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宁一寸又一寸地剖开了巨蟒的肚皮,少顷,他一身的锦衣已变作了血衣,整个人宛若方才从血池中被打捞出来。
然而,他未及将巨蟒一分为二,倦意竟又不合时宜地侵袭了上来。
他此番耗费的内息确实太多了些,但他若是在此刻睡了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而他与陆怀鸩的孩子更将胎死腹中。
他厉声对自己道:你必须清醒些!
他咬住了唇瓣,猝不及防间,被巨蟒硬生生地拍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他的额头刷地淌出了血来,同时脆响震耳,想来有不少骨头因此碎裂了。
难以忍受的痛楚占据了他的神志,他阖了阖眼,几欲昏厥,但这是不行的,他定要带着孩子回到陆怀鸩身边,他不能教陆怀鸩伤心。
对了,孩子如何了?
他腾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并无异样。
他又探了探自己的下/身,并未流血。
孩子无事。
这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像他,亦像陆怀鸩。
未多久,他这副皮囊渐渐地麻木了,他将所有内息灌注于洞箫之上,洞箫承受不住,一分一分地碎去。
幸而,在这洞箫彻底碎去前,他已成功地将巨蟒的肚皮剖开了。
这个过程漫长无比,期间,零碎的白骨接连不断地从巨蟒肚皮内掉落下来,令人发指的是除了白骨,尚有一不足月的婴孩。
婴孩被消化了小半,又可怜又可怖。
巨蟒并未断气,谢晏宁对着巨蟒拍了数掌,后又立于累累白骨之中,气喘吁吁地静待巨蟒咽下最后一口气。
半盏茶后,巨蟒终是断气了。
谢晏宁伸手抱了抱婴孩,才将婴孩与白骨一并掩埋了。
他又恐巨蟒的尸身吓着过路人,遂引来烈火,意欲将巨蟒烧尽。
可是巨蟒尚未烧尽,他已被诡异的香气催得呕吐不止了。
一呕吐,他内外的伤处全数被牵动了,疼得他面无人色,浑身汗津津的,汗水随即渗入了肌肤,催得伤处疼痛更甚。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着,站立不稳,倦意又来作祟,他坚持着,不许自己屈服,继而执拗地朝着陆怀鸩所在的方向走去。
陆怀鸩见到他这副惨状必然会很心疼吧?
他不舍得让陆怀鸩心疼,却又想让陆怀鸩心疼。
他于矛盾中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下定决心定要待瞧见陆怀鸩心疼的模样后,定要待回到陆怀鸩怀中后,方能阖上双目。
一步又一步,他蓦地想起了童话中的人鱼公主,人鱼公主拥有了人类的双足后,每一步都如同是行走于刀尖之上,而他亦是如此。
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忽而被人揽入了怀中,他抬眼去瞧那人,那人忍着哭泣,唤他:“晏宁。”
陆怀鸩甚少唤他为“晏宁”,他勉力笑了笑:“怀鸩。”
话音尚未落地,他早已失去了意识。
第90章
陆怀鸩听闻巨响顾不得于琬琰与上官淩,循声而去。
他尚未接近声源,乍见半空腾着一条巨蟒又见谢晏宁手中抓着一物因这物嵌入了巨蟒体内,以致于谢晏宁整副身体被吊着,并剧烈摇晃着他的心脏几乎停摆。
他欲要接近谢晏宁却差点被巨蟒的尾巴击中他又欲上前,竟见巨蟒将谢晏宁重重地拍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他好似能听见骨头以及脏器碎裂的声响。
巨蟒的速度极快,他还未看清谢晏宁如何了一晃眼,巨蟒居然不知去向了。
待他终是寻到谢晏宁谢晏宁面色惨白浑身是血,正踏着鲜红的足印微微颤颤地向着南方走去——是他应当在的方向。
周遭尽是诡异的肉香,谢晏宁唇边犹有一点浊物,显然方才吐过了因是这肉香之故吧?
他不由双目含泪,慌忙冲到谢晏宁面前,为谢晏宁拭去浊物,继而伸手将谢晏宁揽入了怀中又惊恐又后怕又心疼地唤道:“晏宁。”
“怀鸩。”他看见谢晏宁冲着他笑了笑正自我安慰着谢晏宁的身体状况尚可仅是瞧起来吓人了些,然而眨眼间,谢晏宁竟然昏厥于他怀中了。
他首先是不知所措,其后才心惊胆战地去探谢晏宁的鼻息。
谢晏宁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正规律地击打于他手上。
他并无松气的余力,将谢晏宁打横抱起,回到了于琬琰与上官淩身边,请于琬琰驾车,穿越清嘉山,自己则抱着谢晏宁进了马车。
于琬琰适才亦瞧见了那条巨蟒,见得谢晏宁伤重至斯,心生恐惧。
谢晏宁若是并未先行探路,她、陆怀鸩以及上官淩而今怕是早已断气了。
她回过首去,望着谢晏宁,问陆怀鸩:“魔尊可还好?”
