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醉
我看见彼岸烟花,浮沉在梦的暗河里。
我看见禁锢宿命,颠沛在爱的尘寰中。
你醉了,或者,还是我太过清醒了吗?
第一章
沉香屑已然耗尽了最后一抹星光,零落的尘埃仿佛还没有从刚刚虚幻的的梦境里醒来,依旧纷纷地在镜前飞舞,不经意时遮掩了我刚梳妆好的面容。依稀的目光恍若隔世,仿佛试图穿越过重重的光阴,寻觅最后的归宿。只是归宿未曾停留,不知道,究竟是栖息在亘古的从前,还是遥远的将来。
我缓缓伸出手来,纤细皎洁的手指在沉香的滋润中泛着别样的光华,究竟是那里啊,一旦踏入,自己的命运就不会由自己做主。迷惘中忆起从前,那个墨绿色头发的孩子,微笑着对身边的孩子说:
"无论多么艰难,我一定会牢牢把握住属于我的幸福。"
幸福啊,梦幻般的字眼,仅仅是喃语着,心中原本空荡的地方,便会渐渐充盈起来,挤满的,不知是从何处漂流而来的温暖,悬浮在空间里,这种感觉,往往是不切实际的。只是填满了被时间吞噬的空缺,仅仅如此而已。
哪怕是只是暂时也好,请允许我,暂时享受着最初的哀伤,和最后的幸福。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侍女砚岚端着一个华美的檀木盒婷婷而进。
瞬间,刚刚还留存的暖意徒然地消失了,就和来临的时候一样悄然无声。这就是现实,不是幸福的寄居地,只是,我即将告别的烟雨阁。
"亮少爷,御盒给您拿来了。还有,所有行李已经准备妥当......"
"回少爷,老爷现在独自在书房,老爷似乎......"
"不要紧,砚岚。父亲是不是还没有平息怒气?"
"......据砚岚来看,老爷没有在生气。只是独自翻动着旧信,表情很是哀伤......好像......在怀念一个故人那样......"
砚岚忽然沉沉蹲下,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我一惊,急忙去拉砚岚,她却坚决不肯起来。仰头,一行泪水悄然划落下来。
"对不起,亮少爷。只是......砚岚看见老爷这样哀痛,又看见亮少爷这样迷茫,砚岚真的很是难过......亮少爷,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要去应选御侍?您难道不知道......当御盒被送到的时候,老爷近乎要疯了......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砚岚抽噎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和凄凉,或许是我的心如此,就这样顺着她的声音,湮没在无尽的悲哀中,在黑暗深处永恒清醒着,也许,不再沉眠。
"砚岚......我,有我的理由......"
"砚岚知道,真的,最近老爷仕途不顺,甚至被指控罪名......谁都知道,塔矢家正在没落......但是,亮少爷......您有什么必要如此委屈自己,屈身求全于陛下吗?御侍......在别人眼里,跟以色侍人又有什么两样?即使你再出宫,别人又会拿什么眼光来看待您?......砚岚真的不明白......"
我轻轻扯了扯嘴角,砚岚的每个字,都像钻心剜骨般,烙印在我的身上。我怎么会不明白......早在应选御侍前的那个夜晚,我整夜不得安眠,不过是因为那种刻骨铭心般的屈辱,像悲哀一样紧紧缠绕在我的周围。我流泪得近乎窒息......但是我知道,我必须,也只有这样做......
倒影年华,不曾相逢,永不相见。
低头望着砚岚悲痛的表情,不被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温柔地拉起砚岚,砚岚空茫的眼神里倒映着我惨淡的微笑。这样的微笑,人人都会忍不住靠近我,仿佛迷恋一样想急切地捕捉我的每个瞬间。
都是一样啊。所有人都知道塔矢家自从先帝驾崩自后便江河日下,门厅寥落。周围渐渐积蓄的轻蔑嘲讽的目光,还有偶尔惊艳于我的美貌的诧异迷恋,都让我感到厌倦,对这个萧然尘寰的厌倦,也许,也是对自己的厌倦。
当今朝廷并不排斥男子为妻,甚至和平常人家同样被记录在册。只是妻的名分毕竟只有一个,多数人选择的依旧是女子。多数被买下的艳冠群芳的男妓,通常不过是被纳为妾罢了......始乱终弃,更是司空见惯......
