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妳记得?」濮阳少仲惊讶的回过头来。昨天他虽然站在那里看了一段时间,但客栈里少说也有八、九十个人,她怎么就能记得清楚?
「吃我们这行饭的,客人就是恩人,能不记得吗?」棠衣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
濮阳少仲不由怔了。可能因为伤势未愈,棠衣江水洗过铅华不施的脸庞上,带着异样的苍白。若说昨晚浓妆的舞剑少年令人惊艳,今早这个清丽的女子则是令人心疼。
「那些人要找我是吗?」棠衣向着远处一瞥,唇角嘲讽的扬起,冷冷的笑道:「哼,来一个我就杀一个,就算我死了,易读也休想沾我一根头发!」
易读是津河府的府令,这是濮阳少仲昨晚听大船上的喊话才知道的。他连忙问道:
「怎么回事?姑娘怎么会和府令有过节?」
棠衣极不屑的哼了一声。「那种败类!普通商贾得了我的身子,也还知道维护我一家子;易读想找我,抓了我男人强逼我,得逞了两次,居然还不肯放人!我跟他势不两立!」
末鬼原本一直看着前方,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棠衣视线与末鬼交会,心中不由一震。她知道自己天生骨子里带的娇媚,衣衫不整凌乱狼狈下更显得楚楚可怜,但眼前的男人直视着她,却像望着一块木头,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冷冽得像猛兽审视自己眼前的猎物。她心头起了一阵战栗,便住了口。
末鬼却转头与濮阳少仲说话,「我们现在送她上岸吧。」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还没从方才棠衣赤裸裸的说话中回过神来。他又瞧了棠衣一眼,眼见她伤势在身,犹自倔强忍耐,心里一阵不忍,踌躇着道:「可是现在送她上岸,不是正好害她被抓吗?」
「这是昨晚说好的。」末鬼冷冷的说道:「萍水相逢,已经仁至义尽。」
濮阳少仲不由一阵为难。
棠衣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已经知道黑衣男子斩钉截铁要赶她离开,她只能从白衣少年身上使力,才有脱难的希望。她当下凄凉一笑,说道:「谢谢你,请送我上岸吧。这里我很熟,要躲几个官兵不是问题。」
白衣少年果然立刻问道:「上了岸妳要去哪里?风华街醉客楼那边,怕已经封了!」
「我知道。」棠衣说,「我在西街有处宅子,还算隐密,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躲一阵子。」
濮阳少仲回头,恳求的看着末鬼,「好人做到底,我们送她到西街,不会费多少时间的。」
末鬼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原本不想插手这件事,如今也只有插手了。「好吧,只是在上岸之前,必须有点准备。你先将船划开,找个隐密处藏起来。我会找到你们。」
濮阳少仲点点头,末鬼便跃上岸去。濮阳少仲见他上岸,走到船尾,撑起篙,小船便晃晃荡荡的向后退去。
棠衣松了口气。她觉得那个黑衣的男子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她的说辞,会勉强答应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白衣的少年而已——唔,谁知道那个黑衣男子上岸是做什么去了?万一是去叫官府的人前来,那又该怎么办?
她微蹙眉头思索了一阵,心里已有计较。眼看自己的湿衣被卸在一旁,她悄悄伸手摸去,从暗袋里翻出一丛牛毛针来,藏在头发里。她又盯了眼前的白衣少年一会,只见他专注的摇着桨,连回头来看她一眼也不敢。
棠衣不由微笑。看来这是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少年。这样比较容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外褂掩住躯体,却故意将修长的双腿交迭成诱人的姿态,细声道:「多谢公子,但请公子先将船靠岸,我现在就上去吧。」
「咦?为什么?」濮阳少仲不由疑惑。他回过身来望向她。现在她看起来像是风中哆嗦的花朵,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妩媚。
濮阳少仲一下子红了脸。他自觉自己并没有想到什么下流的地方,可是那种隐约的娇态……可能这就是女孩子比较吸引人的地方吧!
濮阳少仲甩甩头,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刚刚他居然想到还好末鬼现在不在这里!
