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分明的脸,熟悉而陌生。漆黑微扬的眉,深刻温沉的眼,以往随意时总是略微上挑出一抹细小笑弧的唇,不陌生的面貌。可是额上那若隐若现仿佛某种印记的条纹却是七夜不知道的东西--
那几乎曼延整个额际的浅灰纹路有种张牙舞爪的狰狞,而与这种张扬极不协调的则是眉心处那个散着薄金光彩的万字符。
"......这是什么?"
七夜伸手抚上这个印记--那些看着恐怖的纹理摸上去并没有感觉,就像是皮肤与生俱来的图案;惟有那个万字符有种凹凸不平的触感,还带着不同体温的凉意。
"你醒了,魔君。"
突兀的嗓音随着浮动的空气响起,七夜转身看向不知何时进到房间里的男子。
第十一章
"......金光?"
七夜沉吟了会,眼睛眯了眯,神态有些茫然--仍然是一身晃眼的打扮,但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却放了下来,顺服地披散在脑后,额前落了几抹刘海,严正的气息柔和了几分,整个人亦显得年轻不少,只是眉宇间有几分沧桑惫懒,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
"你似乎比本座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金光没有走得太近,只是上下打量坐在床上的青年,目光在其额头停顿了几秒,脸上竟慢慢漾起一层淡薄却显然十分满意的微笑,
"你这样子,倒也不错。"
七夜静静注视了会那人少有的温和表情,也露出一抹邪意十足的笑:
"我倒是觉得,你走火入魔时的模样更适合你的性子,鲜艳至极的血红比道貌岸然的正金显然更与你相配。"
金光先是一怔,随后敛了笑。
当初为了恢复功力而受辱燕红叶一事一直是他的逆鳞。而之前为了将七夜从幻象里拉出来,他的确记得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子--借助天魔星的强大影响,七夜在梦中延续着自己的意识,若非言子欣将他困在庄内的锁魔阵中,七夜的意识便会真的扩散开来,他梦中的一切也都将成为现实,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力量足够强大,梦便不会局限于梦!
七夜成魔是真,看他现在的模样便知--白银间紫的直发,额上薄金印记下覆盖整个前额的淡灰纹路,黑得仿佛吞噬一切光芒的瞳孔,以及周身强烈的魔气,无一不表示眼前的魔君与之前早不是一个等级。
但与他自身不相关的其它,则因为旒毓山庄封锁得当,而仅限于一个梦罢了。
梦......
"金光,你竟然敢将魔身的我带回现实,真以为我不敢动手杀你?"
七夜表情魔魅,懒洋洋的笑意泛着说不出的冷刻,
"既然我没有真正让天魔降临现世,也就不必留你见证群魔乱舞的世道......"
起身下床,七夜收了笑,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似乎在等待一击而中的时机。
金光面色一沉,原本闲散温和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魅丽的眼中隐隐流露出几分恶意的嘲讽刻薄:
"成了魔又如何?七夜,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我么?你真以为--当初我替你解毒单单只是为了救你?"
连串的问句,却是一个比一个说得轻柔,也一个比一个显得愉悦,仿佛在说着压抑沉寂许久的一个恶意的秘密,仿佛在处心积虑后终于可以一吐而快。
七夜初时听金光的言语并无表情,只在听到第三句话时,眉间晃过一丝也许自己也未察觉的疑惧。缓缓转身看向屋中双手拢袖的男子,俊朗颜面上透出一丝狠戾,更多的却是一种复杂至极的茫茫。乌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光亮,空蒙迷惘得仿佛盲人,仔细端详下来,才会见到盘踞于漆黑界面上的翻卷烈风,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一冲而出席卷一切。
"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你的--"
七夜的嗓音有些喑哑,低低盘旋在室内,未竟的话语消隐在微微泛白的唇间,端正的面容肃杀冷硬,竟隐约透出阴冷的莹莹绿光。
气压沉重得近乎窒息,冰冷寒彻的幽风凭空而起充斥整个空间;惨绿的妖气随风渗出,并逐渐集结成网无声无息地落下,所网之物俱如初春暖日下消融的冰雪般归于一片尘灰粉末。
金光只是静静看着,周身笼在一层淡淡的火焰下,与诡谲危险的外界隔离开。
瞪着那道被清火护着的身影,心中漫卷的应该是恨,但七夜却不知所恨为何?
