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
春季的日本,是樱花的海洋。
每年,电台开始樱花开花的预报时,就标志着春天的到来。
气象厅以染井吉野樱为对象跟踪观测各地的开花日期,从三月初的九州开始,直到五月中旬的北海道为止,樱花一路从南向北,从海岸向内陆,从低地向高地依次盛开,有如一片粉色的云彩由南往北飘过整个日本。
最早可以观赏到樱花的是冲绳岛,而最姗姗来迟的樱花,则是在全日本最寒冷的北海道。
这就是所谓的"樱花前线"。
这条"樱花前线"推进到哪里,樱花就轮番张扬到哪里,热闹的樱花宴也由南而北蔓延。
樱花前线在九州南部登陆的三月初的一天,三井站在东京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等着接从北海道札幌过来的飞机。
就在他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广播系统开始播报飞机到了的消息。
出口陆续有人走出,他举高了写着"神宗一郎"的牌子。
他今天要接的这个叫神宗一郎的人,是他素未谋面的一个远房亲戚,只是从电话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三井不由想,这个比自己小一岁、正就读札幌医科大学外科系的男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乘客陆陆续续地从他身边经过,但好像还是没有人对他这块牌子感兴趣,三井觉得自己手都要举麻了,终于有个身材高瘦的男生走到了他面前。
那男生大约二十二、三岁,长得很清秀,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看着三井,微微一笑:"你就是三井表哥吧?我是神宗一郎。"
三井觉得他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很斯文,也很温和,不过,他对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男人有点反感:"叫我三井就好了。"他想,什么表哥,他们之间简直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亲戚关系。
神笑了笑:"好啊,你叫我神吧。"
神是做为札幌医科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到东京一家著名的综合医院研修两个月。
这样,在东京,三井就多了一个要照顾的人。
到了公寓,他对神说:"这套公寓刚好有两个房间,否则,也没办法让你住在这里。"
"三井,这两个月就麻烦你了。"
"好说,我们是亲戚嘛。"
三井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生活空间里多一个人,但是,在北海道的远房阿姨,也就是神的母亲,这些日子以来,很频繁地打电话给三井的母亲,说她对神一个人在东京的学习和生活有多不放心,希望他和三井能有个照应。
三井的母亲当然心领神会,于是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三井,要三井照顾好这个远房表亲。
经不住母亲的疲劳轰炸,三井只好答应和神住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个男生不是那种会让人反感的人。
三井从机场见到他那一刻起,就发现,神一直是温和的、少话的,三井于是放心了,他想,他的生活不至于因为多一个人而变得一团糟。
就这样,三井和神开始了同居生活。
三井在一家报社做记者,每天早出晚归,而神每天几乎都待在医院里,两人同时待在公寓的时间很少,三井因此没觉得多一个人有什么不方便。相反,神来到这里之后,公寓整洁干净多了。
三井第一次看到客厅焕然一新、整洁有序的样子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想,当医生的人多少都有点洁癖,也没太大意。
还有,神每天早上都会做早餐,独立生活以来,三井不知有多久没吃过正式的早餐了,吃的时候,他没有出言相谢,却忍不住暗暗赞叹,从北海道来的男生就是不一样,竟然会做早餐。
所以,生活里多了个神,老实说,三井的生活不仅没有变得不方便,反而更舒服起来,以前,因为工作繁忙又不定时的关系,他常常忘记买吃的东西,神来了之后,他再也不愁半夜打开冰箱一无所有了。
有一天他先回到公寓,听到神回来的声响,走到门边,看到神正往冰箱里放啤酒和其他吃的。
三井不由想,谁将来做这个人的另一半,真是幸福。
这时电话响了,是神的母亲打来的。
神的母亲常常突然袭击似的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好像非常担心她这个宝贝儿子会被三井欺负或虐待。当然,三井自己的母亲也没少来电话。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三井听到神在电话里不停地"嗯"和答"是",一直微笑着,神情很温柔,他应该是那种天下最让母亲放心的儿子的典型,和三井自己恰好相反。
过了一会儿,神把话筒递给他:"三井,我妈要你听电话。"
只要三井在场,这个步骤是免不了的。
三井走过去,接过话筒:"阿姨你好,我是三井。"
"小寿啊,宗一郎没有给你添麻烦吧。"神的母亲嗓音很尖,和神温和悦耳的声音一点也不像。
"没有,我还承蒙他照顾呢。"他这样说时,看了神一眼。
神这时靠在墙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倒也是,他从小就很会照顾人。他这是第一次离开家,你这个做表哥的,一定要多关照他一点。"
"我会的。"
"阿姨先谢谢你了。"
"我们是亲戚,有什么好谢的。"三井发现,他原来也很会说客套话的。
三井挂了电话,神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妈比较罗嗦。"
三井不在意地说:"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总之,很过意不去。"
