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尺素总算明白那日光阴湖畔佩玉的心情。
她想把头埋在地里,想从黄钟峰跳下去,想和师尊一样栽在泥土中,做一株树木!
过了一会,余尺素总算冷静下来,把自己的双颊捏的红扑扑的,疼得眼里含满了泪。她长舒一口气,抬眼看见谢春秋端正地跪坐着,双目紧紧闭合,长睫密如鸦羽,乌发大半束在身后,另留两缕柔顺地垂在耳侧。
她的心里像是有只小兽,翻滚着、轻轻挠着,陡然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悸动。
仿佛受到牵引,余尺素情不自禁地倾身过去,手抚过她沉静的眉目,最后碰了碰她微凉又柔软的唇。
这时谢春秋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黑漆漆的,冰冷无比。
余尺素慌忙想把手缩回去,却被一把抓住手腕,被捉了个正着。她心中羞怯,慌不择言地说:“我刚刚看到你脸上有飞虫,想把它抓住,我没别的心思!”
谢春秋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余尺素心里越来越寒,不知怎么,眼里泛上几分湿意,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刚刚萌芽就被扼杀了。
谢春秋勾起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眼中冰雪破碎。她握住余尺素的手,贴在自己的面上,柔声道:“那劳烦尺素再抓一次,它仿佛还在那儿爬呢。”
余尺素呆呆地看着她,“哎?”
1444= 万相由心
一座巨大的宝船悬浮在空中, 船头二人并肩而立, 共同望着秘境入口处不断涌出的魔气, 面色凝重。
丁风华拂袖,裂缺剑呼啸而出,朝入口处狠狠劈去。
剑气被反震开,凛冽的罡风骤然吹起,吹散白云,把宝船逼退几丈。
丁风华冷哼一声,不理会飞回的裂缺剑, 厉声道:“圣人庄那帮人还没过来?这么磨磨唧唧, 我们击退水族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
宁宵皱眉不语。
一只仙鹤自空中飞来, 两人神色微变, 脚步不自觉往前。
传信道童从仙鹤走下,朝他们行礼, 道:“圣人庄庄主说,庄内有事还需处理,请两位暂等几日。”
丁风华勃然色变,焦躁地来回走, 骂道:“没良心的白眼狼!”
他差点要破口大骂:“当年小柏就不该救他们!明明知道秘境出了事,拖拖拉拉不肯来,不就是自己的核心弟子没有进去吗?一个个作壁上观!仙门迟早要完!”
宁宵神情温和,长袖的手却已攥紧。
玄门于圣人庄有莫大的恩情,霁月品行端正, 若听闻秘境生变,玄门相邀,定然会马上赶来,何况她还和佩玉交好,唯一的可能就是圣人庄此刻也遇到了十分棘手之事。
丁风华愤愤地说:“显城呢?秃子呢?都没有来?一群白眼狼!”
宁宵摇头,“风华,冷静。”
丁风华:“我怎么不冷静了?我很冷静!我那天说就不要让他们进去,你怎么说的,这要出了事,等小柏出来不得又守寡了?好不容易有人眼瞎看上她。”
宁宵本忧心如焚,听他几句话,反而微笑起来,“各门皆有事宜,我们只是请他们来商议秘境之事,也不是他们来了便能解决问题,还是暂且放宽心等一等吧。”
丁风华剑眉深锁,“本来以为秘境里有规则限制,可你看看这魔气,这要弄出什么才能有这阵仗,我怎能不急?”
宁宵掩唇,“也不一定是魔弄出来的,你忘了当年天阶和问心石吗?”
“这……也是。”丁风华面色放缓,总算抬手,接住围着他飞了半天的长剑,低头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连个秘境也劈不开。对了,”他想起一事,“佛乡那边是派谁去的?”
宁宵道:“秋声。”
丁风华手撑着头,想了半晌,“我记得,是宗门大选上被佩玉打败的那个道修,是不?”
宁宵道:“宗门大选?我记得那时你不在孤山,从何得知此事?”
丁风华:“……”他一拂袖,“知道便是知道,你问这么多干嘛?婆婆妈妈!”