恨金光的狠绝,还是恨自己的天真?
多半是更恨自己从最初开始便落入了那人的计算--
可是无所谓,爱恨与否并不重要了,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让眼前这个救过他又骗了他的人类再也不能站在他的面前笑得似乎一切尽在掌中!
只要,只要杀了他......是的,他现在只想要杀了金光!
杀意刚从脑海显现,额上印记便有感应般同时传来紧缚的疼痛。那并非刀剑割划或被道法击中的难受,而是一种似乎有万马千军从脑海奔驰而过或是被什么力量紧紧挤压又拉扯开的压迫感,使得七夜周身的妖气瞬间便因主人精神力的涣散而消失。七夜禁不住地用手狠狠捣住前额,借着外部的疼痛勉强抵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沉沉重压。
金光看了半晌,面上是一片宁寂,人却缓缓行至微弯了腰的青年身前。七夜意识到时,脸已经被对方抬了起来,后脑被一只手托着,力道不大,但对于正全力抵抗脑中风暴的七夜来说却是再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去挣脱--实际上,稍微动一下他就觉得在脑海里横行肆虐的拉锯沿着经脉流窜到全身,即使下力抵制,也只能将身体的颤抖控制在最小幅度,不至于摔倒罢了。
漆黑的眼有些聚不住焦的茫茫,眼睫因冷汗而显得粘腻,颤动间便有淡淡的水痕印在眼睑下的皮肤,倒像是溢出界限的那层薄薄水光。过于惨白的脸显出一种尖锐的凄厉,尤其是死死咬在下唇的尖刻利齿,白森森的,说不出的阴冷。
金光心中清楚,当初他在七夜身上种下的咒法,发作起来虽不会致命,却也足以让他吃尽苦头。况且这种咒法不是那种此消彼长的类型,意志越强,所遭受的禁锢便越重。以七夜的性子,自不愿被咒法控制,他越是抵触,吃的苦头也就越大,持续的时间也就越久。
本来,若七夜脑中没有了想伤害金光的念头,额上的禁咒便会平静下来。但七夜显然执意想打破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禁锢,只是不认输的抗拒......倔强太过,吃亏的只是自己。
一声叹息逸出喉间,金光脸上露了一抹苦笑--说到倔强,他和七夜或许是半斤八两,只是倔强的方向有些微的差别。
将对方拉入怀里,即使隔着层层衣物也能感觉到原本应该矫健的身体的虚软和强抑的细微抖动。察觉到轻微的挣扎,金光按在青年后脑的手下滑紧紧环住对方的颈项,另一只手则固住对方的腰,力气是经过斟酌的恰好,既不会让被制住的人太过难受,也不会让其有挣脱的空隙。
"七夜,你不该总惦记着那个该死的魔宫。你本就是人,为何却只记得魔?"
沉哑的嗓音在七夜耳边萦绕,温热的呼吸随着话语吹进后者耳内,却似乎缓解了些七夜的难受,同时让他怕痒似的朝里缩了缩头,正窝在了金光颈下。
"你不该弃了你的人身。那咒,是下给魔身的七夜的,不过是习惯了小心翼翼所顺手采取的举动,我本来都快忘记了--你要是乖乖待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今日的苦了......"