“师尊不会有事。”陆怀鸩懒得与于琬琰废话,催促道:“勿要耽误时候。”
谢晏宁如此艰难地为他们开路,定不能辜负了。
清嘉山中尚有一些渡佛书院的弟子,陆怀鸩三下五除二将他们制服了。
陆怀鸩又念了句口诀,使得马车疾行,片晌,马车已出了清嘉山。
马车出了清嘉山后,便到了一小镇。
陆怀鸩打听了一番后,当即抱着谢晏宁去向许大夫求诊。
许大夫的医馆门庭若市,他心急如焚,予了每一位候诊的病患一块碎银,恳请他们让谢晏宁先就诊。
许大夫不喜有人破坏秩序,因此,并不理睬跟前的陆怀鸩与谢晏宁,反是道:“下一位。”
陆怀鸩急得双目通红,请于琬琰与上官淩扶住谢晏宁,自己则“咚”地一声跪于地面上:“求许大夫先为师尊看诊。”
于琬琰原以为陆怀鸩生性骄傲,才不与其他男子一般捧着她,她何曾见过如此卑微的陆怀鸩?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许大夫见状,无奈地道:“好吧,你且将病患扶到内室来。”
陆怀鸩站起身来,从于琬琰与上官淩手中接过谢晏宁,快步抱着谢晏宁进了内室。
许大夫令陆怀鸩将谢晏宁放于床榻之上,并将谢晏宁的血衣除去,细细查看着,良久后,才道:“幸亏他修为深厚,不然,受了此等重伤哪里还会有命在?你且放心吧,他并无性命之虞,休养休养便能恢复如初。”
陆怀鸩唇瓣战栗:“师尊他是不是断了好多骨头?脏器是不是有损?”
“他一身的骨头断了十之六七,至于脏器,并无大碍。”许大夫甚是疑惑,再度探了探谢晏宁的脉象,“他这脉象极为古怪。”
陆怀鸩见于琬琰与上官淩并未跟进来,压低声音道:“应是怀有身孕之故吧。”
“却原来是喜脉么?”许大夫大吃一惊,“他并非女子,怎会怀上身孕?”
陆怀鸩不答,而是忐忑地问道:“孩子如何了?孩子可还……可还活……活着?”
许大夫答道:“既未见红,想必无事,不然,他受此重伤,胎儿若已是死胎,该当从体内滑落。”
言罢,他开始为谢晏宁处理伤处,处理完毕后,陆怀鸩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裹住了谢晏宁。
而许大夫开好药方子后,便出了内室,将药方子交由自己的弟子,命弟子去配药来。
未多久,弟子便将药材配齐了,恭敬地用双手将药包递予陆怀鸩。
陆怀鸩谢过许大夫,付了诊费与药资,见弟子已退下了,才请许大夫切勿向任何人透露谢晏宁怀有身孕一事。
许大夫答应后,陆怀鸩便抱着谢晏宁出了内室。
其后,他又寻了一间客栈住下了。
他信不过于琬琰与上官淩,自是不愿假他们之手,遂买了一个小小的药炉与药壶,在房间内煎药。
白烟袅袅,弥漫了整个房间,他蹲于白烟中,因心有余悸而落下了泪来。
他抹了抹眼泪,专心致志地盯着火候。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坐于床榻边,让谢晏宁枕于他膝上,同时,以眼尾余光关注着汤药。
谢晏宁自从昏厥于他怀中后,便再未转醒,状若死尸,要不是尚有吐息,与死去了无异。
他将谢晏宁平放于床榻之上,侧耳去听谢晏宁的心跳,一下一下,纵然微弱,却拥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他又将脸埋于谢晏宁的肚子之上,低喃着道:“宝宝,爹爹很坚强,父亲知晓你与爹爹一般坚强。”
宝宝当然不会回答他,他摸了摸谢晏宁的肚子,继而在谢晏宁唇上亲了一口,才又回到了药炉前。
两个时辰后,汤药总算是煎好了,他将汤药倒入碗中,端着药碗到了床榻前,唤道:“师尊,快醒醒。”
谢晏宁与宝宝一般并未理会他,他遂将药碗放于一边的矮几之上,亲吻着谢晏宁的面颊:“师尊,快醒醒。”
他又摇了摇谢晏宁的身体,谢晏宁还是并未理会他。
他顿觉自己被遗弃了,浑身瑟瑟,定了定神后,方才端起药碗,饮了一口,含于口中,将谢晏宁扶起,并掰开谢晏宁的下颌,将汤药渡入了谢晏宁口中。
便这样饮罢半碗汤药,谢晏宁突然被呛到了,咳嗽不止,却仍未恢复意识。
陆怀鸩急火攻心,一下一下轻拍着谢晏宁的背脊,为谢晏宁顺气,待谢晏宁不再咳嗽,他才将余下的汤药喂予谢晏宁。
为了发泄心中的焦急,他一拳打在了墙面上,直打得墙面颤颤地落下了一层墙灰,而他的手关节亦破了口子。
自虐教他稍稍冷静了些,但全然不足够。
若非他太过无能,谢晏宁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连谢晏宁都保护不了,有何资格做谢晏宁的娘子?