三井这时有点明白,神和他住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怕孤单无依,不过是为了让上一代的人心安罢了。
而神每天不辞辛劳地做家务,更不是为了讨好他这个表哥,这恐怕只是他一贯的良好生活习惯。
三井甚至觉得,神如果自己找别的地方住,会比现在舒服和自由得多,这样想,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有些郁闷起来。
四月,樱花前线推进到了东京。
盛开的樱花使大街呈现出浪漫的粉红色。即使在这个大都市的中心一带,仅仅是散散步或逛逛街,所到之处都会闻到淡淡的花香和欣赏到粉红色的花海洋。
樱花时节,人们的注意力忽然间便集中到赏樱上,其它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电视、广播还是报刊,各大媒体在这时候都竞相报道樱花的新闻。
三井也加入了这场樱花大战中。
四月初的一天晚上,三井和报社的几个同事,到东京著名的赏樱胜地新宿御苑采写新闻,顺便赏樱。
新宿御苑和东京其它的赏樱胜地截然不同,这里现代化的气息十分浓厚;然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浮动在如海的花丛之中,倒也赏心悦目,形成自然与现代的和谐统一。
漫步于御苑的林荫路上,两边的樱树竞相开放,灿若云霞,微风吹来,白色、粉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赏樱人置身其中,如沐花雨,令人有身临仙境之感。
因为是樱花节,满树挂起了樱花节的灯笼,赏樱人在夹道两旁、树荫浓郁的樱花树下铺开席子或塑料布,席地而坐,取出各自准备的便当(饭盒),饮着香槟或是日本清酒,一边畅饮闲谈,一边陶醉在漫天飞舞的"花吹雪(はなふぶき)"中,写意之极,而且高涨情绪不分昼夜。
因为在荧荧夜灯映照下的樱花,又有另一番的悦目美态。
赏花的人群无论是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都会不时点头打招呼,甚至交换食品。与其说是赏花,不如说是赏花让大家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日"和"友谊日",难怪人们乐此不疲,甚至有些公司将赏樱花列为公司的"指定项目"。
虽然置身于这样一幅呼朋唤友,载食载酒、载歌载舞的同乐图中,三井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他离开自己那一席,走到空地选取镜头拍照,突然间,他怔了一下,移开了相机。
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席,坐着一个侧面轮廓很像神的男生。
刹那间,他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证实自己有没看错人,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男生刚好向他侧过头来,看到了他,对着他微微一笑。
很多年后,三井还记得这个新宿御苑赏樱的夜晚。
他好像是从那一刻开始,才真正认识了神。
不,应该说,从那一刻开始,才发现这世上竟然有种笑容可以令他心跳加速。
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不是第一次看到神的笑容,也许是那晚的樱花太美了,也许是他第一次在拥挤的人群中遇到神,否则很难解释那一刻,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神站起身来,对三井说:"三井。"
这声呼唤好像来自遥远的异星球,显得空旷而飘渺。
三井有些恍惚地走过去,看了看和神坐在一起的人,都是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
"神,你也来赏樱啊。"
神微笑着说:"是啊,这些都是一起研修的同学。"
一位女生说:"神,快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谁。"
"这位是我表哥三井,是某报社的记者。"
神那些同学都很热情地邀请三井一起赏花,三井说:"不了,我是和同事一起来的。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
"太好了。"
三井拍完照片:"到时让神给你们。我要过去了。"
他对神点了点头,走开了。
三井走开后,一个女生很感兴趣地问神:"你表哥好帅啊,有女朋友了吗?"
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没有吧。"
他和三井住在一起一个月了,的确没看他带女朋友回来。
这个晚上,三井和同事们喝了很多的酒,同事们有说有笑、有唱有跳,他则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坐在一边喝酒,一个同事问他:"三井,你今天怎么了?"
三井摇头:"没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突然和这热热闹闹的氛围脱节,生平第一次,他会摒弃所有杂念,用心观赏樱花花瓣在夜空中的浪漫飞舞,用心感悟樱花的美:盛开时绚烂热烈,怒放后轻盈洒脱......
他隐隐觉得,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的确是不同了。
(中)
老天好像故意捉弄赏樱的人,十点多时,开始下起雨来,斜风细雨中,洒下阵阵花雨,落樱缤纷。
雨渐渐越下越大,人们只好扫兴地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三井已经喝醉了,因为淋着雨,还有几分清醒,他站在一株樱树旁,仰着头伸手去接落在自己面前的花瓣和雨点。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神向自己走过来,便向他转过身去。
神对他说:"三井,要不要回去?"