说不出是责备还是心疼的话,听在七夜耳里,却是欲哭无泪欲笑无言。
他安静地任由对方抱着,脑中的压迫已随着额心光芒渐淡的印记慢慢散去,深切的无力席卷全身,更蔓延在灵魂深处。
滚烫的泪聚集在眼角,不及淌下便被紧贴着面庞的衣料吸了去,只余火燎火燎的干涩灼烧。呼吸间尽是那人身上厚重得呛人的檀香之气,头晕目眩,却偏偏让人心生安宁。
就这样,安静的待在他的怀里,不去管什么魔宫什么阴月皇朝,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他不必再做不想做的事,也不用去想不愿想的事。
七夜挣了挣,与金光面对面的相视。后者也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寂然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期待。
(你忘了么,七夜,你已经没有需要在意的魔宫了,阴月皇朝已经灭亡,你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一无所有的魔......你现在是魔,也永远只能是魔............你、是、魔!)
瞠然瞪大双眸,七夜脸上闪过的神情几近扭曲的狰狞,眼神却是澈然无垢,带着三分哀戚七分无措。
重新低下头,七夜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上,眼帘微合,唇角带笑,表情祥和。
"金光,你说错了,我已经没有需要惦记的魔宫了。所以,就照你说的,我会乖乖待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七夜脸上的笑愈加深刻--
(而你,却只能和你最痛恨的魔相守,永远在一起,决不分开!)
「那个梦--我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金光没有听到七夜无声的唇语,也没有看见他脸上的奇特笑意,但隐隐中他似乎能察觉到七夜那呢喃的话尾下掩盖的真意,只是至少现在,他不愿再去探究--七夜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只要可以在一起,其它的,暂时不管也罢。
(完)
番外
宁七坐在拐角处的咖啡厅里,黑色的眸子中是数不真切的百无聊赖,俊朗的脸上却是一派温和的微笑,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朦胧不清,也无声无息地消解了流于公式化此等并不会让人开心的色彩,反让对面的委托人觉得此人确有在仔细聆听并十分的感兴趣。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宁先生。"
四十出头的男子将来龙去脉说完,满是期待又心存不信任的看着对面的英俊青年。
若非万不得已,他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从小就是在"破四旧"口号里成长起来的商场人士,说什么也不会在朋友介绍下来找一个据说本领很大已解决过不少灵异事件挂着侦探招牌实际则是打着斩妖除魔驱鬼消冤名头的"天师"的。
不过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过半的青年真有朋友说的那么厉害吗?看他的模样和打扮,说是什么影视明星或模特显然要更加适合,实在和传统认知里的"天师"不像啊......
宁七看对方眼底那抹疑虑神色,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委托人心中的想法,不过他也不甚在意,现在这个世界,对于妖魔鬼怪,向来是抱持否定态度,只是否定并不代表不存在,而他所做的,也无非只是打发过于漫长的生命。
"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不过有些地方还要等我去现场确认一下才行。这样吧,您把地址告诉我,明天上午我先过去看看。"
微笑着打发了并不怎么信任自己的主顾,宁七依旧坐在原位上继续着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的发呆。
天色渐渐暗下来,玻璃窗外的街道却也愈加热闹起来,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灰白的天空渲染出白昼没有的迷离多姿--这个城市,从来便是白日黑夜两种面孔。
宁七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表情各异的群体,心绪是已经惯然的茫茫。
已经很久了,像这般仿佛游离在世界外缘隔着一层无形的轻雾注视着这个世界上演的种种,心中不起波澜,似乎一切都是与己无关又似乎一切都等着自己去参与的不真切感,常常让宁七生出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着的困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他在自己的意识里创造出来的梦境?这一切,也许只是他被心中的执念所困住而脱逃不得的虚无?真正的他,或许早就--
"七夜,你又发什么呆?"