......毕竟关系到家族名望,后代子孙,不得不慎重考虑。
再多的宠爱,再沉溺的眼神,也得不到这个世道的半点怜惜。
不过是交换的筹码......也甚至有没落贵族把本家子弟企图嫁入当今权势人家,不过就想东山再起而已......
可笑得紧......不久前还有人亲自到我家提亲,对方是络川的首富,不知在何处瞥见了我的面容,惊为天人,竟不惜散尽千金也要娶我为妻。可笑他看似如此决心坚若磐石,却在我张口要他家产的1/2作为聘礼的时候,踌躇再三,正要点头允可时,我又微笑着要他把剩下的1/2再作为盛大的婚礼资金时,他终于落荒而逃。
这个尘寰太过可笑,我轻轻抖抖身上的白色长袍,翩然转头对一边还呆滞的家臣轻声漫笑道:"怎么,你们也要娶我为妻么?"
一帮众人恍若才从梦中苏醒,急忙紧追着他们的主子而去。否则刚刚如此众多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肮脏。
不是他们,恰恰是我自己。
"砚岚......你知道指控父亲的人是谁么?"
砚岚摇头,犹豫着想说什么的时候。我张口:
"那是......父亲根本不会让我们所有人担心。但是这次,事态实在太过严重......父亲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痛定思痛地想起那个夜晚,书房里的烛火忽闪忽灭的暗影里,父亲跟母亲的对话:
"为什么是绪方......?他都已经做了首辅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哪怕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正是因为过去吧......绪方一直很执著......虽然他娶了这么多女人......到底,是忘不了......"
"你一直如此忍耐......不过是因为觉得愧疚......可是这次呢,他要给你安上叛国的罪名啊......这是毫无疑问的死罪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亮又怎么办......?"
父亲的身影依旧在暗处,我从窗缝里辨不分明他的情绪,究竟是颠簸得太久,跋涉得太久,以至于如今起不了一丝波澜了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打算让你做好准备。我已经取出了所有可调换成现金的家当,一旦我出事,你要急忙带着亮出城......"
"天下再大,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当初你不也是选择了留下来承受一切......只是,这代价,到今天竟还没有终结......"
"明子......答应我,虽然我一直对你感到歉疚,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允诺......但是,即使没有我,也要坚强地带着亮,活下去。"
"活下去......吗?"尘世在轻轻叫嚣,如此疲惫的我们,挣扎再三,也不过是寻觅一个容身之所。
书房里渐渐岑寂下来,仿佛刚才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番生死交托的对话。
只有我,五指紧紧掐在手心里。就连鲜血渗出了掌心也没有察觉。
夜色苍茫,然而此刻。我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冷得,宛如我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在遥远宇宙里,无限季风过境的洞口,彷徨无措地游荡......
"砚岚......父亲斗不过他的......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最大的奢望,就是希望不要牵连我和母亲......"
我忽然冷笑一声。"父亲实在太天真了,绪方是怎样冷酷的人,我还不明白么......相信到时候,绪方必定会抢在前头,把我们塔矢家......捏个支离破碎!"
这就是绪方。不是我曾经憧憬的风华正茂的绪方......不是我曾经渴望的冷峻坚毅的绪方......虽然母亲的话语总让我有些在意。我不懂他们之间究竟发生的什么使他们从挚友变成了对手。我笑了,根本不是对手,而是绪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使用一切手段压制父亲,慢慢地,渐渐地,耐心地,把父亲逼上绝路。
现在,这个时候终于到了吗?善良、纵容、坚忍,在这个尘寰里根本连一颗尘埃也不如!可是恰恰父亲是这样的人,也义无返顾地走上别人为他挖好的坟墓......
