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忽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侍卫打扮的男人冲了进来:“陛下,陛下南巡了!”
殿下——也就是已经长大十岁的莫诏渊——并没有怪罪男人的失礼,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册,饶有兴致地挑起一对初显英气的长眉:“南巡这消息可准确?”
“千真万确!”男人点点头,在主子示意他继续的眼神中补充道,“京城里传来消息,作为先行的唐国公世子已经出发了!”
听到“唐国公世子”这五个字,莫诏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和陶弘济联系到一起。
他在江南行宫里住了十年,京都皇宫内的几个月时光已经恍如隔世一般,变得模糊起来。
况且他这十年一直忙着发展势力,试图在暗中鲸吞宁朝的江山,如今已经结成一张密密麻麻、几乎将八成宁朝官员笼络进去的利益网,还真没时间追忆往昔。十年前关系还算不错的陶弘济早已被他忘在脑后,就连陶弘济长什么样,他都记不起来了。
“不是说陛下身体不好了吗?”莫诏渊想了一会儿,就把陶弘济的事情放在了一边,“怎么突然想要南巡了?”
要知道元昌帝这十年来都没有下过江南,在莫诏渊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和他这个曾经的爱女、实际上却是皇子的儿子见面。
元昌帝也算是过了知天命之年,并不像年轻时那般健壮。这两年来陆陆续续的生了几场病,听说身体就有些不大好。
“不大好”还是委婉的说法,据莫诏渊布在皇宫里的眼线所说,太医已经暗示过元昌帝,若不好好休养,怕就是这几年了。
莫诏渊不觉得元昌帝在身为皇帝,几个儿子均已长成、并开始逐步出现夺嫡的情况下还能够好好休养。不出意外的话,元昌帝大概没几年好活了。
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攻上京城,上演一场“曾经被你辜负的我又重新回来报仇了”,不是,是“曾经被你放逐的我又重新回来掌控京城了”的戏码了。
考虑到元昌帝毕竟曾经疼爱过他一场,在“假公主真皇子”一事暴露后只是将他送往江南、而非直接让他病逝,更有临行时还给了他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不可谓不是“情真意切”。
莫诏渊投桃报李的,也准备就耐心等待元昌帝驾崩以后再行事。
他决定在元昌帝病重之际悄悄北上京城,元昌帝一驾崩,就开始他曾经设想中的“逼宫、捧傀儡、权倾朝野”三步骤。
当然,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复韦皇后和陆景鸣,还有皇后母族韦家——这是陆景淳的执念所在,等完成了陆景淳的愿望,莫诏渊就要立刻、马上、半点不停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就像十年前韦皇后的突然暴露打乱了莫诏渊最开始的计划一样,元昌帝仿佛心血来潮一般的南巡也同样不在莫诏渊的意料之中。
怎么说呢
在得知元昌帝身体开始不好之后,莫诏渊原本以为元昌帝会一直留在京城的。或许,元昌帝为了自己能够好好休养、不费心费神,会将手中的事宜暂时交给几个长成的皇子去做。
怎么看都不应该在自己身体不好的时候舟车劳顿,搞什么“南巡”的事。
“继续关注陛下南巡之事,”莫诏渊想了想,说,“我要知道南巡队伍的行踪。”
“包括先行部队吗?”男人问。
莫诏渊轻轻哼了一声:“作为曾经的皇家暗卫,连‘事无巨细’这个基本原则都不记得了吗?”
“属下知错!”
十年前隶属于元昌帝、派来监视莫诏渊的前皇家暗卫恭顺地俯下|身,莫诏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等男人离开后,莫诏渊才放任自己继续思索元昌帝南下的原因。
不,其实不用想,他大概也能猜到。
这几年江南并没有出什么问题,风调雨顺,安宁平和,元昌帝其实根本不需要“南巡”。
元昌帝拖着病体下江南的原因,除了在临死前想要和曾经放在心上宠爱、又被自己狠心送往江南十年不见的陆景淳,还能有别的吗?
如果莫诏渊不是陆景淳的话,或许还会感叹一下,元昌帝作为一个皇帝,居然也“有些真情”。但问题是他就是陆景淳,他就是那个被宠爱、又被抛弃的陆景淳——因此,莫诏渊根本没有被元昌帝所感动,反而觉得讽刺极了。
这算什么呢?
快要死了,所以怀念起曾经的“父慈子孝”了吗?
但是,他可不是那个会对着阿耶亲昵撒娇、娇娇软软天真可爱的六公主了啊!
