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要当这个皇帝了!
飒亚揪住了自己的喉咙,一阵强烈的作呕感,让他跌下马,趴覆在草丛堆里,猛烈的呕吐着。一波又一波
涌上的苦水,呛出了泪水,而模糊的视线前方,一片黑暗来袭。
「陛下!」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搭上了他的肩。「陛下您怎么了!」
关怀备至的声音是熟悉的,但里面是否全是虚情假意的矫情?因为他现在是「陛下」?因为他现在还是他
必须奉承的人?
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好乱、好乱,好苦、好苦!
就连这双手的轻轻碰触,都令他窒息难受。
「不要碰我!」飒亚噙泪回头,甩开司珐尔的手大叫着。「不许你靠近我,司珐尔,你给我滚,滚得越远
越好!」
俊脸宛如挨了一巴掌似的,司珐尔脸颊抽搐着,缩回了手。
接着飒亚只记得许多随从都跟了过来,他不知道是谁扶着他重新上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狩猎场的
,唯一留在记忆深处的是,无数双手将他与司珐尔分得越来越远,而孤独地矗立在众人之外的司珐尔,以一双
灰蓝魔魇的眼眸,遥遥地望着他,和他们之间被拉大的距离。
当夜,飒亚下了一道旨令。
朕登基五年,尚未获天赐子嗣,鉴于东宫之位久悬,为奠立本朝万年根基,特立朕之皇弟西琉禧沙,接继
东宫之位,即日生效。
宫里的人有些是错愕,有些是高兴,有些是吃惊,有些是摩拳擦掌。有些人则开始谈论皇帝与重臣间不寻
常的僵硬气氛,是否代表了司珐尔的失势,而新东宫太子的崛起,是否意味着朝廷势力版图会有新的变化。
在这即将迎接新皇二十岁诞辰的前夕,整个西琉被诡谲多变的气氛所笼罩。
第六章
细如羽翎的雪,旋转,散落,点点飘零,于夜降生,亦消殒于夜。
孤零的身影,不语不动地伫立在高台上,远眺着彼方灯火通明璀璨如蜡炬的明宫,男人不知冰寒为何物的
高大身躯,连件御寒的披风都没有,就这样任由雪花不断地堆栈在他漆黑的发梢、宽阔的肩与赤裸的脚踝边。
巧夺天工的精致容貌比死神还要凄厉,灰蓝的眸子比夜还要深沉,紧抿的薄唇撇着比什么都教人心寒的自
嘲,司珐尔握着高台栏杆的手指,一使劲。
——你已经离我远去了吗?飒亚。
已经,关闭了你的心房,不再允许我的接近了吗?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冰冷的地狱,你要留下我一个人,永远地,徘徊在无止尽的饥渴、寒冷与没有任何
光暖的地方,直到疯狂啃噬掉我的每一根毛发、每一根骨骸,直到我干枯为尘土,风吹为虚无吗?
不能再次拥抱着光,不能再次地拥抱着你,这就是你对我的答复,为我写下的结局吗?
穷夜漫漫的……绝情。
阒黑潼潼的……恨爱。
想要的只有光明,想要的只有火热,想要的只有绝对不可离分、共生相依骨血相连般的铁证。
我要得太多了?我太傲慢?我太咄咄逼人?我太令你无法呼吸?……那就满足我啊,让我不再为了掩饰饥
渴而傲慢,不再为了掩饰恐惧而强取豪夺,不再为了不安而窒息你的存在。
是你令我傲慢,令我咄咄逼人,迫使我不得不强制——
不这么做,你就会消失。
主宰着我的人,是你。驯养着我的心,也是你。将我由无情无爱的吃人地狱里拉出来,给予我光与热的温
度,了解到什么是「无可取代的人」、「超越权力与野心的重要大事」之后,再将这一切从我面前取走。
这世上有比你还要冷酷无情的人吗?没有。
……尽管如此,我还是只能站在这里,望着有你的地方,有你的梦乡,想着你不回头的身影,念着你的残
光。
「在这种冻死人的要命天气里,还有闲情逸致站在这儿看星星吗?没想到你是这么诗情画意的人呢,司珐
尔。」南夷露露推开通往露台的门,朝着他说。「好个瞭望台,将军府中摆设这么特殊的地方,是作什么用的
?」
「出去。」司珐尔动也不动地冷斥。
「啊,我懂了!这儿正对着皇宫是吗?万一宫内发生任何事,由这儿的瞭望台可以马上看见那儿所打来的
信号,好通知你去救驾吗?嗯,这倒是颇为精妙的点子,你可当真爱死那小皇帝了。」
她置若罔闻地跨入他不愿被打搅的安宁,先为他拍去肩膀上的雪花,再将手臂上挽着的狐皮披肩搭上他的
肩。「干么这么傻呢?就算那个不识相的皇帝稍微给你一点脸色看,又如何?你真的没有他就不行吗?以前那
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到哪里去了?我就爱那份不为物所动,不为情所困的他,快点醒醒吧!」
扣住她的手,一甩。
司珐尔瞳孔深处冰冻起一切情感,凝视着她。
被如此明白地拒绝,她也装傻不下去了。「呵……呵呵……多么难看的我。多么难看的你。我追着你的屁
股跑,这样还要被你嫌弃,是吗?但你就算看穿了夜,也盼不到你心爱小皇帝一记回眸。咱们都是半斤八两呢
。」
「请回吧!」他淡漠地,转身背对。
