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周末都要去省城见客户开会,基本都是自己开车来去,座位很空。
[方便,季老师要去哪?]
[师范大学附近经常有周末书市,还会开一些讲座,一直很感兴趣。]
[好,到时候见。]
姜忘对季临秋始终有一些执念。
他很隐晦地打听过,邻里的反馈也与记忆一致。
季临秋和同事们关系客气友好,朋友不多。
这样好的老师,就这样清清冷冷一个人独自过到四五十岁,凭什么呢。
他每次一想到他,内心深处便会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执念。
想要讨老师开心,想让老师的生活多几分热闹自在。
周末他们一定能在路上聊很多。
正出神想着,姜忘余光扫到一个小不点。
“你在想什么呀。”彭星望率先开口:“一直在笑诶。”
男人瞥向他:“有事?”
小孩先是在门口憋了会儿,两三步蹭到他椅子旁边,又憋了好几秒。
“那个……大哥,你别生气哈。”
“我不生气,有话直说。”
彭星望身上皮实欢快的气息消失了些,低着头看脚尖道:“我……我想找个时间回家一趟。”
他生怕伤了敬爱的大哥的心,又很快抬头飞快看男人表情:“你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我……我很怕爸爸死掉。”
“虽然他经常打我,黄奶奶还说是他把妈妈气走的……可是我很怕他会死掉。”
姜忘沉默几秒,伸手牵住他。
“明天带你过去,好吗。”
他知道幼年的自己在恐惧什么。
酒鬼对旁人毫不在意,对自己更不会负责。
人一旦深度醉酒,自主意识会不断消失,容易被呕吐物呛到窒息。
姜忘小时候拿热毛巾给亲爹擦脸过许多次。
那毛巾本来是隔壁张阿姨送他洗脸的新毛巾,雪白雪白还印着梨子,后来被黄浊呕吐物染成一块破烂抹布。
以至于姜忘很多年以后在超市买毛巾时都会停留很久。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亲自陪着彭星望去,省得混账爹又做出什么出格事。
第二天放学很早,下午四点天空还晴朗灿烂着,姜忘陪彭星望慢慢往旧家的方向走。
小孩现在拥有了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
整洁干净的房间,书桌台灯和喜欢的书,写完作业还可以痛痛快快看两集蓝猫淘气三千问。
但他仍旧在惦记挂念着对他从来不好的爸爸。
小巷依旧拥挤热闹,大婶拎着袋西红柿站在露天菜摊前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小贩汗流浃背地烤着羊肉串。
姜忘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也在想象父亲现在在做什么。
父母两个角色,同样和老师一样,对小孩有种虚无又无法打破的光环。
好像只要提到他们,血缘卷着心脏脉搏便会唤出许多憧憬欣喜,哪怕明知不该这样。
彭星望去打疫苗时都活蹦乱跳,越往里走越显得紧张。
“其实我爸爸有时候挺好的,”他突然自顾自地辩解道:“爸爸不喝酒的时候,会带我去公园玩,还会煎鱼给我吃。”
“爸爸他……工作压力太大了,总是有不开心的事,才会喝那么多酒。”
男人安静地听着,泛黄的回忆也一幕幕浮现。
“真的,大哥,”彭星望露出为难的笑容:“你会不会……讨厌我爸爸啊。”
姜忘低头看着幼年的自己,也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也许我也……不是很熟悉他。”
两人走到棚户区深处,忽然闻见排骨海带汤的香味。
小孩一下子眼睛亮起来:“是爸爸做的汤!我好久好久以前喝过,大哥,你是不是提前跟他说我们要来了??”
“他没有喝酒真好啊,”彭星望努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点,揉着眼睛一直笑:“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跟爸爸讲嘛,真是的……”
话音未落,有个香水味浓烈的女人擦着他们的肩走了过去,小高跟又尖又细,声音清脆。
彭家辉在厨房正尝着味道,听见脚步声忙不迭用手梳两下头发出去迎她。
“抱歉抱歉,我该出来接你啊小艳,走累了吧,我给你削个苹果?”
