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终于无可回避,程修颓然道:“好……”
这一来首要难题迎刃而解。可众人还是不清楚,鹿时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鹿时清将叶子鸣和宋扬拽到一边,小声说:“等下要演一出戏。”
叶子鸣点头:“然后?”
宋扬却抱臂看着他:“小没,你这一天装神弄鬼的,我都没敢多说话,一是怕你没面子,二呢,我喜欢看程肃吃瘪。可你也得见好就收啊,刚才孳生娘娘的变故可能只是个巧合,万一等会儿你玩大了怎么办?”
鹿时清正待说什么,叶子鸣先一步开了口:“我信他。”
宋扬眉梢微挑:“你信他?叶子师兄你怎么也不靠谱起来?他可是……”
叶子鸣打断他的话,道:“师尊吩咐的。”
宋扬:“……”
如果是师尊,那就不靠谱了。
叶子鸣看向鹿时清,表情有些古怪:“你笑什么?”
鹿时清一愣,摸了摸脸:“有吗?”
宋扬清清嗓子:“有,笑得……还挺好看。”
“……”鹿时清承认,刚才听到顾星逢要叶子鸣他们相信他的时候,他心里的确很高兴。但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不过话说回来,顾星逢的所作所为,完全打破了他对其最初的印象。虽然到现在,顾星逢都是冷冰冰,寡言少语。可不妨碍顾星逢对他好。
比如,高冷地为他用灵力托起他,一脸冰寒地替他打退妖邪。
现在又背地里叮嘱叶子鸣等人,要相信他。如果叶子鸣不说,他肯定还不知道。
叶子鸣皱着眉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在对方逼问的目光下,鹿时清不免心虚,看看宋扬,磕磕绊绊地说,“就是他的跟班啊。”
叶子鸣直视他:“把你带进沧海一境之初,我就怀疑你来路不正,可师尊说你没有问题,加上你后来表现的没有异样,我便信了。可是如今,你能拿下孳生娘娘,这百里坞的种种异端也难保和你无关。虽然你没有作恶,可我还是做不到和师尊一样对你深信不疑。你还不肯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
鹿时清一句都反驳不了,嗫嚅道:“我……不能说……”
叶子鸣面色转冷:“不能说?那就是你真的有故事了。”
宋扬也终于觉得不对,抓起鹿时清的上臂,“小没,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就怀疑过你的身份,可是你当时疯疯癫癫。可如今,你好像慢慢正常了,这孳生娘娘,真是你制服的?可师尊明明说你是个凡人啊。”
两个人轮番询问,可此时并不是花闲工夫说这些的时候。
鹿时清有点着急,别说此刻不能说,以后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去,顾星逢是妖的事实,就会传遍天下。
他连连摇头,为难不已。正在此时,叶子鸣腰间的传音铃响了。
叶子鸣立刻收敛神色,拿起传音铃,“师尊有何吩咐?”
顾星逢的声音淡然传出:“百里坞事态如何?”
叶子鸣语速略快,将今日所见所闻讲了一遍,顾星逢道:“嗯。”
叶子鸣还特意将孳生娘娘一事重点讲述,可顾星逢的态度却波澜不惊。叶子鸣不由道:“孳生娘娘无故被擒,林中尸王也被莫名封印,还有那些鬼影,也全都不见了……这个叫小没的人,很可能和这些异状有关,不知师尊有何高见?”
顾星逢只是道:“信他,尽早了结此事。”
“是,师尊。”叶子鸣的疑云一样未解,不甘不愿地结束了和顾星逢的对谈。
宋扬自言自语:“师尊就像是跟着咱们来了似的,关键时刻就来打断。”
叶子鸣眉心皱了一瞬,“师尊既然吩咐了,我们听你的便是。待回到沧海一境,再请师尊明鉴。”他警告地看着鹿时清,“在此之前,我会仔细看着你,希望你不要节外生枝。”
鹿时清连连答应着,呼出一口气。
他们哪里知道,顾星逢根本不是“像是”跟来,他压根就是跟来了……
不过幸好,他跟来了。
百里坞从未有过如此盛况,每一个人都跑来空地上驻足,这样便能毫无遮挡地观看孳生娘娘的尊容。
然而程肃离开后,已有两炷香的时间。无论人们再说什么,孳生娘娘都没有开口。她眉垂目合,仿佛睡去,一张亲和端庄的美人面,仿佛开在上空的硕大牡丹。
渐渐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收了声,唯恐打扰到神灵,甚至连呼吸都嫌重。他们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孳生娘娘永远不会离开,而他们,可以站在这里凝望到死。
整个百里坞好像成了一副诡异的画,绚烂,静止。
忽然,程家的钟楼上传出敲钟声。
百里坞没有塔,这钟楼共有五层,便是此间最高的建筑。以往每个清早,程家都会敲钟鸣晨,百里坞寻常的一天随之开启。或有重大事故,程家也会敲钟明示。
但此刻,不需要。
人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神灵,只觉这钟声响得格外刺耳,格外突兀。
他们生怕孳生娘娘不悦,继而一走了之,便怒气冲冲地看向钟楼方向。有人顿足:“程家疯了么?惹娘娘不快就罢了,此刻还要来惹麻烦?”