「要挑拨亦皇帝,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没头没尾的,南夷露露突兀地说着。「一看就知道,西琉
飒亚没有什么女性经验吧。全都要怪你,他根本没机会和女人这种动物相处过,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人家的
阴毒心眼,当然没办法敌得过我。我只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
掩着嘴,她格格笑着说:「你真该看看,他单纯的模样真是好可爱喔。和你这个死推活拉也不会上钩的鱼
儿不同。我才放下饵,他就摇晃着尾巴,绕着我的饵打转。也许会被他死命挣扎掉,但他会被我的饵所迷惑是
错不了的。」
见司珐尔缓慢地回头,她扬起红唇,笑了。
「别这样看我,我的魂魄都要被你吸走了。反正一开始我就打着坏女人的旗帜了,也不怕你知道。没错,
是我在你的心皇帝耳边说了些不甚动听的话,但他不也很轻易地就起了疑心,置你于不顾?你还不能看清自己
的立场吗?司珐尔。只要现况维持下去,就算没有我的出现,会毁坏的东西,依旧阻挡不了毁坏的命运。」
坚固的堡垒由城角处,一小块、一小块的剥落了。
辛苦堆栈起来的,原不过是沙漠中的蜃楼,并非永不动摇的圣城。
一点一滴如同流沙由掌心指缝里,坠漏。
「如我所想的,西琉禧沙顺利地成为东宫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步——缔结下我女儿与禧沙的婚约。
这一步看来简单,其实也不容易,要是被西琉皇帝给拒绝,我的好戏也唱完了。」
颇有不屈不挠精神的南夷露露,继续说着。「所以我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和我联手?你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和我联手吧!」
灰雾弥漫的深夜,司珐尔的眼眸锐利直射人心,冰唇微启说道:「在妳没有说出自己介入西琉政局的真正
理由前,我是不会信任妳的,也不会与妳合作。」
南夷露露一阵错愕,沉默片刻,爆出大笑声说:「算你厉害,我还以为自己乔装得很成功呢。是啊,我介
入西琉的政局,不光是为了想分一杯羹而已。我是有我的理由,不过……我不会说的。」
「是为了报复我?」
她洒脱地一笑。「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只知拘泥于过去。我就算要报复,也会报复那个……办到我所办不到
的……夺走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的心……的小皇帝身上。」
那又为何?司珐尔挑眉。
仔细推敲就能明白,露露身为南夷国长皇女,没有必要借着西琉才能获取什么权位。她甚至是南东国最有
希望继位的下届君主,要想并吞西琉,直接武力攻打,似乎更符合南夷露露的性子。
整件事的最大疑点,就是她大费周章将魔掌伸入西琉的主因何在?
「别再问,我不会说的。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想要的就是透过禧沙与我女儿的结盟,在这里取得一席之
地。」脸上洋溢着母性光辉的南夷露露,有着抢夺地盘的母狮气概。「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此,我需要你
,司珐尔。」
叹息着,司珐尔双手盘胸地说:「恕我拒绝。」
「先别急着拒绝我。」
她微笑地走近他,金眸闪闪地说:「等你听完我的主意,再说。」
吞噬人心的欲望,在黑暗中。
夜影幢幢映照出潜藏在角落的饥兽,
从未安息过,从未消失过,从未遗忘过的兽,
扑袋而来。
撕裂开心头的伤口,血淋淋跳动着的爱,烙下了不灭的罪痕。
践踏着光的崇高,侵蚀着目的边缘,渐渐地将它染黑。
野兽苏醒了。
再一度睁开欲望的眼,磨利了野心的爪,狰狞的牙……
***
西琉飒亚二十岁诞辰,当日。
美丽漆黑的发由一顶灿灿金冠缩起,高傲优雅的颈子由一串串玛脑珊瑚环绕,饰以紫金皇纹的奢华衮袍,
精绣香囊系腰,镂空翡翠环带,左右长指皆套上金镶红宝环指,器宇轩昂、卓越非凡,俨然神人翩翩临世。
凡有幸觐见者,无不叹息,无不臣服。
为求能一睹飒亚陛下的风采,亲口道贺一声寿与天齐,排队等着朝见者,由皇宫大厅县延数里直至宫外。
整个早上,就这样浪费掉了。
飒亚耐下性子,接见过一位又一位的贺客,不管是王朝公卿或是他国使节,此刻在他眼里,任他张三李四
,都已无分别。微笑、点头、接过贺礼、回赠纪念品、道别……重复循环着这些动作,他的笑脸早已麻痹。
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呢?僵硬的肌肉,也不再感到痛楚了,飒亚不知道何以自己还有力气笑得出来。
这么多张脸孔,就是没有想看的那一张。
他……不打算来祝贺他的诞辰了吗?