宁宵笑了笑,转头看向西方。他派洛秋声前往佛乡,并无十分把握,毕竟佛道一直不和,洛秋声若是被人轰出,也不足为怪。
佛乡宝寺巍然,日暮斜阳中,远处的大佛垂眸微笑。
洛秋声立在灵山山腰的小亭中,等待佛乡的回应。他仰头望着大佛,欣赏其上的绚烂佛光,当即取出纸笔,将其画在纸上,带回去给师弟师妹们观摩。
淡金色的夕阳与雾气中,佛头上晕出七彩的光轮,洛秋声微眯着眼,眼中的佛仿佛变了模样,端坐莲花上,手中捏花,面带微笑。
洛秋声站了一会,低头看了眼宣纸,将紫毫放下,画纸收起,不再试图画出佛的模样。
几个扫地小僧一直躲在树后打量他,见他放下纸笔,小和尚们对视一眼,把扫帚搭在亭柱,气势汹汹地蹦出来,找这个不速之客的麻烦。
“你为何放下笔?”小和尚问:“是觉得我们的佛配不上你的笔吗?”
洛秋声看着三个相貌相仿的矮胖小墩子,“嗯?”
小和尚叉腰,“你跑过来求我们帮忙,还看不上我们的佛,你是个道貌岸然的道士!”
洛秋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抄糖炒栗子,想分给他们。
三个小和尚眼睛都直了,强撑着不肯被道士腐蚀。
洛秋声道:“那我问问你们,佛是什么样子的?”
一个小和尚道:“佛坐在莲花台上,手里捏花,面带微笑。”
另一个说:“佛明明是站着的,男女双身,身披袈裟,手持经卷。”
“不对,佛是千手千面!”
洛秋声强塞给他们一人一捧栗子,笑道:“佛本无相,万相由心,你们要我如何画出来?”
小和尚接了人家的栗子,脸蛋红红的,对洛秋声的好感大为改观。
洛秋声侍奉宁宵数年,与他性情上也有几分相近,看见可爱的小孩总忍不住上去揉揉头。他照例摸了摸小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只觉手感与孤山诸位师弟不尽相同,于是趁着送栗之便,依次摸了过去。
小和尚连带改了称呼:“道士哥哥,你怎么知道佛本无相呀?你不是个道士吗?”
洛秋声温声道:“佛道未必没有相通之处。大道无形,大音希声,这世上真正的道法,都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用画笔描绘的。”
小和尚眨眨眼,“什么是道?”
洛秋声笑而不语,指了指头上的天空,又指了指桌上的净瓶。
小和尚们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他是在说,大道不过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洛秋声偏头看去,天心法师一身杏黄僧袍,立在石阶之上。这段石阶名为千佛路,山壁上雕刻着千座形态各异的菩萨佛陀。天心双手合十,立在千佛之中,慈眉善目,像一桩真正的佛。
洛秋声心中俨然,作揖行礼。
天心回礼,让三个小和尚拿着扫帚和栗子回庙里。
天心道:“仙长,我随你去吧。”
清风微拂,立在石阶旁的佛幡被风吹起,高高飘扬。
洛秋声忽然发声问:“敢问法师,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
天心轻笑,“仁者心动。”
二人相对一笑,戴月走下石阶,往山下行去。天心问:“仙长可否详细说秘境之事?”
洛秋声叹道:“不瞒法师,事情是这样子的……”
……
余尺素一行人白日赶路,晚上歇息,走至草原边缘时,没先遇到佩玉,反而被盛济赶上。
盛济风尘仆仆,蔚蓝锦袍布满灰尘,形容狼狈。
余尺素提裙跑去,“盛济!你从哪过来的?”
盛济看见了她,也松口气,揩揩额上汗水,“鬼湖。”
余尺素瞪大了眼睛,旋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也太惨了吧!”
盛济垂头丧气,“别说了,我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佩玉没和你在一起吗?”
余尺素心里还有气,“哼,你不是不让我和她一起走吗?”
盛济:“今时不同往日,那红色的光柱你没发现吗?秘境已经布满魔族,我们必须尽快汇合。”他看见余尺素身后三人,“这是?”
余尺素一一介绍,说到谢春秋时,脸微微红了。
盛济拱手,“事不宜迟,我们快去找佩玉吧,她应当还在东边。”
余尺素拿出地图,“马上就要进入江扬森林,森林里有好几种难对付的妖兽。”她拿出朱笔,熟练地在地图上画几个圈,“通常在这几处出现,我们避开比较好。”
沐川惊讶道:“尺素,你不是不会看地图吗?”