我无法容忍,是的。哪怕是碾碎我的尊严。尊严,弱者根本是没有资格拥有的......我早有这样的觉悟......
因此,进宫,便是我最后的机会......绪方再狡猾,他始终都不能完全掌握住一切。要依靠,就依靠最有力量的人吧......
恍然间我瞥到砚岚颤抖的眼睛,不禁收回了思绪。笑着说:
"砚岚,其实......这原本也没什么的......这个身体,早晚都是要放弃的......只要能挽回一切,我就能想尽办法回来......一定的......"
欺骗自己也罢。这是我,也是我,最后的希冀了吧......
我打开御盒,那正是决定我命运的皇牌。我细细端详它许久,这就是将要在未知岁月里束缚我的东西吗?或许,是囚禁我自由、尊严及我可能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的牢笼?
我猛然转头,妆好的皎洁面容映照在镜子中,无缺得甚是完美,完美得甚是绝望......
我渡步走出了烟雨阁。苑里正是萧瑟的时候,秋风呼啸而过,吟唱着不知名的恋歌......
"亮......"我蓦然抬头,风的尽处,父亲疲惫的身影让我心痛。
"父亲......"是我看错了吗?父亲脸上,从未显露的落寞,苍老流逝的年华,蹑脚经过我们的身边。
"亮,如果爱了,就不要悔......不要悔你当初的选择......"
父亲消失了。而我,许久静静地驻留在苑落中央,迟迟,移动不了半步......
脚下堆积的落叶,交织错杂的纹路仿佛在作一个预言,一个,悲哀到无限境地的预言......
再见。无论是从前的美好,还是艰辛。都灰飞湮灭。
我感觉到父亲落寞的目光,还紧紧凝留在我身后。却无法回头。
再见。从此,跟过去的自己形同陌路。
我乘坐的车厢缓缓驶入那座浩荡如烟海的皇城。
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还远没有了结......然而无论是什么,我都必须,独自承担。
第二章
晶莹的城墙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澄澈的光辉,恍若沐浴在透明的轻纱里。风轻盈经过的时候,高塔上的铃铎忽然颤动,发出浅吟低唱。只是依旧没有唤醒这座古老沉眠的皇城。
无论是谁,都会在此刻被它吸摄到这个虚幻而空朦的梦境里吧。世人就是如此容易受欺,宁可沉醉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也不愿正视残忍却真切的现实。
风月城。是这座皇城的名字。如若初见,却无关风月。风月何处,生生不遇。
美好的名字下,埋葬着多少血泪,寂寞,怅惘,屈辱,都在这里寂寂老去,沉沉流逝。
一旦踏入,便意味着无法回头。再也不复从前。这里是情感的囚笼,时间的终点。已经准备背负一切了吗?也许是的。即使有些东西,我永远也放不下......
忽然仰头,浮云遮掩了那轮皎洁的月亮,曾经辉煌的光芒被瞬间笼罩在黑夜的肆虐之下。而我,伫立在黑暗深处,久久地,清醒着凝望着万里长空。
是夜,初次进宫。当我回想这夜的时候,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不过是一具虚壳。空荡得,找不到容身之所......
□□□自□由□自□在□□□
第二天,我们总共十位御侍被召集在梦澈宫。是圣上的旨意吗?我暗暗忖度着。
回首身边,其他九位御侍看似都细细打扮了一番,不见得都是自愿入宫。但至少都是有觉悟的。即使不是被家人当作求荣的跳板,至少也是个工具吧。或是挽救家族存亡,或是企及豪华富贵。御侍的选择甚是严格,学识,气质,品德,家世,当然更重要的是美貌。每年应选之人并不泛滥,但质量极高。尽管当今圣上并没有流露出男色的喜好,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十人,各有各的特色。有冷冽的,有清高的,有妩媚的,有纯真的,有风情的,有柔弱的,有阳光的......任何一人,恐怕都是盛名在外,只是在这里,在这座冰凉的宫殿里,卑微地低头等待......