他们涌到程家的围墙外,想要进去阻止,可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将院门紧闭。
钟楼上站着一群人。程修扶着程肃靠在墙角。其余的,还有鹿时清,沧海一境的叶子鸣等人和宋家一众。其中,宋扬和叶子鸣的手里还拿着剑,剑锋指着天际。
有人疑惑地看了片刻,忍不住问:“他们想干什么?”
周围却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和他一样不解。
忽然,宋扬对孳生娘娘大喊:“妖孽,你在百里坞行骗近二十年,今日总算撞到我们沧海一境的手里了!”
孳生娘娘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彷如弯月到圆月。
人们慌乱地道:“孳生娘娘息怒!他不是我们百里坞的人!我们这就把他赶走……杀了他!”
可是孳生娘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惊恐。她开口,声音不稳:“沧海一境……”
往日,孳生娘娘都是笑着的,纵然伤心垂泪,也美得没有人气,不似人间之物。可此时,她害怕的表情,却是生动鲜活,不像人们心中的神仙了。
纵然如此,还是有人维护道:“娘娘是神仙,沧海一境是仙道的修士,你们都是一家人!”
立即有人帮腔,怒斥宋扬:“就算你是沧海一境的人,也不该砸娘娘的神像!娘娘是神仙,你是无名小辈!还不快放下剑,跪地赎罪!”
宋扬大声笑起来,指着孳生娘娘道:“她是神仙?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也不问问长生界有没有这号人物!”
叶子鸣也上前一步,凛然道:“只有红尘界凡人飞升长生界,却向来不见长生界仙人下至红尘界。倒是修罗界,万妖界,幽冥界的邪魔会到红尘界作祟,不知这位孳生娘娘,是哪一处的?”
这一质疑,早在程家和孳生娘娘勾结时,就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人们纷纷道:“别的神仙只有神像,我家娘娘却亲临下界,难能可贵!”“因为娘娘抛开长生界,拯救众生。”“长生界仙人算什么,只有娘娘才是真神灵!”
宋扬冷笑:“是神是鬼,让我们一试便知。走,叶子师兄!”
当着众人的面,二人御剑而起,直奔孳生娘娘所在的天际。柳泉柳溪不知其中缘故,也想跟上去出风头,鹿时清赶紧拦住。
人们只见两个少年冲上天际,还不甚担心,甚至还嗤笑:“一会儿他们就知道娘娘的厉害了,小小修士对付仙人,呵呵,恐怕娘娘都不用动手。”“好教长生界降下天谴,直接劈死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
叶子鸣和宋扬只是听鹿时清一顿吩咐,其实心里也是没底的。在靠近孳生娘娘之际,他捻起一个咒诀,将灵力打在孳生娘娘眉心。
孳生娘娘浑身一震,整个百里坞的上空也仿佛跟着颤抖,继而痛苦的尖叫传遍四方,由于带着空谷般的回音,听起来刺耳又瘆人。
宋扬新奇地很,他在沧海一境也就学了一招半式,也试着往孳生娘娘身上放灵力。
他打孳生娘娘的右肩,孳生娘娘尖叫着往左边移动,他打孳生娘娘的左手,孳生娘娘慌乱地往右边闪避。孳生娘娘身体庞大,行动迟缓,笨拙的像个低阶活尸。
底下的人眼睁睁看孳生娘娘挨打,都有些发蒙,有人大声喊:“娘娘为何不反击!拿出你的神通教训他们啊!”“是啊娘娘,教训他们!”“别不忍心啊,人善被人欺!”