「公子虽然有心帮我,但您那位朋友……」棠衣抿了一下唇,像似为难的说道:「他好像不信任我,我怕他上岸后会……」
「原来妳担心这个?」濮阳少仲一笑,背着她解下自己的外褂向后一递,「清晨天凉,姑娘遮遮寒——妳放心,末鬼那家伙最讨厌麻烦,他不会没事去找事做的。」
「末鬼」?棠衣不由一愣。这名字和她听过的一个顶尖杀手的名字一样!可是传闻中,末鬼向来独来独往,并没有同伴,会不会只是同名的人?
小船已经划进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这里水流稍缓,船也不摇晃。濮阳少仲将长篙插入水中,固定住。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末鬼虽然一脸冷漠,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妳如果真有冤屈,他就是不帮妳,也不会害妳的。」
棠衣「嗯」了一声,心里却更加不安。她漫不经心的接话道:「还没请教公子尊姓?」
「我叫濮阳少仲。」濮阳少仲想也不想的答道。
「濮阳」?棠衣陡起惊觉。濮阳是当今丞相的姓氏,而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该不会……太好了!要是能抓住这个少年,不怕易读不就范!真是天助我也!大哥有救了!
「还没谢过濮阳公子的救命之恩。」棠衣含笑说道。她一手抓着自己的发,像是要将头发盘起来,食中两指却已扣住发里暗藏的牛毛针。
濮阳少仲仍然背对着她,笑道:「不是我,救妳的人是末鬼——啊,说人人到,瞧,那不是末鬼吗?」
棠衣吓了一跳,只得放开手来。
末鬼已经跃上了船。
他带了一些女人的衣饰和一顶带纱的帽子回来,只向濮阳少仲看了一眼,便将衣物递给棠衣。
棠衣也不敢多话。伸手接过,便钻进舱里换好,又用纱帽遮住脸容,三个人才一起上岸。
濮阳少仲原本是想,既然官府要找的是个叫做棠衣的少年,打扮成女子的模样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才靠近大街,几个差役便过来询问,要她把纱帽揭开。
「你们要找的是个男人,她是女的。」濮阳少仲连忙说道。
「易大人有令,男女都要查。」差役冷冷的说道。
棠衣只得掀开纱罩让他们瞧过。
她平常打扮成浓妆艳抹的少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为清秀可人的少女,连濮阳少仲都觉得自己若不是事先知道,也一定无法将两人联想在一起。满想即使差役看了,也绝对认不出她来,哪知出来抓人的差役像是受过特别吩咐一样,对着图像和人来回瞧了半天。
其中一人说道:「似乎有点像。」
另一人说道:「大人有令,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话还没说完,末鬼手腕微动,已经在两人肩上各轻拍了一下,两个差役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灌了铅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棠衣不由一惊。好厉害的身手!方才他出手的时候,她居然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他们会在这里站上半天,不能指认也不能说话,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末鬼说道。
三人从从容容的自人群里走过,将到西街时,突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有的说:「这人犯了什么罪?判了杀头大罪吶!」
「听说是贩卖人口?」
「贩卖人口?前些天李老爷家千金失踪了,标致的一个小姑娘哪,该不会就是被人口贩子逮去了……」
「保不定是跟人家跑了,李老爷子怕丢人才放的风声哪。」
立时就听旁边有人不三不四的嘿嘿笑着,「这个叫恶鬼叱的,长得还人模人样的,李家那个小妮子不会就是跟了他吧?」