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我收回目光,然而更多的目光依旧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面庞,里面有什么?是惊叹,是不甘,是嫉妒,是怨恨,或是其他?但我不再理会。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是我的目标。
当今的进藤王朝早已进入盛世,这个尘寰在繁华之下,喧嚣之上。只是盛世繁华掩饰不住的空虚,惟有用奢靡享乐来充斥。恐怕就是这位不久前才刚刚亲政的少年皇帝,处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旋涡中心......
对于这位年轻帝王来说,盛世比乱世更加容易迷惑人心,谁值得信任,谁又不值得,终究要斟酌良久。
我不禁叹息,这个尘寰里,谁又能被谁同情?挣扎求存,保留一方求生,才是不变真理。
"伊角大人到--!"随着一声清亮的声音,所有人都迅速整理了装束,好让自己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只有我没有动弹。因为陛下......并没有来......
在我思索间,一位紫衣青年徐徐而进。伊角,当今圣上从小开始的书伴,即位之后便被任命为皇宫总管,看来清淡朴素,管理却有条不紊,即使在朝中没有任何实权,但是掌握宫中大小事务,是谁也不敢得罪和小看的对象。
我微微注视着他,是传言中的淡然,却掩盖不住他眼睛中的敏锐光华。他瞥过我们每个人,到我身上怔住了一下,然后才离开。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竟然还能如此稳重,坦然得没有一丝慌乱。
"各位待选御侍,陛下最近公务繁忙,无暇抽身,因此下旨御侍接见就此取消......"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每个人都震撼不已,或是惊讶,或是绝望吧。据说如今陛下本就取向正常,甚至有一位青梅竹马的预定皇后,应选御侍,本就是一场赌,只是还没开始,就被宣告你要取悦的人根本不在意,这恐怕是世间最残忍的话语。我冷冷地想。
伊角轻轻用眼光掠过所有人,宫殿里立刻安静下来。"各位御侍不必担忧,圣上考虑到这道旨意对初入宫的你们并不公道,因此特别下令允许御侍参加在三天后举行的镜若花会,朝见天颜。"
大家又一愣,镜若花会,是宫廷每年一度的既定盛典,规模不大,却是朝廷里年轻贵族的交际之会。而现在,陛下竟然要让我们御侍参加?怎不让御侍诚惶诚恐?即使对没有被接见有怨言,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吧......真是......非常高明呢。作为帝王,不仅要让朝廷稳妥,更要让后宫保持微妙的平衡......这位年轻的圣上,似乎已经熟谙此道了呢......
"陛下对各位御侍的关怀,想必各位都了然于心,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伊角希望各位对宫里的生活有所准备。有些人以为自己的动作不会被发觉,其实陛下一直都看在眼里,未必愿意计较罢了。伊角就此告退。"
一番话下来,已经有人煞白了脸色。我转身离开,果然是伊角,名不虚传。寥寥几句,既安慰御侍,稳定人心,又有暗示,警告预想兴风作浪的人。
的确,宫里不比宫外,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输,比死还要冷......比死还要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很是空闲。其实只有我而已,其他人都甚是忙碌。想必也是,毕竟是第一次朝见圣颜,半点马虎不得。
"主子,别的御侍都申请做新衣了,您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您进宫不就是为了......"宫里特地给我的侍从霖清终于忍不住不解地问。
现在我居住的地方名叫浅悠阁,情调清雅,我很是满意。我微微一笑,顺手拿起香茗抿了一口:
"霖清,你又为何一定要让我去争呢......?"
"难道不是吗?主子的相貌如此出众,任谁恐怕都无法抵御吧,我们下面的都在议论呢,别的御侍哪里比得上您半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