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剧烈摇晃起来,水上的浮萍荷叶混作一团,似有一半的水都晃在了池外,而后又被晃回来。
“星星。”鹿时清深深地看着顾星逢的眼睛,“我本来以为,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顾星逢瞳孔一缩,似是想说什么,可鹿时清很快捂住他的嘴,状似轻松地道:“不急,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
他往暗格上一拍,从打开的剑盒中抽出溯光,转身就走。姚捧珠想跟上,可他前脚飞离水榭,后脚便有一道结界加在水榭外。司马澜叹道:“别去了师侄,青崖君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愿让你我知道。”
姚捧珠讪讪地退回来,见司马澜已经扶着顾星逢坐回长凳上,忽而恍然:“我爹说,先前掌门师兄找他要了些定魂丹,是不是和青崖君有关?青崖君死而复生的事,莫非掌门师兄早就知道了?”
顾星逢点头。
姚捧珠和司马澜对视一眼,二人脸上全是疑惑。可顾星逢两眼紧盯后山方向,那是鹿时清所到之处。
他羡慕鹿时清,他也羡慕所有人。谁
都可以说喜欢,唯独他顾星逢,没有这个资格。
但他至少,要为鹿时清做些什么。
不待二人再问,顾星逢先一步道:“有劳,你们带来的丹药,全都给我服用……水榭外的结界,也请二位帮我破除。”
“青崖,此泉明之荣枯泉,只有历任掌门才能到此。”
“师尊,这是沧海一境传下来的规矩么?”
“……嗯。”
“来此何为?”
“每日一次,照我方才所示,将你的灵力注入泉池,压制池水下的幽冥死气。”
“幽冥死气,是幽冥界的气息,为何会在天镜峰?”
“待为师日后从长生界回来,再告诉你。在此之前,你要死守这个秘密。”
“从来没有人在去了长生界之后,回到红尘界。”
“你可是在质疑为师?”
“弟子不敢。”
“青崖,我将溯光剑交给你时说的话,还记得否?”
“此生不得摘下面具,不得离开沧海一境,不得飞升长生界。”
“……很好,为师拜托你了。”
鹿时清冒雨前行,周遭狂风大作,落叶横飞。而他脑海中浮现的这番对话,是白霄飞升长生界前,最后的叮咛。
从记事起,他的这位师尊对他便格外不同。对旁人随和亲切,对首徒丁海晏更是溺爱。偏偏对他不假辞色,不苟言笑,近乎苛刻。
幼时跟随师尊下山,动辄将他抛在深山老林里,一个人过夜。年幼的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妖魔鬼怪,想尽办法护自己周全,所幸命大,虽然每次都会遇到凶险,每次也都能逢凶化吉。
直到有一天,他从丁海晏口中得知,荷花酥好吃,每次丁海晏跟随白霄出游,白霄都会给他买。
他傻兮兮地问丁海晏,荷花酥是什么。丁海晏特别惊讶,隔几天后,丁海晏随白霄出游归来,给他带了一枚。他长了见识,原来世界上有如此好吃的东西,尽管他后来才知道,那枚荷花酥放久了受潮,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口感和滋味。
但那并不影响他对荷花酥的喜爱,但他却始终不敢问白霄要,他觉得,师尊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不该找师尊索取。师尊将他养育成人,已经是格外的恩赐。
也就是这样偏心、严厉、吝啬的白霄,给鹿时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透着恳求的“拜托了”。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尽管经历了在另一世界的奇遇,让他知道什么是独立人格,什么是尊严,什么是三观。他可以说出一堆大道理,为自己躲开白霄赋予的责任和压力。
但若回到过去,他还是无法拒绝。因为他清楚,白霄待丁海晏是师徒,待他更像父子,虽然严苛,却是为了他好,与裴戾对待顾星逢有根本的不同。
荣枯泉方圆半里的草木全部倒伏枯焦,仿佛被烈火烧灼。而荣枯泉也已经干涸,只剩池底一条巨大沟壑,沟壑边缘还在抖动,仿佛地底有东西正在挣扎。
鹿时清在池边站定,将灵力投注在泉池上。往日,随着灵力修复,草木会迅速返青。此时他的灵力竟被沟壑吞噬,仿佛进入无尽的黑洞中。
到底荣枯泉内有什么蹊跷,从白霄之后的历任掌门,竟被束缚至此?
