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心想,徒弟这么乖,真是舍不得。
巨龙威风凛凛,麟甲闪寒光,龙角搅风雷,眼神却孺慕信任至极。
怀柏叹口气,道:“沧海,你是这世上最后一条龙。”
沧海眨了眨眸,似乎不懂这句话的意义。
佩玉看了怀柏一眼,为她解释道:“这世上,但凡种族濒危,血脉稀缺,必会受天道眷顾,何况苍龙本为水族之王。你身上负着全族的气运。”她顿了顿,“就和那只孔雀一样。”
银屏生而为王,天空之主。
沧海却是龙族覆灭后,成为天道的宠儿。
只是这两妖如今都不务正业,在守闲峰整日无所事事。
沧海眨了眨眼,还是不明白。
佩玉道:“觊觎你身上气运之人,必定不在少数。如今孤山不比从前,难以护你周全。”
宁宵倒下,孤山失去依仗,仙门形势动荡,人人自危,不知圣人庄之劫是否会重现。
“妖、魔、还有心怀不轨的修士,都可能对你下手,好一些强迫你结契,取你身上一半气运,最坏还是杀你夺丹。我们远在千里之外,若真出事,鞭长莫及。”
沧海心里有些害怕,龙须在空中抖动,“可是我已经同她结契了呀。”
她猛地想起,越长风早已不在世,她们之间的契约已不复存在。
容寄白还未结丹,十几年来,沧海也没想起结契一事。
“如果我,”沧海歪了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与她结契,会给她带来危险吗?”
怀柏面沉如水,点了点头。
沧海问:“师尊,你希望我怎样做呢?”
怀柏笑了笑,“无论是人是妖,生在世上,总有许多顾虑。为师的,只能让你告诉你种种凶险,但到底选择那条路,还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沧海把脑袋埋在水里,龙目睁开,盯着蜷在最角落的那尾鲤妖,又记起那夜所见鱼妖们的惨状。
她想,当年来孤山,是为了和容寄白开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但日后,自己真的还能装作一无所知,忘却此事,继续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在师尊的护佑下生活吗?
龙瞳中闪过金光。
鲤妖被她盯得瑟瑟发抖,吐着泡泡浮上水面,讨好地朝怀柏甩尾巴。
怀柏笑着喂给她一捧鱼食。
鲤妖正要大块朵颐,巨龙破水而出,水花四溅。鲤妖看着被冲散的鱼食,欲哭无泪。但它怎么敢同海中之主抱怨,委屈巴巴地潜下水,面对石壁,继续自闭。
“师尊!”沧海大声道:“我想到了!”
怀柏道:“想到什么?”
沧海说:“我要回去,成为四海的主人,再回来娶她!我还要成为这天地间最厉害的大妖,保护师尊!保护师兄师姐师妹!我还要打倒圣人庄,让他们听孤山的话!”
它蜷起龙爪,大声宣誓道。
过去的沧海已经死了,如今它是雄心壮志的四海之主!
怀柏轻咳几声,“最后那一个,就不用了,圣人庄,嗯……挺好的。你打算何时出去,等掌门师兄身子好些,我与你一起去海中,助你平定四海,如何?”
沧海摇头,“凭借外力坐上的王位并不安稳。于妖而言,实力才最重要,何况这是我们水族自己的事。师尊不必担心,好歹我也是一条龙,那些小鱼小虾,我还没放在眼里。”
怀柏看出她心意坚决,便道:“那我修书一封,告诉霁月彩云,她们的那两条灵宠,可以在海中助你,这总是妖族自己的事吧。”
沧海点了点头。
怀柏打了个响指,自闭的鲤鱼妖出现在水泡里,疑惑地与沧海大眼对小眼,“这条鱼也带着去,能转运的。”
沧海:“……都听师尊的。”
沧海走得无声无息,次日怀柏过去,还想再同她说些事时,池塘已经空荡。
容寄白垂着头站在水边,望一川无波的水,神情寂寥。
怀柏心下叹息,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开口打算安抚几句。容寄白不能与沧海一同回去,那于现在未至金丹的她而言,太过危险。
容寄白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师尊!我也想好了!”
怀柏问:“想好什么?”
容寄白握拳,“我要努力修炼,总有一日,我要让天下都知道,她是我的妖!”