他自责不已,但因知晓谢晏宁并不喜欢他自虐而并未再做什么。
他上了床榻去,小心翼翼地将谢晏宁拥于怀中。
谢晏宁尚有吐息,谢晏宁尚有温度,谢晏宁还活着,他亦还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整个人却依旧紧绷着。
一日十二个时辰,谢晏宁须得每隔四个时辰服一次汤药。
故而,他拥着谢晏宁躺了两个时辰,便又起身为谢晏宁煎药去了。
待汤药煎好后,他再次以口哺之,谢晏宁再次被呛到了,他再次轻拍着谢晏宁的背脊,未料想,这一回,他竟是听见一把沙哑的声音道:“怀鸩,你憔悴了许多。”
他怔怔地抬眼去瞧谢晏宁,视线一下子便撞入了谢晏宁眼中。
谢晏宁的面色惨白如旧,却挂着温柔的笑容。
他抬手揉了揉陆怀鸩的发丝:“乖,勿要害怕,本尊无事,宝宝亦无事。”
陆怀鸩顿时泪眼朦胧,拼命地越过水雾,凝视着谢晏宁道:“弟子知晓师尊无事,但弟子还是觉得害怕。”
谢晏宁清了清嗓子:“要接吻么?”
陆怀鸩愕然,下一瞬已被谢晏宁吻住了。
谢晏宁于陆怀鸩口腔当中扫荡了一通,又舔着唇瓣笑道:“本尊当真无事,你要再确认一遍么?”
作为答复,陆怀鸩主动地吻住了谢晏宁,与谢晏宁唇舌交缠。
一吻罢,陆怀鸩这才松了口气,他将失而复得的谢晏宁抱于怀中,并端了药碗送至谢晏宁唇边。
谢晏宁一口饮尽,尚不餍足,遂又缠着陆怀鸩接吻。
第91章
由于接吻之故,陆怀鸩分担了汤药的苦涩,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并未买蜜饯,当即致歉道:“师尊,弟子忘记买蜜饯了。”
谢晏宁正调整着吐息,并无回复的余力,一手扯开陆怀鸩的衣襟,将自己紊乱而灼热的吐息全数注入其中了。
陆怀鸩顿觉肌肤烫得厉害,似乎能烫进肌肤内,熨上那颗余悸未消的心脏。
“师尊……”他软软地唤了一声,随即轻抚着谢晏宁的面颊道,“很疼吧?”
“很疼,不过本尊当时想着你,想着宝宝,分散了注意力,还是现下更疼些。”谢晏宁的面色被热烈的亲吻催得绯红,但未多久,绯红便一分一分褪去了,复又变作了惨白。
陆怀鸩又在谢晏宁额上亲了一口,才道:“歇息吧,弟子陪着你。”
谢晏宁想与陆怀鸩说会儿话,遂道:“你应当瞧见那条巨蟒了吧?”
见陆怀鸩颔首,他接着道:“那巨蟒万年前被本尊镇压于距清嘉山百里的丛嘉山,本尊每隔十年便会为其加一层符咒,此事惟有阳曦知晓。”
竟是万年的巨蟒,怪不得连谢晏宁都无法轻易地将之斩杀。
陆怀鸩发誓道:“倘若一切当真为左护法所为,弟子定要让他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你绝非阳曦的对手。”谢晏宁告诫道,“切勿冲动行事。”
“弟子……”被谢晏宁毫不留情地指明自己修为粗浅,陆怀鸩愧疚至极,“弟子会好好修炼的。”
谢晏宁叹了口气:“本尊并非在责备你修为粗浅。”
“弟子明白师尊不是在责备弟子,而是怕弟子冲动行事,误了性命,但是师尊,弟子还是觉得自己极是无能。”陆怀鸩圈住谢晏宁的腰身,让谢晏宁躺于他怀中。
谢晏宁望住了陆怀鸩的双目:“阳曦修炼了三千年余年,而你八岁那年方才进入书院,眼下不过二十一,区区一十三年,不足以让你成为你眼中有用之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确是理所当然之事,但陆怀鸩想保护谢晏宁,不想再让谢晏宁冒险,这个目标与他的修为相距过于悬殊了,非他力所能及之事。
谢晏宁见陆怀鸩沉默不语,探出舌尖来,舔舐了一下陆怀鸩的唇瓣,后又道:“本尊当时甚是庆幸自己并未允许你与本尊同去,本尊与宝宝的安危于你而言,很是紧要,你的安危于本尊而言,亦很是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