三井茫然地看着他,问:"回去?回哪里?"
神怔了一下,知道他喝醉了,微笑着说:"当然是回公寓了。"
他们和三井的同事告了别,向公园外走。
三井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在前面,神跟上了他:"三井,你喝醉了。"
三井侧头看了他一眼:"难得赏花嘛。神,你没喝酒吗?"
"只喝了一点点。"
他们走出公园,在路边等出租车。
这时雨下得小了,惨淡的路灯下,三井看到细细的雨点打在神柔和的侧脸上,晶莹剔透,瞬间便沿着他的两颊缓缓流下,没入黑暗中,他不由看得呆了。
这个晚上,因为喝酒又淋了雨,半夜里,三井开始发烧,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起床到客厅喝了杯水,然后脱力地躺在沙发上。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神房门打开的声音,神走到沙发前,扭开了台灯,俯下头,关切地问:"三井,你是不是病了?"
三井勉强睁开眼睛,模糊地看着神近在咫尺的俊脸,低声说:"我不知道。"
神伸出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很快缩回了手:"哇,好烫,你发烧了。三井,你有没备感冒药?"
三井神智不是很清醒:"可能有吧......在抽屉里。"
"哪里的抽屉?"
"不太清楚......"
三井说完,侧身闭上眼睛进入了昏睡状态。
隐隐约约中,他觉得有人拿了条薄被盖在自己身上,接着又拿了块湿毛巾搁在自己滚烫的额上,然后,就着开水让他吞服了几粒药片。
因为头部的温度过高,思考对他来说非常困难,他还是想,应该是神吧,没有其他人了......
整个晚上,神始终守在他的身边,有时换湿毛巾,有时探他额上的温度,有时帮他盖好被子......
总之,他能想到的,只有"无微不至"这四个字。
三井清楚地记得,长大以后,就没有人这么照顾过他了。
很多年来,一直都是冷暖自知,所以,对这样的体贴,他反而有些不能适应。
于是,迷迷糊糊中,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神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因为他们那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亲戚关系?还是因为神是个医生,对病弱之人关心只是他的职业习惯?亦或有别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三井醒过来,头还是又昏又痛的,但烧已经退了,神从厨房里走出来:"三井,你觉得怎么样?还发烧吗?"
三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了。"
神伸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点头说:"是好了。你今天还是请个假吧。我做好了早餐,你自己吃。我去医院了。"
三井看他出门那一刻,叫住他:"神。"
神在门口回过身来,问:"什么事?"
"谢谢你。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神笑着说:"应该的。我们是亲戚,而且我是医生。晚上见。"
三井还是没有问那个问题,但神却给出了答案。
樱花由全开到凋谢,本来就只有三五天,一旦遇到下雨,灿烂樱花在第二天就有可能划下句点,所以,昨夜的强风冷雨,把新宿御苑的樱树打得落花纷飞,上野公园也难逃此劫。
于是,那些狂热的赏樱爱好者们,只好随着樱花前线,往北追逐着绽放的樱花观赏,好像总是看不厌那刹那间辉煌的怒放与其后干脆利落的凋谢。
东京的樱时提前结束,三井自己的春天却好像才刚刚开始。
这天上午,三井百无聊赖地待在公寓里,有时躺着休息,有时看电视,有时玩电脑游戏,觉得实在是太没意思了,他决定出门。
他到一家冲印店把昨天那卷胶卷冲洗了,在那张神和他那些同学的合照里,神睁着大眼温和地看着他,三井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决定去神研修的医院看看。
中午,三井走进了那家医院。
一夜春雨,打残了新宿御苑的樱花,甚至也打残了上野公园的,但东京的樱时并没完全结束,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三井漫步在医院的林荫路上,两边的樱树开得如云如雪,明媚绚烂。虽然是记者,每年都在跟踪樱花前线,三井却好像是从昨天开始,才发现了樱花的灿烂娇美。
一个医生打扮的女孩迎面走来,看到三井,咦了一声:"你是神的表哥三井先生吧?"
三井依稀觉得,昨天在新宿御苑见过这个女孩,当下说:"没错。你是神的同学吧?请问,神......"
那女孩笑着说:"我叫津田,刚好要去办公室,我帮你叫他,请等一等。"
"谢谢你。"
神从病房回到办公室,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煦暖的春风中,樱花花瓣随风飞舞,接着,看到了林荫道上,正和津田在说话的三井。
他没想到三井会来找他。
一个月前,在机场初见三井那一刻,神就感觉到三井并不欢迎他这个远房亲戚。他也看得出来,三井是那种非常自我、讨厌被打扰的人,三井几乎是勉强地接受了他这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