他持剑闪入沟壑,阴森之气扑面而来。没想到荣枯泉下,竟是如巨龙一般的幽1穴,越往前越开阔,底下竟藏着数丈见方的空间。
周围渗着冰凉的泉水,脚下湿滑,鹿时清猜测,这已经是天镜峰的地下了。巨响声一下一下地传出,鹿时清不及多想,推开挡路的巨石,被眼前
一幕惊住了。
一片幽蓝色光华笼罩的,竟是一副硕大的镇尸棺。棺盖已经七零八落,里面一个被铁链束缚的人形黑影不住地拍打着棺材。随着他的动作,巨响声源源不断地荡开,整座山都在震。
而他的手腕脚腕,各有一个缚灵环。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鹿时清,疯了一般地挣扎,咆哮道:“白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第78章 惊天秘闻泄
白霄。
随着怪人的出现, 这个称谓猝不及防传入鹿时清的耳中。
师尊白霄生前死后,人人皆尊称一声“逸天君”, 鲜少直呼其名。而对方此刻咬牙切齿地大叫白霄,仿佛与白霄渊源颇深,攒着什么深仇大恨。
虽此处幽暗,却有看不见的死寂之气沿着穴道向外界蔓延,如今荣枯泉边的植被已经焦枯殆尽, 若再不阻止, 恐怕整个后山不止是被震一震那么简单。
鹿时清来不及深究怪人的来由,驱动灵力护体,挥出一道结界挡在穴口,阻住此间气息的流动。但如此一来, 死气越积越多, 结界不久便会被撑破。
鹿时清缓缓走向镇尸棺。
既然此人被白霄困在棺中, 显然已是死了。可这死人被镇尸棺和缚灵环双重束缚,却还能放出巨大的死气, 实在骇人。
对方终于感知到些许动静,动作一滞,抬起头,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鹿时清驻足, 将剑锋收敛,施了一礼,“青崖见过前辈。”
那人头发灰白蓬乱,浑身衣衫破烂, 几乎看不出本貌。对于鹿时清的言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木呆呆地望着。若搁在失忆时候,鹿时清恐怕早被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如今鹿时清恢复记忆,见怪不怪,又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我……”那人把头埋在黑暗中,费力地道,“我是……”
想不起往事的感觉的确令人痛苦,鹿时清道:“不着急,慢慢想。”
过了片刻,对方才慢吞吞地说了第三个字,“狗……”
鹿时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前辈是什么?039
“我是……狗。”棺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即那人桀桀的笑起来。
“狗?”鹿时清讶异,想了想,换了种方式问,“前辈被困于此,尚能威慑沧海一境数代掌门,一举一动都可动摇方圆数里,如此滔天的修为,为何自轻自贱,这么贬低自己?”
那人笑声骤停,笃定道:“我就是狗,他说得对。”
“好吧。”鹿时清见他如此认真,又可怜又好笑,“那他又是谁?”
对方却没有再接着回答,只是惊疑地盯着鹿时清的身影。“你……”
鹿时清问:“我怎么了?”
这是个死人,又被困数十年,心智紊乱,鹿时清知道,只有足够的耐心才能从他嘴里问出端倪。
幽暗的光影投在鹿时清的五官上,对方蓦然一惊,抱着头倒在棺材中,叫嚷起来:“我对不起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我是被逼无奈啊!”
“你对不起谁?”鹿时清云里雾里,待要走近了问个明白,可他刚迈出半步,对方就如遭电击。
“别过来!尊主我错了!我错了!”那人大呼小叫,吓得浑身发抖。
鹿时清愈发疑惑,“可以告诉我,尊主是谁吗?”
“难道……难道不是你吗?”对方惊恐中透出几分疑虑。
鹿时清转念一想,点头道:“对,是我。”
那人一听,缩得更紧了。鹿时清忖着,此人已经是足以令红尘界咋舌的高手,能让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位“尊主”想必又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如此高手,为何从前不曾听闻?
鹿时清顺着他道:“既然我是尊主,那你是不是得听我的。”
“是是是,属下再也不敢背叛尊主了。”那人点头如捣蒜,手脚的缚灵环碰出声响。
虽然很奇怪,这个人只凭影子便错认了他。但幸好,他被在这个节骨
眼上错认。
鹿时清背起手,“好,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我叫……”那人捂住头,痛苦地撞了几下棺材,才勉强答道,“我……是幽冥尊者。”
“幽冥尊者。”鹿时清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你是幽冥界来的?”