女人任由他揽着腰,娇笑着往里走:“彭哥~多见外啊。”
小孩呆呆地看着远处,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才七岁,做什么事都好像很有主意,这时候才终于流露出符合年龄的惶然无措。
再往前走两步就可以透过窗户看阳台和客厅里的情景。
姜忘平复了几秒呼吸,想要弯腰把小孩抱起来。
彭星望却抢先一步往回走,声音低落许多:“大哥,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写作业了。”
姜忘想要说句安慰的话,彭星望却背对着他走得更快:“好了好了,他没被呛到我就放心啦,谢谢大哥陪我过来。”
直到把小孩送回家,男人才披着外套下楼,独自返回棚户区里。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抽烟,与其说是在抽烟,更多地是借着烟发呆。
海带汤炖的很香,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
他也好多年没有喝排骨汤了。
明明饭店里几十元一大盆,他一直都没有喝。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送别女人的彭家辉才走了回来,认出姜忘时吓了一跳。
“哎?是你?”
姜忘倚着墙吐了口烟圈,没看他也没说话。
三十出头的彭家辉露出尴尬笑容,心知他是看见了。
“星望他……还好吗?”彭家辉也知道自己没脸提小孩,讷讷地解释道:“我刚刚换了个工作,现在喝酒比以前少了。”
“大家都羡慕你能赚钱,还说你把他管得很好,我一直特别感激你。”
中年男人并不知道姜忘是来自未来的血亲,自顾自地说了很多。
“我也知道老喝酒不是好事,但这几年太依赖它了,我老是戒不掉。”
“等我能买个像样的房子,我一定……”
姜忘忽然打断了他。
“星望担心你呛着了,叫我来看看。”
“没有,没有的,”彭家辉露出窘迫笑容,快速说了声你等等,跑回家里取了几样东西,又从怀里掏出一沓碎钱,努力把几张大额的择出来,一并递给姜忘。
“这是星星没做完的练习题,这是他喜欢抱着睡的小羊,……还有这个本子,我之前喝多了拿他撒气,现在都粘好了。”
姜忘不出声地看了他几秒,叼着烟从兜里翻出来五百块钱,连同那沓碎票子塞了回去。
“东西我收了,钱你拿着,起码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别给孩子丢脸。”他声音沙哑,像是压着很多话没有说:“走了。”
彭家辉拿着钱呆呆站在巷尾,站到姜忘走了许久才离开。
姜忘一个人去烧烤摊坐了很久。
有些事他不想多分辨,也并不是什么能思考哲学式亲情难题的人。
他只是喝了两听啤酒,又抽了几根烟,打包了一份火腿肠炒饼回家。
小孩已经写完作业睡下了,零花钱没有动,连客厅新买的薯片都没吃。
也可能并没有睡,只是不想面对他。
姜忘没说话,俯身把脏脏旧旧的小羊塞到小孩脸边,想了想又给小羊也掖好了被子。
他离开房间时听见隐约的啜泣声。
第10章
想到周末要出门,姜忘还是又去买了几身像样点的衣服。
他有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整洁,但快递点少不了沙尘乱飞,单是身上的灰尘味每天都得洗好久。
彭星望收到小羊以后饭量短暂减少了两天,后来被带去吃了顿十三香小龙虾又生龙活虎起来。
他把脏脏旧旧的小羊放在枕头旁边,姜忘说拿去用肥皂搓搓也不肯,但是把胶带拼得歪歪斜斜的小本子藏了起来。
姜忘观察了几天感觉他对自己可能会有新妈这件事接受良好,心里松了口气。
在姜忘的旧记忆里,彭家辉自他读小学以后就没少往家里带女人。
刚开始还看着烦,烦着烦着人会渐渐麻木。
管他呢,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过两年在北京买完房子带小孩英国读书都行,还用头疼这个?
世界杯半决赛时谁都没想到德国踢阿根廷竟然五比三,光是这么高的进球数都像是个天文数字。
姜忘当时押了二十万,许多人心里发怵不敢跟,少部分人咬咬牙跟着一块买。
凌晨四点球踢到点球时半个A城都醒着,紧接着狂吼欢呼轰动起来,吓得许多女人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姓姜的牛逼啊?!这他妈的都能算出来??”
“我跟他混了,不瞒你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叔的邻居,哎,这人真学过易经,易经晓得吧?”
“会不会是撺着局等着坑咱钱啊?谢老三我警告你你可不许赌球知道不知道??”