余尺素脸一臊,看见好友太过兴奋,倒忘了现在自己是一朵天真柔弱的小白花。
盛济:“她怎么不会看地图?我们来之前,把地图抄背了许多遍。”
余尺素连忙道:“我忘了!”
沐川:“现在又记起来了?”
谢春秋轻轻笑了笑,“是我告诉她的,先说正事,进入江杨森林后如何行动?”
余尺素说:“先把那些光柱毁了,盛济,你来的时候毁掉那些法阵吗?”
盛济摇头,“顺路就毁了,没有顺路的,我也没刻意去找。”
余尺素想了想,“如果玉姐在森林中,定会把所有的光柱毁去,她很轻松就能做到。不过她会给我们留一个路标,好叫我们去找。”
五人齐齐抬起头,望着密林中唯一一处的红色光柱。
余尺素笑道:“就是那儿了,这么显眼的路标,一看就是玉姐的手笔。那处好像是……”
盛济:“上古仙城遗址,在密林中心位置。”
他们一路疾行,越过密林,踏上山坡,远远看见旧城废墟,通红光柱拔地而起。
沐川道:“这儿有一个叫月落蛇的妖王,皮糙肉厚,动作极快,会吐出毒雾,很难对付。我们如今修为受限,小心一点,先不要进城。”
余尺素与盛济对视一眼,面上露出笑容,“别担心、别担心,玉姐在那呢。”
沐川不解:“什么玉姐?她至多也不过二十余岁,能有多厉害,听我一句话,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横云进去查探一番,春秋,你保护他们。”
谢春秋握紧剑,点了点头。
他们比余尺素盛济年岁大许多,理所当然地当起兄长之职。
盛济道:“我们五人结伴同行,若遇妖王,也好掩护逃脱。我与尺素年纪虽小,身上有许多护身法宝,道友不必担心。”
谢春秋思忖片刻,“那便同行吧。”
赵横云挠头,“你们孤山这么有钱吗?早知道把我弟弟送到孤山去。”
三个年岁稍长的,手里持着武器,把孤山两人护在中间,一路踏着碎石,绕过几道断墙,至一处平坦的广场时,几人看到了在秘境中从未有过的景象。
广场上升起五六处篝火,约莫一二十人盘坐在地,很和谐地烤着肉。
青烟袅袅,烤肉的芬芳随风飘来,沐川肚子开始咕咕叫。
看到广场中央的白衣人时,余尺素十分开心地跑过去,伸手想抱住她,被佩玉敏捷地避开。
余尺素扁嘴,“玉姐,可想死我了。”
佩玉:“……饿了吗?来吃肉。”
“等等!”沐川冲过来,焦急地说道:“你们在这干什么?赶紧离开!这儿有一只妖王,闻到烤肉香气很快就会来了,打起来恐怕会有人受伤。”
佩玉挑眉,示意记霏霏把肉串递过去,“先吃蛇肉。”
145 星夜萤火
蛇肉很好吃, 喷香扑鼻, 嚼劲十足。
沐川接过来嚼了几口, “我还没吃过蛇肉呢,真香!”
余尺素殷勤地喂给谢春秋,将肉吹温递到她的嘴边,“这个好吃,你尝尝。”
谢春秋在人间数年,走遍河山,尝过各地美食, 一口便觉不对, “这个是什么蛇?”
佩玉:“月落蛇。”
沐川:“!!!”
赵横云:“???”
三人小队只有谢春秋略显镇静,轻轻点了点头, “味道比凡间蛇类要好上许多, ”她仔细品尝,疑惑地皱了皱眉, “吃上去比蛇肉嫩很多,倒不像是烤的,还有股奇异的香味,你是怎么做到的?”
佩玉道:“我加了几种香料, 比如与月落蛇常伴而生的月落草……”
谢春秋侧耳细听,点头称妙,默默记在心里。
余尺素望过去,有几个火堆架着铜炉,正在煮蛇羹。她走去掀锅盖, 乳白色的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香味扑面而来,飘散到四方。
“汤好了,我们来吃吧!”余尺素一边招呼着,从储物袋里拿出几个干净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