122 命中注定
沧海走后, 容寄白日夜修行不缀。
她本天资过人, 境界如竹子节节高升, 很快就到了筑基圆满, 开始闭关突破。
丹霞宫一盏孤灯如豆。
怀柏坐在窗前,手握孤山卷宗, 秀眉轻蹙。
几个徒弟修为突飞猛进,她本没放在心里, 毕竟那些都是人中龙凤, 修炼快原不足奇。可卷宗上显示, 不仅仅是守闲峰, 孤山,扩展至整个仙门,修士修炼的速度较以前都提升许多。
从突破金丹之人上可看出,原来各门大概每十年出一位金丹修士,但自洞庭陵阳出世后短短半年,孤山、圣人庄、墨门、千寒宫接连有人突破至金丹。
就好像天道在逼着他们往前。
怀柏放下卷宗, 略为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神情恹恹。若按原剧情,至少还有一百年的安稳日子, 但现在明显已经脱离剧情, 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文君在叛逃时曾说, 万魔出世,生灵涂炭……那边是人间的未来吗?
她站起身,推开窗, 夜风拂面,暗夜沉沉,山脉起伏连绵,像蛰伏的巨兽。
远处一片沉寂的黑夜,唯有守闲峰之上,还亮着盏暖黄的灯。
像是在等一个归人。
怀柏笑了笑,将云中抽出,剑刃折射出雪亮的光,像一泓月光,静静躺在她的手上。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又缓缓把它放回鞘中,重新回到桌前坐下,提笔修书,写至一半时,门外响起轻轻敲门声。
佩玉问:“师尊?”
怀柏快步走过去,打开门,白衣的少女立在月下,微垂着眉眼,手里托着一冒热气的茶盏。
茶香中带着一丝冷雪的清冽,里面掺了味名为飞云的灵药,灵气充沛,是用来补神的上品仙草。
怀柏弯了弯眼,接过茶盏,抿了口后,浑身的倦意一扫而空,通体舒畅,
“怎么过来了?”
佩玉垂眸,低声道:“您通宵忙碌,我担心您辛苦。”
怀柏轻笑一声,“修道之人,哪会这么容易辛苦。”比起身体上的劳碌,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忧,时陵已封,四神器完好,她想不出万魔会因何出世,如若天意如此,她能护住佩玉吗?
“师尊?”
怀柏猛然醒过神,才发觉自己方才又走神了,笑着摇摇头,顺手把茶盏放在桌上,拿起笔,在纸上迅速写了几个字后,召来仙鹤,目送它在夜空中划过,带着书信飞往南方。
佩玉问:“是墨门吗?”
怀柏点了点头,“墨门的形势也不比我们好到哪去,当年老大……鹤青身死,容长烛仓促中接下这幅担子,本就潜藏不少危机,如今那群隐匿的魔开始行动,他亦是焦头烂额。”
说到底,四门之中墨门最弱,孤山有宁宵、丁风华、怀柏,圣人庄有渊风,千寒宫有剪云砂,但墨门并无一人。容长烛资质不及当年鹤青,修为虽不弱,却并不能震慑妖魔。
怀柏书信便是为此。
若在从前,四门相互压制,制衡,但今非昔比,还忌惮彼此只是死路一条,仙门应同心同力,为未来之患做准备。如今的仙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惜还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怀柏见黑夜里那点雪亮的光掠过山岭,消失在视线里,“马上便是天海秘境了,老三也打算去。”她想着,眉头又蹙起,这次秘境说不定会像洞天秘境一般,有魔守在其中。
佩玉道:“师尊不必担忧,我会保护三师姐。”
怀柏:“……”听着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她抬起手,本来只打算像旧时般,摸摸佩玉的鬓发。入手柔软冰凉,就像握住一束月华,怀柏情不自禁,手移过去一点,碰了碰她温暖的嘴角。
灯火颤了颤。
佩玉的长长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抬起了眸,眼中倒映着灯火,就这么柔软而信任地看着她。
也有很多人这样看过怀柏,无比信任,无比孺慕,无比依赖与尊敬,但佩玉的眼神里好像掺了不一样的东西,让怀柏不觉想要靠近。