幽冥尊者点头,又摇头:“属下自幽冥界飞升到长生界,从此便跟随了尊主……”
原来幽冥界的人,也能飞升到长生界?
鹿时清头一回听说还可以这样,既如此,红尘界却为何要摒弃邪魔外道?
但此刻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又问:“你既然是长生界的仙人,又为何到了这里,你和逸天君有什么恩怨。”
幽冥尊者道:“逸天君……属下不认识。”
鹿时清改口道:“白霄。”
幽冥尊者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坐了起来,“白霄……白霄放我出去!”
“放肆。”鹿时清拿剑锋敲地,铮然的响声让他打了个激灵,“回答我。”
“是……”幽冥尊者赶紧低下头,“尊主息怒,那扶慧不肯说出极乐卷轴的下落,潜逃到红尘界来。属下前来追拿,被他斩杀困在这里,不见天日……白霄该死,都是因为他!”
“且慢。”鹿时清明白了,“白霄,就是扶慧?”
幽冥尊者道:“是,扶慧罪大恶极!”
鹿时清变了脸色,“他和你……”
“昔日同僚,如今是死敌。”幽冥尊者为数不多的理智被仇恨埋没,口齿愈发利落。
鹿时清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个幽冥尊者所言不假,那他的师尊逸天君,便是从长生界潜逃而来的要犯。
而且他的身上,还带着……
“极乐卷轴,到底是什么东西?”鹿时清隐隐觉得,这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危机。可能不是除掉一个幽冥尊者就能摆平的,如果深挖下去,说不定会牵扯到红尘界的存亡。
“我……我不知道。”幽冥尊者皱着的脸渐渐展开,古怪地笑起来,“我是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给狗说哈哈哈哈……”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鹿时清满心凝重。
宋灵琪临终前为了报复程家,只不过提了一句极乐卷轴,便让整个百里坞化为乌有。而宋灵琪的父亲,早年听闻极乐卷轴这四个字,身中咒术,惨遭灭口。
但更让鹿时清疑惑的是,既然师尊逸天君是从长生界逃过来的,且长生界也派了人追拿他,他为何又要飞升到长生界?
逸天君白霄的身世很清楚,江浙商贾白家的次子,自小玩世不恭,厌恶经商之道。十五岁时,突然拜入沧海一境,并展露惊世天资,名正言顺地做了掌门的弟子,待掌门飞升之后,他便接任掌门之位。
鹿时清听白霄说过,自己是路边的弃婴,被他带回沧海一境抚养长大。白霄捡他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在鹿时清的记忆中,师尊待人接物潇洒从容,温和友善,独独对他严厉有加。
而师尊虽身居仙门,一身的世俗之气却断不干净,缕遭世人诟病。比如喜欢锦衣华服,酷爱金银玉石,就连漫山洁白无瑕的玉蝶梅都被他嫌弃,独独钟爱鲜红夺目的朱砂梅。
鹿时清从前很不理解,白霄已经是修仙之人,超脱生死之外,却为何总被世间繁华遮眼。他也佩服白霄,心存杂念,却能修至大乘,飞升成仙。
如今看来,可能白霄只是做做样子,拿这种庸俗的举动掩饰自己的出身罢了。
幽冥尊者又哭又笑了一会儿,忽然哀求地看向鹿时清:“尊主,求你放我出去……我错了……我想出去啊!”
鹿时清含糊道:“为什么要出去?”
“幽冥界就是这样……没有光,没有温度。”幽冥尊者崩溃道,“我好不容易飞升到长生界……解脱出去,我不想再这样,求尊主放了我啊……”
鹿时清心里盘算着对付他的方法,有意拖延时间,“你闹出这么大的祸端,还想出去?”
“我……”
鹿时清打断他,“你打开山洞,放出死气,不是要祸害红尘界么?”
幽冥尊者一个劲儿摇头:“尊主息怒,可红尘界全是刍狗啊,您放我出去……我帮你除掉这些不起眼的狗东西。白霄杀不了我,这红尘界没人能杀我……等我出去,全杀了……杀了……”
杀红尘界的人?那就更不能放他出去了。
困扰鹿时清多年的疑云蓦然去了一半。白霄煞费苦心地让他留在沧海一境,每日注入灵力守护这个结界,只因此间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但白霄又不能将身份泄露出去,只能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鹿时清回望结界,死气不停地冲击过去,结界散发的微光随之起伏。
这山洞里的秘密,非但让白霄绞尽脑汁,也困住了他鹿时清和顾星逢的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