可是孳生娘娘仿佛没听见,只是左闪右闪,狼狈地回避。宋扬放下心来,越发得意,干脆直接拳脚招呼。
赤手空拳的攻击,都让孳生娘娘发出夸张的痛吟。
鹿时清在底下默默地看着,觉得孳生娘娘这个戏有点过。
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也没人在乎。
他走到程肃身边,说道:“程家主,我方才交代你的说辞还记得吧,现在你大声告诉大家。”
程肃咬着牙,在程修的搀扶下,趴在钟楼的边缘露出上半身。他张了张嘴,只是干涩地说了两个音节,便累得直喘气。
程修帮他缓着气,对鹿时清求告道:“仙人,方才的话还是我来说吧,父亲伤太重,实在开不了口。”
程肃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说话,鹿时清也便同意了。
宋灵璧补充道:“那阿修每说一句,程世伯都要点头应承。”
程修连连答应,走到钟楼边,对着外面喊:“孳生娘娘不是不忍心反击,而是无力反击!”
“胡说!”“不可能!”“怎会这样?”外面无数张脸,无数个表情,无数个反应。
程修道:“因为她是幽冥界流窜而来的恶鬼,对仙法毫无还手之力。”
“什么?”“骗人!”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人们被骗了二十年,将孳生娘娘供奉了二十年,又因为孳生娘娘的影响生息繁衍了二十年,怎么可能认同这种说辞。
“你们看啊,沧海一境的两名普通弟子都能将她压制,难道还不能证明么?”程修指着天际,孳生娘娘蜷缩成一团,已经毫无神仙的仪容,与宋扬和叶子鸣一身慨然正气形成鲜明对比。
开始有人动摇了,“娘娘!你到底是……”
孳生娘娘连声道:“我是神!我是恩养天地的孳生娘娘!”可她仓皇退缩的行为,却与此时的豪言壮语背道而驰。
程修眼神微闪:“二十年前,她哄骗我父……”
鹿时清不喜欢打断别人,却不得不这么做:“抱歉了,请你说对大家实话。”
“好吧……”程修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揭下了程肃多年的遮羞布,“我父亲程肃,在二十年前与孳生娘娘勾结,将恶鬼尊为神仙,骗过百里坞的各位,在此……我程家,向各位衷心致歉。”
死一般的寂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只有天上难听的尖叫还在持续。过了许久,人们才反应过来:“不可能!”“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可孳生娘娘丑陋的挨打惨状,又不容他们不信,一时只剩下嘴硬而已。
不过很快,他们连嘴都硬不起来了。
在宋扬和叶子鸣的不断围殴之下,孳生娘娘终于撑不住,浑身不住地抽搐,黑气千丝万缕地从她身上漫出。这异状让人们重新安静下来,呆呆地观看着。
紧接着每个人瞳孔映出的,都不再是美貌的孳生娘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目刻薄,气质妖异的陌生女子。
宋扬和叶子鸣也似乎吃了一惊,宋扬故意大声问:“你是谁!”
女子捂着脸,竭嘶底里地喊:“我是孳生娘娘!你们都该死!”
人不是那个人,声音却还是那个声音。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简直要崩溃了。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为目睹孳生娘娘而欢呼雀跃,此时却各种悔恨。
恨孳生娘娘,恨程家,也恨自己。
但孳生娘娘在天上,触不可及,恨自己更是不着边际。只有恨程家,才最实在。
有人哭,有人跪下捶地,更多的还是骂程家和程肃的,“程家害人不浅!你们不配呆在百里坞,程肃不配做家主!姓程的滚出去!”
这一来,就牵连到百里坞所有程姓人士了。
有个程家妇人试探着说:“虽然孳生娘娘骗人可恶,家主帮着她也不对,可程家是无辜的啊……女子不洁浸猪笼,女婴不好就流掉,这不正是各位想要的么?”
众人还不及回味这话,就听孳生娘娘尖利地笑道,“事到如今,程家还想将自己摘干净?”
妇人吓得一缩,但今日若不争取,程家怕是真的无法立足于此。她硬着头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众目睽睽之下,孳生娘娘笑着说了一件事:“如果我没记错,你家儿子强1暴村北的李婆婆的孙女,为了避祸,你用重金贿赂程肃,他便请我改变结果。待到当众测算时,登徒子是清白之身,女孩子却不清白……最后登徒子逍遥法外,女孩子
浸了猪笼。”
“……”被揭晓得突然,妇人一时无从争辩。
不远处一个老婆婆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孙女啊!你死得好冤哪!”
人们注视着妇人,眼神从惊诧到嫌恶,妇人脸上青白交替,半晌,慌不择言道:“这个妖女骗人!根本没有的事情!大家不要信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