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顾星逢却不许他们任何人碰鹿时清,他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取下鹿时清的面具。
这一来,众人再次被震惊。
原来以丑和傻闻名的青崖君,竟是如此美貌的人物。丁海晏也终于后知后觉,言道难怪这傻子言行如此像青崖,原来竟是一
个人。
真相大白,鹿时清身份揭开,顾星逢抱着他的尸身走入雨中,瞬间被大雨淋透,黑发白发贴在一起,如相融的黑夜白雪。
身后丁海晏质问他:“青崖乃是沧海一境的前掌门,死后理当安葬于此,你这孽障待要将他带往何处?”
顾星逢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回答说:“除了沧海一境之外的任何地方。”
众人哗然,不待丁海晏反驳,顾星逢一甩衣袖,溯光剑凌空飞起,穿过众人,几乎擦着丁海晏的鬓发,直直地刺入荣枯泉前的山石上。
剑锋尽数埋入,只留下剑柄在外面。
此后,顾星逢没再说一句话,周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从前他只是冰冷而已,此刻竟让众人生出一种错觉——谁要是往他顾星逢的去路上稍微挡一下,顾星逢立时便会让他毙命。
暴雨滂沱,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竟无人上前阻拦。
他飞身而起,用上所有力气,带着鹿时清消失在雨幕中,再不回来。
顾星逢以为以他如今的本事,复活鹿时清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没多久,他就发现,鹿时清的魂魄无迹可寻。红尘界的人死后,魂魄一旦离体,便很难再回去,因为死亡状态下的肉身不适合再盛放魂魄。唯有将肉身修复,补足灵力,才有可能重新与魂魄合拢。
而魂魄离体后,也不会远离,只是凭借着生前的感知继续留在死尸身边,直到魂魄自身的灵力耗尽,烟消云散,整个人才算彻底死去。
顾星逢原本打算一边想办法修复鹿时清的肉身,一边寻找鹿时清的魂魄,可他找遍了沧海一境,以及沧海一境方圆千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寻到鹿时清魂魄的踪迹。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一筹莫展时,半路又杀出个裴戾来抢夺尸体。
原来裴戾久等鹿时清不回,便拎着宋扬去沧海一境寻找。叶子鸣以为他要对宋扬不利,先将他围起来,他神识已恢复清明,搬出身份来逼停叶子鸣,向他询问鹿时清的下落。
得知鹿时清的死讯,他又惊又急,一边骂顾星逢任性,一边四处寻找,终于在距离沧海一境两千里的地界,找到了人。
他不信顾星逢有办法救治鹿时清,当场便要抢人,顾星逢自然不让。裴戾活着的时候,欺压顾星逢已经成为习惯,见顾星逢如今不把他放在眼里,怒意更盛。
二人打了半日,难分难解。顾星逢用妖力将鹿时清的肉身修补完整,自己身体还未养至最佳状态,而裴戾的体力正是巅峰。顾星逢不肯迁就,更不肯将鹿时清的尸身交给这个昔日的凶兽,待要用妖咒与其同归于尽,最后一刻,却生生停住了。
裴戾以为他怕了,冷笑道:“顾星逢,怎么不不敢了?”
“我不能死。”顾星逢道。
“你是怕了?”
“我留命,是要找到他的魂魄。”顾星逢深吸一口气,目光凌厉,“不像你,活着只会害他。”
这一句话,激得裴戾头脑清醒。
但裴戾后来仔细回想,还是弄不明白,他对顾星逢恼怒,对其出手,究竟是因为顾星逢胡作非为,还是因为见到了……顾星逢抱着鹿时清的一幕。
明明年龄差那么多,然而作为容颜不老的修仙者,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居然是异常和洽。
那他裴戾算什么?
明明是他先认识鹿时清,最后却落得人不人鬼不鬼,鹿时清也被顾星逢抢走。
无论如何,他都要鹿时清活过来,一则他欠着鹿时清一条命,二则他想看看如今的鹿时清,对他和顾星逢,又分别是何种态度。
这水火不容的师徒二人,为
了同一个目标,结伴而行。
几年来,他们搜遍红尘界的大小地方,一无所获。鹿时清身为大乘期高人,魂魄不可能消散那么快,也不可能被人轻易掳走。顾星逢提出一个猜想,会不会是红尘界之外的人所为。
裴戾感到吃惊。他虽是鬼修出身,却是在红尘界土生土长,对其余几界的认知和普通凡人没有区别,认为长生界庇佑红尘界。其余几界是过街老鼠,轻易不敢进来,更不用说在堂堂沧海一境带走什么高人的魂魄。
可红尘界之外,渺茫浩瀚,要去哪里寻找?
