看着祁望山,问道:“若事实真是如老君上所言,那么,晏繁之想问问老君上——”
他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祁望山,一字一顿道:“沉霜自愿踏入傀儡阵成为被人控制的傀儡,后患无穷,老君上既是知晓此事,为何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以老君上对魔界的小心谨慎,却放着沉霜这么一个隐患在身边,这不像是老君上的作风,也不符合常理。”
祁璟一听,晏止澜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以祁望山对魔界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一听到有魔物的消息便如临大敌的紧张,明明知道沉霜已经被控制,为什么非但放任不管,还任由她嫁人生子?难道仅仅是因为江旭已死吗?
可是据晏止澜的记忆里,江旭死后多年,沉霜身上的傀儡阵好似仍没破除,否则为何还要哭求晏长平杀了她?
想到这些,祁璟不得不说晏止澜真是心思缜密,思虑周到,连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能联系起来,换做是他,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
晏止澜说完那番话,便静静的站着,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宛如一棵无畏风雨的青松,与祁望山对视。
一时沉寂无比,祁望山无形的威压从上而下笼罩在两人身上,晏止澜则不缩后不退让的无声抵抗着。
谁也没有说话,静到祁璟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祁璟身上那股威压骤然消失于无形,祁望山收回了施压在他们身上的灵力。
晏止澜身形微晃,嘴角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祁望山的威压几乎全部都是冲着他而来,骤然收回,他首当其冲的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好在祁望山并没有打算拿他怎么样,只是略作小惩而已。
那股无形的威压被祁望山收回去之后,祁璟顿觉身心轻松,开口为晏止澜抱不平,喊道:“父君!”
好好的,说话就说话,突然发难干什么?不想说就不说,大不了他跟晏止澜自己去查真相好了,一言不合就动手是什么毛病?这不是欺负人吗?
祁望山瞪了祁璟一眼,这个不知好歹的逆子!
祁璟心里不满,也不怕他,瞪了回去。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也不服谁。
就在祁璟瞪的眼睛发酸发涩忍不住想要揉一揉的时候,祁望山先服软了,他叹息一声,道:“罢了,孤也老了。以后这些事情就交与你们去解决吧。”
祁璟心中一喜,忍不住催促道:“多谢父君。”
祁望山看了一眼自己没心没肺的傻儿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酸的感觉。想他一生雷厉风行呼云唤雨,手段严酷,没想到临到头,却被自己亲手养的小崽子给摆了一道,想要发脾气都没处发去。
如今他时日不多,回顾自己严于律己严苛待人的一生,方才醒悟。醒悟过来之后,性子也跟着大变,虽然以往暴戾的脾气一时半会改不掉,但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希望在所剩无几的生命关头,如同普通的百姓一般,无比珍惜儿女在身侧的天伦之乐。
话到这个份儿上,祁望山也想通了,便不再瞒他们,彻彻底底的将所有事情说了个清楚:“不错,孤确实有所隐瞒……”
祁璟一听,重头戏要来了!忙支棱起耳朵,集中精神认真听着。
祁望山道:“江旭此人,心机颇重,诡计多端。他说的话半真半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
祁璟好奇问道:“那怎么分辨出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祁望山的目光落在晏止澜身上,缓缓说出一句话,顿时令祁璟如遭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懵了。
他说:“幻象是假,傀儡阵是假,沉朔死于他手是真。”
祁璟半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去看晏止澜。
“不可能!”
晏止澜瞬间脸色惨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