“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不利用一下都说不过去。”莫诏渊哼笑一声,觉得自己大概是可以提前离开了。
第74章 74.5.8
“陶世子, 行宫到了。 ”
神骏异常的枣红色大马上坐着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郎君,他身着锦衣华服, 腰佩乌鞘唐刀,眉宇间笼着一抹骄矜,端的是贵气十足,好个陌上风流少年郎。
听到身旁侍从的话, 那郎君, 也就是唐国公世子陶弘济, 旋即勒住马。看着眼前的宫门, 神色一时间变得柔和了些许。
“这便是淳”陶弘济话未说完,很快意识到不妥之处,改口道, “这边是元敬公主所居住的行宫吗?”
“是的。”侍从虽然不明白陶世子为什么突然提起元敬公主,仍然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元敬公主自幼体弱, 十年前开始就住在行宫休养了。”
这侍从原是江南省督身边的人, 对江南的了解远胜京城的人。省督将他派来迎接陶弘济等人,也是为了让侍从能在京都来的贵人提出疑问时做出解答。
“自幼体弱”陶弘济听到这四个字,脑海中却浮现了十年前围猎时, 挡在自己面前、勇敢与黑熊搏斗的小娘子。那样的淳表妹, 怎么可能“体弱”?
十年前他年纪还小, 懵懵懂懂地问阿娘淳表妹去哪儿了, 阿娘三缄其口的模样让他逐渐放弃了追问的打算。但现在,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年幼无能的孩子了, 或许多少能帮到淳表妹一点吧?
只是不知道,十年没见,淳表妹是否还记得他。
陶弘济想到这里,心情就陡然低落下来。
他告诉自己,就算淳表妹忘了他也是正常,毕竟分开时对方只不过六岁的年纪,就算是他自己,对淳表妹的印象也在十年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但大约到底还是有些忐忑的,陶弘济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踏入行宫。
“呼——”陶弘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略微不安的情绪,“进去吧!”
在先行的一行人中,陶弘济算得上是主事者了。随着他一声令下,侍从便立刻下马前去叩门。行宫这边亦是早就知晓陶弘济他们要来,这几天一直有人在门口候着,很快给他们开了门。
清丽秀美的婢女朝着众人盈盈一福身,引着几人朝居住的宫殿走去。
途中,行经一条通往湖中央小岛的长桥时,那婢女稍稍停顿了一下,道:“湖中四面环水的映水澄明岛便是元敬公主的住所,请诸位郎君避开此处,以免冲撞公主。”
陶弘济想起自己曾经时不时进宫与淳表妹嬉闹玩耍,如今却连见一面也不行,没得冲撞了,心中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就在他思索着该怎样才能与淳表妹见一见的时候,汉白玉雕的长桥上却远远地走来了一个男人。
那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平凡普通的长相,身材却颇为高大健硕,看打扮应该是侍卫。婢女显然认识这个男人,口称“季郎君”,问他有何事。
“公主的吩咐。”季郎君简单地回了一句,目光在陶弘济一行人身上打量着,随后落在陶弘济身上,问道,“这位郎君,可是唐国公府的陶世子?”
陶弘济先前听他说是“公主的吩咐”,心中悄然生出一丝期盼,想着或许是淳表妹命人来找自己,便有些急切地应了:“正是,可是元敬公主有事?”
那季郎君用一种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但绝对称不上善意的眼神看了陶弘济一会儿,像是在评估他一般:“公主殿下请陶世子前去映水澄明一叙。”
听到季郎君这样说,陶弘济原本的忐忑与不安瞬间被人抚平,他当下便对同行的众人拱手施礼:“诸君,弘济这便先失陪了!”
