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沈师兄而言,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恨。
感情没有对错,不分三六九等。
这是幸,也是不幸。
沈孟庄任沈师兄抓着他的衣襟,此刻哪怕再被揍一顿也无怨无悔。可是他亦深知,如果只是受点伤就能解决的话,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他低着头看地面,轻声道:“他并非生来就是恶人,初入苍玄时,他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心思单纯的孩子,你也忍心那么对待一个小孩?长姐之死,包括百年前的杀戮,都与他无关,为何要他来承担?”
沈师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孟庄,理智仿佛崩塌了一般:“所以这就是你为自己爱上他而寻的合理借口?就如同我和你,是我做的还是你做的,有何区别吗?百年前不是他做的,那百年后呢?师尊、不凡、蓁蓁,苍玄派、暗境惨死的无辜百姓,哪一个不是他做的?他犯下这么多杀业,你居然还心安理得地爱着他,你简直无可救药。”
沈孟庄抬起头,迎上沈师兄愤怒的眼神,沉默了许久,问道:“你爱过吗?”
沈师兄骤然被这么一问,所有的怒气都凝固了片刻,手指不自觉地松开。
沈孟庄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恢复了一丝平和,如冰川在春日渐渐消融。他看着沈师兄,眼神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无论消磨多少岁月,他仍然怀揣着这份情真意切,一如既往。
他平静地说道:“我知他罪孽深重,我知我不该袒护他。可是,即便他是一个混蛋,我仍然死心塌地地爱他。”
“上一世,我为苍生而死,扔下他一个人。如今既然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你尽管报你的仇,我来护他。”
时光如白驹过隙,幸好这份真情不改分毫。
他看着沈师兄,自嘲地笑道:“你就当我贱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办法不爱他。”
沈师兄对上沈孟庄的目光,眼神锐利,汹涌的恨意在心中翻滚。沉声道:“好,如你所言。既然你想站在他身边,那就和他一起下地狱吧。我不会心软,你别后悔。”
沈孟庄回以一抹温和的笑,在蹉跎岁月中,却无比坚定。
他说:“我从不后悔。”
沈孟庄和沈师兄外出的时间里,陆清远也不在魔界。
茶楼内,陆清远盯着冷山岚身边的小孩,笑道:“冷师姐何时生的小孩?也不请我喝杯喜酒?”
冷山岚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捡来的。”
那小孩登时喊道:“是救的!是救的!姑姑救了我!”
那日百鬼出行抓活人,冷山岚救下被父母尸体护着的小安安,从此就黏着她不放,犹如一块牛皮糖。
陆清远忍着笑凑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看着陆清远眨眨眼,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我叫安安,平安的安。”
陆清远手里捏着一粒花生,递给安安,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安安今年几岁了?”
安安接过花生米,娇声娇气地说道:“谢谢叔叔,我今年五岁了。”
“是哥哥。”
陆清远摆出一张严肃的脸,认真地纠正这个错误的叫法。
安安抬头看了一眼冷山岚,见她仍是冷峻的神情,又回过头看向陆清远,问道:“哥哥?你和我姑姑不是一样大吗?为什么要叫你哥哥呀?”
陆清远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根糖,递到安安面前,说道:“想吃吗?想吃就要叫哥哥。”
安安盯着糖简直挪不开眼,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他挠挠头,一会看看冷山岚,一会看看陆清远,想吃又不敢接。
最后是冷山口终于发话了,淡淡道:“吃吧。”
安安欢天喜地地接过糖果,咧嘴笑道:“谢谢哥哥,谢谢最最最最好的哥哥。”
看着小孩子吃到糖就眉开眼笑的高兴模样,陆清远也跟着笑了起来。恍惚之中,想起了曾经和沈孟庄的约定。
陆清远拿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师姐打算一直养下去?”
冷山岚颔首回应:“他离开我就哭闹,谁都养不了。”
陆清远想象着平日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冷山岚,被一个萝卜大的小屁孩闹得鸡飞狗跳,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闲话说完了,接下来给谈正事。
冷山岚沉默了片刻,随后道:“我探听到魔界血君似乎与九圣天有某种联系,你可以由此着手。”
“血君?”