怀柏好像受了蛊惑,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点。
佩玉依旧默不作声看着怀柏,好似一种无声的引诱。烛光像水般,在屋里摇曳,滑过她的眼睛,把平时那张冷冽的眉眼照得温和极了。她就像灯下的一块美玉,在怀柏触手可及的地方。
怀柏忍不住凑得近了些,手摩挲着她的柔软的唇瓣,像云一样柔软的唇,渐渐晕上嫣红。
佩玉闭上眼睛,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
怀柏没有亲上去,只是低下头,轻轻抵着佩玉的额头,“你也要爱惜自身……莫一味逞强。”
佩玉喉咙里溢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声音低哑,像水一样,融进了这一室烛光中。
二人态度亲昵,既似亲友,又似爱侣。
不知过了多久,怀柏缓缓松开手,退后一步,朝佩玉极轻地笑了下,杏眼弯着,眼里摇曳着烛光。她平时也常笑,杀人前的冷笑,见到趣事的捧腹大笑,或者只是单纯笑着应付别人。
却很少如现在这样,没有缘由,分辨不清情绪,嘴角已不知何时往上翘起,眼神柔软无比,装着一段千回百转,温柔极了。
佩玉不由看怔了。
一眼万年。
怀柏已重新坐回案前,执起案卷,细细看着。
佩玉呆呆站了会,走到怀柏身旁,轻轻磨着墨。只是她还没从那笑中回过味来,眼前师尊的笑容跟着灯火一同晃着,于是她也痴痴傻笑起来。
怀柏道:“夜太深了,你便先回去吧。”等了许久,没听到回答,她一抬头,见少女憨态可掬地笑着,也不禁轻笑,无奈地唤道:“佩玉、佩玉。”
佩玉回过神,“什么?”
怀柏勾唇,“夜深了,你先回守闲峰吧,我这儿还有些事。”
“我为师尊磨墨,”佩玉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白玉般的颊旁染上绯色,“我想您了。”
怀柏失笑,“这不是日日能见到吗?”
佩玉垂下了头,许久没有出声。
在怀柏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突然开口,极轻地说:“我不想让师尊一个人。”
怀柏放下案卷,静静地看着她。
佩玉眼里像燃着一簇光,微微颤动着,眸光流溢,“这几日,不常见到师尊,我便觉得难捱……”
她坐在雁回崖边,听着凌冽的山风,抬头星月交辉,夜阑人静,她看着飞羽峰上的灯火,痴痴地凝望,明知师尊在那儿,但没有看见师尊,不能亲手触碰到师尊,她还是会觉得寂寞、觉得难捱。
可是这三百多年来,怀柏一直是一个人守在这清冷的山峰上,对着万壑松风,亘古明月,等候那些不知是否会回来的故人。这样的孤独与痛楚,怀柏独自忍受了三百多年。
佩玉的心里好像被割了一刀,血肉翻飞,连呼吸都是疼的,带着血腥味。
她前世就已立誓,要好好保护师尊,可没想到,辗转往复,竟是自己伤她最深。
要怎么办才好呢?
怀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佩玉?在想什么?”
佩玉敛去眼中的涩意,道:“这三百年,我没有陪在师尊旁边,我觉得很抱歉……我不想再让师尊一个人了。”
她早就知道,怀柏本是比她更害怕孤独的人。
怀柏摇摇头,笑容接近宠溺,“傻徒弟,你才只有二十岁,怎么能早三百年遇到我?”
佩玉研墨的手轻颤,几点墨溅上洁白如雪的袖。
怀柏望着摇曳的灯火,柔声道:“你已经足够好了,我三生有幸,能成为你的师尊。”这个她呕心沥血写出,用所有美好词汇堆砌起来的人,耀眼夺目,本该只活在书中,却成为她的徒弟,这样乖巧可人,伸手便可拥入怀。
三生有幸,何德何能。
她这样平平凡凡的人,如蜉蝣朝生暮死,何以能飞上九天,触及凤凰光耀的翎羽。
佩玉连忙道:“我能遇上师尊,才是上天垂怜。”
怀柏摇摇头,“以你的天分与心性,就算没有遇见我,也会遇到其他的机缘,泥淖是囚不住凤凰的,佩玉,你生来不凡,不必妄自菲薄。”她又抿一小口茶,轻轻放下茶盏,几点水洒在桌案上。
佩玉低着头,用手去揩那几点水,眼睛盯着怀柏,慢慢地往旁移动,小心地攥住了怀柏放在桌上的手。
怀柏没有抽回,过了一会,她回握住佩玉,微微用力,十指交缠,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