他迷茫之时,顾星逢却已经在制定路线了,先从距离最近的幽冥界寻起,若还是没有,再去万妖界。用顾星逢的话说,就是“哪怕他在长生界,我也要把他带回来”,大有不找到魂魄,至死不休的意思。
他们通过红尘界的黑市,购入前往幽冥界的地图。在特定的七月十五日至阴之时,用裴戾的鬼修之法,进入幽冥界。裴戾乃是活尸,尚且适应。可顾星逢却并非鬼修,进来之后水土不服,灵力衰退极快,需要速战速决。为此,裴戾没少埋怨他拖后腿。
如今柳暗花明,找到了昔日相识的胭脂鬼,今后在幽冥界,应该会好过些。
果不其然,胭脂鬼和青霄鬼出去后不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中还捧着一枚银灰色的珠子。“白发高人,你身上毫无死气,在幽冥界恐怕举步维艰,我给你一颗避灵珠,可无形中将你和幽冥界的气息隔断。”
顾星逢接过避灵珠,瞬间感觉周身轻了许多,窒息感也消失了。
“这下终于不用半死不活的了。”裴戾松了口气,忽而看向胭脂鬼,“这个胭脂鬼……我总算想起来你是谁了,当初我奄奄一息,倒在百里坞的树林里时,是你把我做成了活尸,把我害成这副鬼样子的,对吧?”
第84章 幽冥兄妹斗
胭脂鬼愣了片刻, 笑起来,“裴戾裴先生,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误会误会。”
“……过去的事。”裴戾神色复杂。
的确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提起来没有用处,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裴戾在百里坞树林垂死之时,已是神志不清, 胭脂鬼对他下手, 他毫无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胭脂鬼长得是丑是美。
而后成为尸王,魂魄离体,更是失去了感知的能力。裴戾只是依稀记得一个朦胧的影子, 还有那个隔三差五对他下命令的声音。听胭脂鬼和顾星逢说起百里坞时, 他便疑惑了, 试着一问,果然是她。
胭脂鬼见裴戾沉着脸不言不语, 便先道:“若我不将你做成活尸,你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早就死了?”顾星逢面上起了疑色,“此话怎讲?”
胭脂鬼指指裴戾, “你问他,我也不清楚。他一个大活人,无病无伤好端端的,可就是奄奄一息。我若晚一些, 他如今已是一摊白骨。”
沉默片刻,裴戾沉沉地道:“那是因为,我身上有诅咒。”
顾星逢看向他:“谁的诅咒?”
“我裴氏家族的。”裴戾微微仰头,幽幽青光映在他的漆黑眼底。“当年裴氏鬼修被剿灭,我父亲临终前,嘱托我不惜一切都要为族人报仇。他为了防止我懈怠,便给我下了咒术。他给我二十五年的时间,二十五年满,若我还未杀死仇人,便会灵力衰竭而死。”
胭脂鬼奇道:“为何是灵力衰竭而死?”
裴戾看她一眼,她赶紧解释:“我只是奇怪,比这个死法更凄惨,更吓人的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要你如此死去?”
裴戾淡淡道:“我父亲说,二十五年足够我修成高手,再报不了仇,要这灵力有何用?做个废人死去,更适合我。”
顾星逢缓缓点头,“所以,你将他杀死以后,发现诅咒还在,便知道是错杀了好人。”
“不错。”裴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到底师徒一场,我没有立刻做绝,而是将他放在海中,等了一个时辰。打算若他不死,便放过他……可是才半个时辰,灯就灭了。”
顾星逢略略回思,灯灭之时,大概便是鹿时清被海浪卷走之时,然后他就被那个神秘的白衣遮面人带到荣枯泉。
接下来,裴戾若是去海边寻找鹿时清,大概只能在礁石边看见一丝淡淡的血迹。
果然,裴戾接着往下道:“灯灭的一瞬,我竟不如预想中的那般如释重负,而是空落落的。来不及细想,我就去海边寻他,却什么都没了。我浑浑噩噩,去找丁海晏,和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胭脂鬼疑惑:“丁海晏又是谁?你杀了自己师尊,找他做什么?”
“丁海晏是我师尊鹿时清的师兄,他一向不待见我师尊。”裴戾自嘲道,“我当初在沧海一境也算吃得开,走到哪里都能吆五喝六。尤其是丁海晏,因为我师尊抢了他的掌门之位,他就一直耿耿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懂吧?”