恶鬼叱!棠衣浑身一震,回头望去,只见高贴的告示牌上斗大的几个字,写着:「明日午时恶鬼叱西市斩首」
朱笔重重的将恶鬼叱三字圈了起来。画上还有一个男子图像,男子耳朵有一小片缺角,眉心有三点痣,排成倒三角形的模样,煞是醒目。
「啊,是大哥!」好个易读,居然……
「怎么?」濮阳少仲搀住她,感到她的身子簌簌颤抖。
围观的群众愈来愈多,末鬼轻声说道:「先走吧,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棠衣点点头,咬牙望了那张告示一会,随着他们快步离开了。
绕过西街口,一座半新的牌坊后,一条还算洁净的巷子里,并立着几户人家。
棠衣在最后一户门前停下,抬手轻扣着门环。几声叮叮的轻响随着她的手势敲出三二三二的节奏。
半晌,门洞里有人探问,「天青水长。」
棠衣随之回答:「阴川天湖。」 一顿又道:「有客人来。」
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少年雀跃着跳向前来,高兴的唤道:「姊姊!」
「嗯。」棠衣也对他笑了一下,随即向后一让,对濮阳少仲和末鬼说道:「请进来喝杯茶。」
濮阳少仲已经要向前跨去,末鬼一手轻扣在他腕上,淡淡的道:「不用了,我们要离开了。」
棠衣望着濮阳少仲,眉心微微一蹙,柔媚里带着一点哀求,说道:「我只是想谢谢你们救了我,进来喝杯茶也不行吗?」
濮阳少仲看了末鬼一眼,只见末鬼一脸冷漠。末鬼愿意和他一起送人回来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他也不能再为了一杯茶为难末鬼。想想,只好略带歉意的说道:「谢谢妳的好意,我们要离开了,请保重。」
濮阳少仲正打算转身,棠衣突然「啊」的痛呼一声,双手抱着腹部蹲下身去。
「妳怎么了? 」濮阳少仲不禁向前一步。正要伸手去拉扶棠衣,棠衣突然一扬衣袖,一阵细微的轻响自衣袖里震起,银针细点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濮阳少仲弯身探看原是一片好意,全无防备下暗器已经离脸面不到指宽的距离。濮阳少仲还来不及反应,腕上突然一股大力扯动,他向左跌去,一丛发细的牛毛针就从他身侧掠过,插在地上。
末鬼右手拉着濮阳少仲,以右足为支点,身体转了半圈,同时左手两指成戟,向棠衣当胸刺去;棠衣立即向后仰倒,左手撑地,右腿已经向末鬼扫去。
末鬼不退反进,举足就向棠衣迎来的膝弯踏去;一阵强大的压力顿时罩下,这脚要是踏中,只怕立即要骨碎残废了!棠衣急忙缩脚,末鬼却已经转变攻势,向她胸口踢去。
若说刚才向膝盖踏去的一脚疾如飞箭,那么现在当胸的一击便是电光瞬闪了!别说她内伤未愈,就是功力完足,也不一定避得过去,眼看末鬼力道万钧的一脚就要踏碎她的胸口,棠衣脸色惨白,不自禁的闭上眼睛。
但这迅若流星的一脚却没有踩下。
千钧一发之际,突听「锵」的一声,濮阳少仲撞了他一下,末鬼陡然收足,一把抓住濮阳少仲向后退去,一柄长刀穿过他与棠衣之间的空隙,斜斜的插入不远处的墙脚里。
濮阳少仲并不是故意要去撞末鬼的。在他被末鬼的劲道带得身形向后一转的剎那,突然看见一个灰袍的老妇人站在那儿。老妇人慈蔼的对他微笑,蹒跚一步向前似乎要对他说什么,衣袖一扬,一柄三尺来长的刀刀已经电射而出,濮阳少仲虽然及时抓住剑鞘一挡,格开长刀,鼻端却嗅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味道一入鼻端,濮阳少仲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陡然消失,剑鞘虽然格住长刀,却无法施力将长刀推到别的方向去,他向后一跌,长刃力道不衰,直向末鬼踏出的腿上刺去,末鬼当即收足后退,那致命的一脚终于没有踏下去。
四个人相继出手,不过电光石火间,此刻末鬼已经带着濮阳少仲退到墙边,钉立在屋檐下,濮阳少仲微微喘着气,末鬼却宁静的就像从来也没有移动过。