同行的诸君没人敢拦他,陶弘济的身世在这群人中已是顶顶尊贵的那个,更不用说,召他过去的还是说元敬公主。
虽然说十年前皇后被废,元敬公主亦是离开皇宫长居江南。但这十年来,陛下时不时就要送几船珍宝器物往江南行宫,都是赏给元敬公主的,足可见元敬公主的圣眷依旧颇为深厚。
“陶世子第一次来行宫,对路线想来不怎么熟悉。”婢女倒是又叮嘱了一句,“季郎君记得之后将陶世子送到清风倚翠去。”
季郎君应了一声,不再耽搁,引着陶弘济朝长桥那头而去。
这条桥是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似的。陶弘济每走一步,就感觉自己像是渡过了那缺失十年的漫长时光。但这不过是陶弘济的错觉罢了,再长的桥,也终究有走完的那一刻。
桥的尽头,站着一个身量高挑、娉婷袅娜的少女——泼墨一般的长发松松挽起,梳成垂鬟分肖髻的样式;身上穿着鸭卵青暗绣缠枝交领上襦,下着松柏绿团云纹襦裙;并没有插金戴玉,瞧着很是素丽清雅。
“公主。”季郎君止了步,恭恭敬敬地对少女见礼。陶弘济这才从初见的恍惚——也许并不是初见——中回过神来,努力想要从少女那犹带英气的眉眼中分辨十年前的影子。
可要知道陶弘济对于十年前的淳表妹是如何长相已经记不大清了,从少女脸上分辨出什么“十年前的影子”更是无从谈起。似乎是因为对方全然陌生的长相,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拘谨:“见过元敬公主。”
却是也同那季郎君一般,对着少女行了礼。
身量高挑、娉婷袅娜的少女,不用多说自是莫诏渊了。他这次派人去请陶弘济过来一叙,实际上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至于说“叙旧”什么的,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对陶弘济仅剩的印象,也只是十年前为了救下遇险的陶弘济与黑熊搏斗、这才如燎原之火般不受控制地引出之后身份暴露的事,最终导致如今局面这一点。
不记得归不记得,莫诏渊表面上起码还是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他对着陶弘济露出一个不算太大的笑容,有些疏离也有些怀念:“弘济阿兄,许久不见了。”
明明是带着疏离的态度,却让陶弘济整个人安心不少——如果一上来就面对亲亲热热仿佛十年分别根本不存在的淳表妹,恐怕他才会更紧张。
“淳表妹。”他看着莫诏渊,在重逢前总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真的见了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陶弘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耳尖悄悄漫上薄红,硬是挤出一句“身体可还好”来。
话一出口,陶弘济就觉得对有些尴尬。
毕竟他之前还想着“当初说淳表妹自幼体弱需要到江南休养”肯定是托词,现在却拿这个来说事,总觉得不是很好。不容他多想,莫诏渊就答了“尚可”,邀请他进屋坐坐。
“正巧上了刚做好的绿茶饼,弘济阿兄可以一起尝尝。”莫诏渊这样说。
陶弘济当然不会拒绝,他私心里也想要和淳表妹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谈一谈。
他想知道淳表妹这十年来过得怎么样,虽然看似陛下依旧宠爱六公主,但要知道十年前皇后被废,三皇子陆景鸣很快也受到冷落,再加上阿娘荣宪长公主讳莫如深的态度
圣心难测,陶弘济并不十分肯定,陛下所表现出来的是否就是真实。
陶弘济跟着莫诏渊走进一个门上挂着“清净斋”匾额的小院,一进屋便有婢女上了茶点。陶弘济和莫诏渊在床榻上一左一右地坐下,隔着四四方方的小案几,倒显出几分儿时的亲密来。
他大概是还有些拘束,最后还是莫诏渊先打开了话匣子,回忆了一番实际上并不记得的往昔岁月,接着问陶弘济近况如何。
“年前刚入了朝堂,在兵部任职。”陶弘济说着,又忍不住想到曾经阿娘和舅父似乎有将他与淳表妹凑成一对的打算,忍不住道,“阿娘说今明两年也该让我娶亲了,只不知娶哪家娘子。”
莫诏渊对此没有太多的反应,先是对陶弘济说了声“恭喜”,再然后就又十分仪式化地问姑母可好。陶弘济一一答了,顺道就说起了三皇子陆景鸣。
陶弘济不知道莫诏渊和陆景鸣其实关系并不太好,也不知道被废的韦皇后以前对陆景淳多有冷落。他只觉得淳表妹十年未见嫡亲胞兄,心中肯定是惦念着。没办法接触到尚在掖庭的废后,但陆景鸣的消息还是能打听到的。
“我离京前不久,三皇子刚被陛下封了武昌王,听说等天气再转暖些就要到封地去了。”陶弘济说,“也不知道这次南巡三皇子会不会跟着一起来,淳表妹说不得还能见上一面。”
等陆陆续续聊了些话,陶弘济的那点生疏与拘谨也差不多消散干净。他终于鼓起勇气,提起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淳表妹在江南过得可好?当初”
他原来还想问问十年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转念一想,十年前淳表妹也不过六岁的年纪,又哪里清楚当年的事呢?
“罢了,也不说当初了。只是,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一定和我说。”陶弘济这样说着,抬眼看向莫诏渊,俊朗的眉目间一片诚挚,“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我都会尽力为淳表妹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