陆清远呢喃了一声,脑中隐隐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应当是与黒离有关的人。
“此事我会查清楚。”
事情谈到一半,陆清远突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突然站起来,喊道:“该死,今日是师兄生辰,我要赶紧回去。天黑了,师姐你也带安安回去吧,等我查到了再找你。”
冷山岚颔首未语,两人分别。
今日是师兄回来后,陆清远与他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生辰。雀宫闱热闹非凡,陆清远亲自下厨给师兄做长寿面,两人一起散步、赏月看星星。
沈孟庄则跟着几个侍女收拾碗筷。
等到全部忙完了,已经是亥时了。其余人都去睡了,膳房内只有沈孟庄一个人。
沈孟庄走到灶台边,看了看空空的锅,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水缸便舀了一片凉水倒进去。随后走到灶台后坐下,学着别人的模样往里面塞柴火。
整个厨房浓烟四起,沈孟庄呛得眼泪直流,在手忙脚乱中,终于做好了一碗长寿面。虽然看起来又黑又糊,没有汤汁,也没有荷包蛋,但应该是能吃的吧。
沈孟庄端着面走到桌前坐下,看着自己的“杰作”,长叹了一口气。苍玄大弟子沈孟庄无所不能,就是不会下厨。以前是小少爷不用干这些,后来成了大弟子还是不用干这些。
曾经有长姐,后来有陆清远给他做长寿面。
沈孟庄夹起几根吹了吹,鼻尖闻到一股焦味,皱着眉头吃了几口。
长寿面嘛,就是意思意思,怎么吃不是吃。趁着生辰还没过,吃几口就可以了。
沈孟庄埋头吸面条,再抬起头时,身边突然坐了一个人。他看着陆清远愣愣地眨眼,连嘴里的面条都忘了嚼。
陆清远坐下来,瞥了一眼沈孟庄碗里的面,问道:“你怎么也吃这个?”
沈孟庄低下头,双手握着碗往怀里推了一下,仿佛一个小孩子在护自己的食物不被抢走。他小声说道:“我……就是,看你们吃有点、有点馋……”
抬头看着陆清远还在看自己碗里的面条,他赶紧寻个话题问道:“你不陪他么?”
“师兄睡了。”
“哦。”
沈孟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面,面条已经有点凉了,味道就更不好吃。
就在他出神之际,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道:“给我盛一碗。”
“嗯?”
沈孟庄抬头看着陆清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清远见沈孟庄疑惑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要我说第二遍?”
沈孟庄起身走到灶台边盛了一碗尚有余温但糊成一团的面条,递到陆清远眼前时,他自己看着都觉得羞愧难当。自己吃道无所谓,这种手艺让陆清远尝着实是拿不出手。
陆清远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登时就吐了出来,五官挤成一团,问道:“你第一次下厨?”
沈孟庄悻悻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陆清远突然就笑了起来,眉眼却还有几分欣喜与得意:“我师兄也没下过厨,都是我做给他吃。”
他看了看碗里的糊面,随后起身走到灶台前,将剩下的面条全都倒掉,然后重新添水,盖上锅盖。
沈孟庄坐在桌前,看着陆清远熟练的动作,看着锅盖上徐徐升起的白眼。闻着烟火味,闻着逐渐浓郁的香味。忽而心头涌上一股暖意,那股温暖,包裹了无穷无尽的酸涩。在柴火烧得噼啪响中,渐渐融化。里面的酸楚源源不断地流淌,流至心窝,蔓延四肢百骸。
在他凝视陆清远出神时,两碗刚出锅的面条已经端上桌。
沈孟庄看着眼前放着荷包蛋的面条,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几根。熟悉的味道,强烈刺激着他的神经。
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如今竟如此珍贵难得。
有时候,仅仅是一碗面条而已。
沈孟庄低头吃面,鼻尖一酸,眸中泛起一层水雾,和蒸腾的热气一样湿润。他强忍着眼里打转的泪,一直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陆清远动作麻利地吃完一碗面,抬头看了看窗外,再看了一眼沈孟庄的碗,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等你吃完了。回去晚了师兄又该生气,你的手还没好就不要洗碗了,回去早点睡。”
沈孟庄几乎就要将脸埋进碗里,轻轻地点头。
陆清远见他吃得都舍不得抬头,忍俊不禁道:“好吃吗?都舍不得抬起头。”