空气中弥漫的是风雨前的宁静吗?听到了自己立禧沙为东宫也没有任何反应,意味着什么?以那男人掩藏
在冷漠如冰外貌底下,向来激烈的性格,针对这件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令人疑窦。
原本,飒亚还以为他会在清晨直闯禁宫,前来盘问他有关昨天发生的事和禧沙入主东宫的事。
可是司珐尔并没有出现。照理说应该第一位觐贝他,并祝贺他的男人,连个影子都不见。
莫非他还在介意昨天自己「反常」的举动吗?飒亚把住了五指,红宝扳指锐利的棱角深深戳入掌心,可是
这点痛楚远比不上自己心头的愧疚。他回到宫里,深夜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航晓得自己上了南夷露露的当。
五年了,司珐尔守护着他和这个皇朝五年了,这五年当中他们并肩迎过多少风风雨雨,即使自己有所动摇
,司珐尔却始终屹立在他身边,专一的站在他的身后,为他阻挡着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可耻的是自己——听了空穴来风的话,便对司珐尔摆出那样的态度,甚至连给他抗辩的机会也没有,便悍
然地挥开了他伸出的手。
飒亚一合上眼晴就会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在众人簇拥下离开的自己,在众人身后被远远抛下的他。当时他
的眼……他的脸上……他高大的身躯……无不笼罩着寒寂的空气。
该如何道歉才好?说什么都显得太迟。
「陛下,您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主宰官推起满面笑容说。「也接近晌午了,您就稍微回宫里休息
一下,好迎接即将开席的庆宴,按照往例可是要通宵达旦才能歇息的。」
以前因为司珐尔霸占住皇帝身边的位置,始终苦无机会「表达」自己的关切与忠心的臣子们,此刻全都七
嘴八舌的上前建言。
「正是,陛下的龙体健康就是万民之福,万万不可大意。」
「让小臣护送陛下回宫好了。」
「不不,这护送的重责大任,自当由我来做。」
「行了。朕不需要护送。」他一挥手说。「宾客们若都到齐了,就开宴吧。」
这时,主宰官转头四望,说:「有谁看到司大人的?」
每个人都摇着头,大家也正好奇着,为何如此重要的庆典上,居然会没有司珐尔将军大人的身影?
「哼,这厮未免太过猖狂,竟连陛下的寿诞也敢缺席。陛下,请您务必降旨责罚他的行径,惩戒一番,好
为众臣之表率。」主宰官平日长于司珐尔的威严不敢多言,今日见他不在,痛快地说:「仗着陛下宠爱他,也
该有个限度。」
飒亚脸色一沉。
「啊,请恕微臣失言。」见状,主宰官惶恐地立刻低头谢罪。
原来大家都知道了。飒亚顿觉荒谬可笑。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只是谁也不敢公然地谈论。这并不是惧于
丢国家的脸,只是不敢惹怒司珐尔的老鼠心态。想想,自己就是为了保住这种「无谓」的颜面,而与司珐尔起
了这么多冲突,就觉得可笑。
「以后别让朕再听到这种丑陋嫉妒的话,你们不满司珐尔的地方,全是朕允许他这么做的。要是不服,就
提出象样一点的奏章,别老是绕着枝节打转,若非仰仗司大人的能力,今日西琉就不会有如此太平盛世了。」
凛凛地扬起两道剑眉,积郁在胸口的乌云彷佛都拨开了,飒亚以不容反驳的威严说道:「你们都该跟司大
人见习,何谓为国为家,不争口舌,只论鞠躬尽瘁的用心。」
「啪啪啪」的底下响起一阵掌声,是来自南夷国的露露殿下。
不知为何,她竟着一身正统军装,腰佩长剑,掀着披风一步步地踏上台阶说:「陛下,请原谅我,姗姗来
迟。本该祝您永享青春,万岁、万万岁的,不过您要是真活上万岁,我也会很困扰的。」
「南夷露露殿下,您说这话未免太失礼了!这是什么场合?请你懂得分际。」主宰官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竟在陛下的生辰庆典上身着杀气腾腾的军服,真是既野蛮又无礼,令人怀疑南夷人的教养。」
「老头子,你话太多了,滚一边去。」她伸手一推。竟将主宰官由飒亚身旁的高台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