胭脂鬼叹道:“你师尊真可怜,对你那么好,你却把他当仇人。我想他临死前,一定很绝望,很后悔,后悔收你做徒弟。”
顾星逢什么也没说,但眼中一片冰寒。
裴戾却没有看他,喜悦地问胭脂鬼:“真的吗?那太好了。”
胭脂鬼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高兴?”
“我那么对待师尊,师尊临终前却还想着我,说明他心里全都是我。”裴戾沾沾自喜,“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也一定是故意冷淡我的,我必须要复活他,以后好好待他。”
胭脂鬼觉得这人把话说得太满,但她又不了解事情无法置喙,只得点头:“你知道就好。”
顾星逢却突兀地接了一句:“想太多。”
裴戾一愣:“你说什么?”
顾星逢撇开头去。裴戾哼道:“你又懂什么,你才上天镜峰几天。我与你师祖情谊深厚,若非那个误会,我绝对不可能酿出如此恶果。”
顿了顿,他神色忽然有些低落,“那年丁海晏告诉我,清除南方鬼修残部时,师尊已经多年没有出山。甚至他当了掌门以后,便没踏出沧海一境半步。剿灭我裴氏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可能是师尊。”
“唉,杀错好人了。”胭脂鬼惋惜不已。
“当时我一则因为丁海晏的屁话,二则因为诅咒还在,不得不接受错杀的事实。”裴戾额上起了几道僵硬的青筋,“可是已经没时间再去找真凶了,我带着那盏熄灭的照命灯来到百里坞的树林里,那是我当年亲手埋葬族人之处。我等死的同时,也恨,恨自己愚笨,最后落得含恨而死的下场。”
顾星逢忽而对胭脂鬼道:“可否放开我。”
胭脂鬼愣了愣,“当然可以了,不过白发高人有何需要,我帮你也是一样的。”
顾星逢重申:“你先放开。”
“哦……好。”胭脂鬼按动顾星逢手腕镣铐的某一处,漆黑的手环咔嚓一声裂开两半。失去束缚,顾星逢稳稳落在地面。
“恒明,你又要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了?”依然被五花大绑着的裴戾皱眉:“不行,先和我商量了再去做。”
这一问也是出于惯性。毕竟顾星逢一贯独来独往,做事鲜少和人汇报,何况如今和他合作的,还是曾经剑拔弩张的裴戾。在红尘界四处漂泊,寻找鹿时清魂魄时,顾星逢就已经独自行动很多次,惹得裴戾数次不满。
可是任凭裴戾如何训斥和抱怨,顾星逢只是不解释,那些牢骚仿佛打在棉花上。
而此刻,顾星逢却一反常态地回了嘴:“断然不能商量。”
“你……”裴戾大怒:“反了你……”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只听一声闷响,他的头猛然偏在了一边。
他有点蒙,抬头看时,只见顾星逢缓缓放下手,攥起来的拳头尚未展平。
显而易见,顾星逢刚刚给了他一拳。
尽管这种肉搏的力道对于尸王来说,比挠痒痒还轻,裴戾却觉得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徒弟打师尊,简直无法无天。
裴戾瞪着顾星逢:“恒明,你……”
顾星逢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又一拳招呼过去,把裴戾的头再次打偏。
接下来,顾星逢不再停顿,一拳接一拳地打。许是裴戾被顾星逢大逆不道的架势惊着了,居然没再说话,就这么任他一直打,整个阴暗的牢房里一时间全是冷硬的拳头声响。
胭脂鬼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明明不久前,还是配合默契的师徒,此刻竟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顾星逢给胭脂鬼的印象,一直是冷漠却不失风度的高人形象,此时居然赤手空拳地打师父,简直离谱至极。
但从二人的谈话中,胭脂鬼也猜得到,那个美貌青年,便是裴戾的师尊,是顾星逢的师祖。师尊把师祖杀了,徒孙打师尊泄愤,如此看来……徒孙和师祖的关系更加亲厚,师徒根本不值一提。
约莫打了二三十拳,顾星逢才强忍着怒火停下来。胭脂鬼做好退避的准备,她估摸着,照裴戾的脾气,必然要和顾星逢拼命。可裴戾缓缓抬起头,额上虽然爆着些许筋脉,眼神却渐渐平静。
“打得好。”裴戾闭了闭眼,“你师祖数次遭劫,全是我造成的。我不过是当了活尸,阴差阳错续了命,竟还有脸抱怨。你打我给他出气……打得好。”
“你知道就好。”顾星逢冷冷地说道,“但我不是为了给他出气。”
裴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是为何?”
“只是想打你,没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