还真有几个混混盯上过他。
又开着全城唯二快递站,又回回体彩都猜个盆满钵满,但凡抢点钱都能痛快花上好几个月。
然而在他们拿着蝴蝶刀琢磨该怎么下手的时候,姜先生给保安们一人配了个手拉电锯。
还是托着速风快运网购来的。
电锯,国内唯一合法且高杀伤力武器,自带惊悚加成震慑力满分。
紧接着速风给警局赞助了两辆巡逻用面包车,红山小学一带以及附近街区治安迅速改善,听说现在鬼市都关门的比平时早半个小时。
姜忘瞧着见谁都笑两下,时间久了反而是周边人公认的硬茬,长脑子的都不敢轻易惹他。
抢劫?是电锯不够刺激还是生怕警车拉不来一车面包人?!
转天就到了周末出门的日子。
彭星望原本想呆在家里看小神龙俱乐部,扛不住某人真情实感的诱惑。
“省城可以坐轮船哦。”
小孩跟春游一样认认真真塞满一背包东西,并且在姜忘的拒绝下还给他和季老师带了两瓶橘子水。
然后一上车就在后排歪倒睡死,小猪一样呼呼呼打鼾。
姜忘手扶额头。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戴好安全带,礼貌又客气:“辛苦姜哥,好像要开两个半小时?”
“嗯,车比较破,晕的话我这里准备了药贴。”
三手夏利跑起来像个铁皮罐头,好在前两任主人没怎么摧残它,到手时还留了七成新。
国内高速大多是在08年至12年全面修通,姜忘出门前不得不把国道路线用红笔圈了两遍高速地图。
二十年前的世界荒芜原始,车窗外大片油菜花田连绵不绝,偶尔还能瞧见零散几只耕牛走在路边。
季临秋话很少,姜忘说起什么事时会笑着附和,遇到好奇的事也不会多问。
彭星望睡了醒醒了睡,有时会趴在窗边指远方。
“哥!你看,好多麦子!”
“……那是水稻田。”
路况平平,不到半程便跑得脖颈微酸。
姜忘把车停到一边,靠着车窗抽了根烟,任由彭星望对着狗尾巴草撒尿。
他昨天忙生意太晚,这会儿其实还有点宿醉般挥之不散的困意。
季临秋徐徐伸了个懒腰,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又转头看他:“姜哥,我来开吧。”
姜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季老师会开车?”
季临秋从兜里拿出驾驶证,竟然已经考了四年。
姜忘挑了下眉,把位置让了出来。
“您来。”
三人再回到车里,季临秋拉好安全带,启动挂挡行云流水,起步稳超车平变速流畅,完全是个中老手。
姜忘都做好了一个人开三个小时的准备,坐在副驾驶反而不太适应。
季临秋甚至没问他该换哪条国道,淡瞥一眼变道提速,做事守序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野。
男人看了许久,半晌道:“季老师好懂。”
季临秋目视前方,单手打着方向盘:“又是您又是季老师,姜先生真客气。”
姜忘失笑道:“特别尊敬你,没办法。”
彭星望睡眼惺忪地接茬:“老师我天天跟大哥夸你来着!”
“乖,继续睡。”
小朋友昂了一声,又栽回没开封的零食堆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季临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睡吧,还有五十分钟到。”
姜忘抿了两口,不太习惯自己被这样照顾。
“真睡了?”
季临秋瞥他一眼,空着的右手把广播声音调小,冷风调高。
姜忘目光落在对方修长冷白的手腕上片刻,一闭眼便没了意识。
他睡觉动静很轻。
少了几分儿时的放松,补充太多当兵时的警觉。
隔壁吉普车碾过一个空易拉罐,姜忘本来还做着梦立刻就醒了,只是阖着眼虚虚眯了几分钟。
再睁开眼时,姜忘无声看向季临秋,呼吸依旧悠长平稳。
季临秋没发现他醒了,还在专心开车看道,目光直视前方。
只是神情里有着浅浅漠然。
那并不针对任何人,而是对这个世界留着一分冷漠。
他漫不经心地转弯改道,动作很轻,会特意避开小坑砂石,好让睡着的两人更舒服一些。
姜忘没有见过这样的季老师。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旧记忆。
‘老师’这个标签一安上,无论男女叔婶都会罩上一层剪影,务必高大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