不断升腾的热气全洒在沈孟庄脸上,他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酸的,眼里的泪堆积得更多。再听到陆清远的话后,只能将头埋得更深,小声应道:“好吃。”
陆清远脸上原本打趣的笑意突然就凝固了,他看着沈孟庄低着脑袋的模样,看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落寞与单薄。
沉默,又是沉默。
陆清远最后看了一眼沈孟庄,体贴地说道:“行了,我该回了。你回去记得擦药,早些睡吧。”
沈孟庄点点头,“嗯”了一声。
陆清远已经走远,锅里的面条窝成一团,热气渐渐散去。灶里的火已经熄灭,灰烬里还有一丝余温。锅盖里的水滴蜿蜿蜒蜒滴进锅里,滴答滴答,像眼泪落进碗里。
窗外能听到几声蛙鸣,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聒噪。在蛙鸣中,隐约能听到隐忍的啜泣声,应该是双手掩住了脸。
第161章 感情变故
自那次看望兰姐以后,沈孟庄明显感觉到沈师兄对他的刁难不再是肉.体上的折磨, 这也正是他一直不愿见到、不敢见到的事情。
因为这意味着, 他的软肋被完完全全地拿捏在沈师兄手中。
他并不怕干粗活, 反之沈师兄在这方面的为难反而让他轻松不少。这样的话至少不用面对他一直以来最害怕看到的事。
比如,亲眼见到陆清远和沈师兄亲密。
这日中秋, 用过晚膳后,陆清远与沈师兄在庭院赏月。沈孟庄端着茶托站在他们身后,本来他是想收拾碗筷躲得远远的, 眼不见为净。但沈师兄似乎是猜到他的心思,硬是要他留下来端茶倒水。
他们坐着, 他站着。他们吃着,他看着。这倒没什么, 最可气的是, 他们抱着,他只能干瞪眼。
陆清远本来坐在沈师兄身旁, 给他讲前几日学来的中秋话本。指着天上的圆月绘声绘色地比划, 还不时给他切月饼。
正讲到兴头上, 沈师兄突然站起来坐在陆清远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陆清远怔了一下, 师兄的主动若在以往简直是最摄人心魄的烈酒。然而如今, 没有心动和雀跃, 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烦闷与不悦。
他也不知道为何,这种违和与陌生从第一日就有,至今仍未消减, 反而愈来愈深刻。
陆清远忍着心头错愕,双手护在沈师兄身后以防摔下去。本来是情至深处的亲密缠绵,他却不知怎的,在沈师兄坐到身上时,竟下意识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孟庄。
无意中看到沈孟庄隐隐有些愤怒的眼神,陆清远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紧张和不安。就好像……好像被捉.奸在床了似的?
莫名其妙。
陆清远在心里呢喃着这四个字,真的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烦闷,莫名其妙的眼神,莫名其妙的不安。
他以前不是最喜欢师兄主动坐在他腿上吗?他以前不是最喜欢抱着师兄一刻也不分开吗?
如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师兄靠近时,他只想推开。为什么看到师兄时,他只觉得疲惫和烦躁。为什么此刻和师兄亲密,他会在意一个、一个外人的目光?
莫名其妙。
就在出神之际,眼前突然多了一盏酒。陆清远看到沈师兄亲自喂他喝酒,木然道:“师、师兄?”
沈师兄晃了晃酒盏,笑着说道:“喝不喝?怎么,不喜欢我喂你?”
陆清远本想自己接过酒盏,但在看到沈师兄面带愠色之后,心里犯怵。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顺了沈师兄的意。
清酒入肠,陆清远正欲说话,却又听到沈师兄在他耳边笑道:“我喂你喝酒,你怎么谢我啊?不如,亲我一下。”
陆清远惊得方才的话全都碎在嘴里,看着沈师兄茫然地眨眼。
同样震惊的还有一旁的沈孟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钻进耳里。在他看到沈师兄越过陆清远的肩头投过来的那抹嘲讽眼神时,他就知道,那人是故意的。
这句话是故意的,喂陆清远喝酒是故意的,此前种种,都是故意的。
沈孟庄的软肋和弱点,沈师兄拿捏得明明白白。
他心知肚明,沈师兄也心知肚明。
只有陆清远一无所知。
若不是为了陆清远,若不是因为这份喜欢,他何必留在这里受这份罪。要打要罚,要杀要剐,他绝不眨眼。可若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和别人缠绵悱恻,这比千刀万剐还要痛。
沈孟庄站在原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在脑中幻想了一万遍冲过去将沈师兄从陆清远身上拎起来甩出去,然后抓着陆清远的衣服大喊:“我才是你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