四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个是刚才出手的灰袍老妇人,一个是开门的锦衣少年,另外两个人站的略远些,濮阳少仲认出那是醉客楼里端茶的小厮,就站在巷子入口,堵着出去的路。
锦衣少年扶起棠衣,退到门前神色戒备的望着末鬼,他的手里已经多了柄精巧的匕首,站在巷口的两个小厮,手里也各握着一柄流星槌,只那个灰袍老妇人,两手空空自然垂下,依然是那副慈蔼的样貌。
「妳为什么……」濮阳少仲盯着棠衣,眼里流露出愤怒的神色。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麻,右手好像连剑鞘都要握不住了。
「对不住。」棠衣歉然微笑道:「我不想伤你,只是有件事要拜托你们。只要事情完成,我立时就请嬷嬷给你解药。」
天底下有这种拜托法?濮阳少仲一怒,向着末鬼说道:「别理她,我们走。」
「如果她是铁娘子,」末鬼突然对着灰袍的老妇人说道:「那么阁下便是毒菩萨了。」
灰袍老妇人笑了一下,仍旧那样和煦,「尊驾好眼力。」
末鬼一手藏在濮阳少仲身后,按紧濮阳少仲的后腰穴位,缓缓的贯入内力,一边云淡风轻的说道:「既然铁娘子与毒菩萨都出现了,那么黑阎罗和恶鬼叱不妨也一并见见。」
灰袍老妇人还是在笑,「尊驾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来呢?」
猛然一声爆响,一柄铁如意自他们身后的墙轰出,末鬼身形向侧一闪,一掌向墙击去,一片巴掌大的墙应声而裂,向后疾飞而出,他也身随风起,抓着濮阳少仲要翻过墙去;灰袍老妇人长袖疾扬,同时打出七点星光,七点星光都打向他与濮阳少仲之间,他虽然能够跃上墙头,但若要将濮阳少仲也拉上来,濮阳少仲势必要受暗器所伤。末鬼眉头微微一凝,身形急坠,带着濮阳少仲,稳稳地回到墙脚下。
墙后突施偷袭的黑阎罗原本以为就算不能一击就中,至少也能把末鬼逼开墙边,他再与毒菩萨趁机连手,先毒倒来人再说;不料一片墙突然向后倒飞,向着他的心窝打来,慌忙里他只来得及向后一翻,那片墙贴平他的胸口飞过,连衣带皮削下一片来,余劲未消,
「笃」的一声插入一株树干里,竟如一枚锋利的暗器一般!
黑阎罗勉强站定,胸口一片血淋,虽未伤及要害,也已吓得脸色惨白,原先预定要出手配合的招式自然也来不及使出。
毒菩萨惊觉来人武功超出估计,凝目细看了末鬼一会,神色略略一变,说道:「红发灰瞳?你是天下第一杀手『末鬼』?」
「妳既知我的身分,就不该与我为敌。将解药取出,我们各行其道,两不相干。否则,」末鬼冷冷的说道:「我先杀妳,再取解药也是一样。」他揽紧濮阳少仲的手,已经感到濮阳少仲的身体略略颤抖。
毒菩萨笑了笑,诡谲道:「我从不将解药带在身边,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们谈个条件,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就把解药给你。」
末鬼不置可否。
毒菩萨知道对方正在等她提出条件,她说道:「你拿易读的人头来换解药吧。」
一旁的棠衣浑身一颤,赶忙说道:「不,先救大哥再杀易读!」
「一件事。」末鬼说。
毒菩萨睨了棠衣一眼,「易读奉命将恶鬼叱带回皇城大牢,我们有的是机会救他。」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街口看见告示了!」棠衣急急说道:「易读明天就要将大哥斩首示众!」
易读要查的消息还没有查到,怎么就要把恶鬼叱斩首?莫不是恶鬼叱已将他们的秘密说出?毒菩萨眉头一凝,一时也惊疑不定,暗自衡量,救恶鬼叱和杀易读两件事比起来,恶鬼叱是个可能已经泄露秘密的同伴,但易读却是威胁他们的头号仇敌,更何况,易读一除,要救恶鬼叱也就容易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杀易读都比较重要。
毒菩萨眼眉略略一垂。她原本看来就是个温煦的老妇人,这时面部表情放松,更显得慈眉善目,轻「嗯」了一声,「妳说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