澈然的声音突然响起,拉回了宁七愈陷愈深的思绪。
说话的青年二十出头,一身休闲打扮,长得很是英毅,一双略带桃花的深蓝眸子, 一看就知其人的风流秉性。
"言离,我现在的名字是宁七,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宁七淡淡的纠正对方的称呼,心中并不指望会有何效果,不过是一个多年的习惯,算是一种条件反射了。
被唤作言离的青年撇撇嘴,颇不以为意。径自在宁七对面坐下,看对方神色漠漠的看着窗外,黑色的眼在那点点灯光中染上了薄薄一层的光膜,折射出迷离惑然的色泽。
"枫叶桥那边出了点事,他应该是绕道回去了。"
言离想想,还是把自己的事瞒了下来,只拣着也许对方会听进去的事说着。
宁七将视线落回对面正优优雅雅地喝着咖啡的青年身上,本来漠然的面上带了几分浅淡笑意:
"你从那边过来的?"
见对方点头,宁七微微皱了皱眉--刚才那委托人说的地点,恰是位于枫叶桥一线上,别是真的有妖物出没。
想到这,抬头看看言离,想起这人虽说也老喜欢三天两头往自己这边跑,但今日似乎有些迟疑不豫的感觉,应该是有事要说才对:
"你特意跑来,不是只想喝咖啡的吧?"
"......也没什么大事。过两天我要出国一趟,大概要去三个月左右,所以这段时间你可以清静一阵了。"
言离放下杯子,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小小的银勺,面上还是那略显轻佻但也不会让人十分反感的浅笑。
其实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上次推算名盘时所显示的结果,预示着今年岁月交替之时会有大事发生,所指向的目标,则是宁七和那个人。他虽然也一早便告诉了两人,奈何也许是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这两人俱是不甚在意的平平,摆明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或者,随波逐流。
"有眉目了?"
宁七自然不知道对方心中的担忧,只以为言离终于找到什么线索,故有此一问。
言离在找人,到这一世,应该也有千余年了。
不断的转世不断的寻找,找到后便只是停留在三丈开外默默地看着,看那人生老病死爱恨纠葛,然后等待下一世,再下一世......就这般循环往复,有时候宁七会想这样的静默注视到底值不值得,却找不到答案--各人有各人的执着,他与金光的情形,在旁人眼里,也未必就是值得,但在他宁七心中,却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或者说不值。
"还不清楚,得先去看看。"
言离伸手抹了抹眼,遮去那一闪而过的苦涩,表情淡淡的回答,随即,又扯开话题说到别的上面,
"对了,枫叶桥那边,好像出了个挺厉害的家伙,要是可以,少走那边为妙。"
"我正打算去看看,手中正好有人委托调查这件事。你什么时候走?有时间的话我就和金光一起过去送你。"
宁七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的人影,眼神突然一滞,眼中似乎有火苗跳过,转瞬又是一片幽暗。
言离也看向同一个方向,在街道对面一家超市前,正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穿着西服的男子,面貌因为距离和背光的原因看不清楚,但那头及腰的长发却在后面超市明亮的白光里闪耀着仿佛连这十二月的寒冷也驱散掉的鲜红亮色,而在言离的记忆里,惟有一个人有此明明鲜艳得要燃烧起来同时却也给人一种无机质的冷意肃然--曾经高高在上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却最终与魔物共存下来的金光。
时光荏苒,这是对于凡人而言的形容。
如七夜这般承继了妖魔之血,或者如金光这般走火入魔不得不与魔物交融而生,都已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生命形态了。
当初这两人的命运,本不该如此,但凡他们谁退那么一步,结果便不会如此尴尬。
可惜他们谁都不愿,一个只想着贯彻"除魔务尽"实现天下无魔;一个只念着报那血海深仇以慰一干枉死之魂。
如此交缠绵绵,偏偏面上俱是不动声色的你情我意、相爱相守。
到得最后,终不免成了一场难辨是非难说悲喜的茫茫奈何与万籁俱寂淡漠萧然的平静流年......
看对面的青年忙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浅绯外壳的手机接听,神色一刹那间便生动起来,低沉的声音稳稳絮叨,却是绻绻关怀和周全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