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刚才小了些许的雨又再次下大,两人打着伞,依旧被淋了一身,到达凌霄阁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
走进殿内,转过屏风,在看到慕子凌时,裴御医便上前一步,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
慕子凌摆摆手,示意他免礼,之后有些急切道:“你快些去看看殿下吧。”
“微臣知道。”点点头,裴御医将药箱放下,之后就便朝着床铺走去。
这时,燕文灏也恰好睁开了眼。
裴御医没有任何惊讶,他向燕文灏行了个礼,然后就在床前坐下,伸出手指来,搭在燕文灏的脉搏上,开始诊脉。
闭上眼,裴御医装模作样地问了半天诊,最后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松开手,站起身,对一直担忧看着燕文灏的慕子凌说道:“殿下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由于今日舟车劳顿,有些疲倦,才会再一次咳嗽。王妃不必担心,只需让殿下好好休息一夜,便会好的。”
说着,他又从药箱里拿出了刚才放进去的几瓶补药,“这些是微臣这几日新制成的药丸,若是以后殿下再有身体不适之时,配着温水服用两颗,便会有所好转的。”
“有劳裴御医了。”接过药丸,慕子凌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来,他将其小心翼翼地交于福全,让他代为保管,自己则亲自送了裴御医一段路。
见慕子凌离开,谢景钰登时松了一口气,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先是将被自己捏的变形的信重新塞回怀里,而后转过身,对燕文灏言简意赅地说道:“淮安之事已经办妥,具体情况,明日巳时过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与你细说。”
燕文灏闻言,勾了勾唇,他微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思索片刻,对谢景钰说道:“你这一路辛苦了,明日便好好休息,不必再来找我,我会让暗一去找你,到时你将事情告诉暗一,他会知道后面该如何做的。”
沉默一会,谢景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在短短十日之内来回淮安与京城两地,几乎是日夜兼程,每日只睡了三个时辰不到,确实已经非常疲惫,如今能休息一日,自然是最好的。
谢景钰离开后,没过多久,慕子凌便走了进来,他的身后,多元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整齐摆放着几样小菜和一碗白粥。
“殿下还未用晚膳,所以我刚才吩咐厨房准备了一些清淡的小菜,你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指挥几个小太监将矮桌支在床上,慕子凌一边说着,一边扶着燕文灏坐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
燕文灏顺势拉住慕子凌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语调温柔的说道:“谦和一直在忙,定然也还未用膳吧,正好,与我一起吧。”
“也好。”
慕子凌没有推辞,他确实还没用膳,而且此时已经有些饿了,虽然他只吩咐厨房准备了几道菜色,但每道菜分量都不少,只有他和燕文灏两个人吃,是完全足够的。
用完晚膳,吃过了药,燕文灏的精神好了不少,他靠在床头,偏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慕子凌,神情专注而认真。
反观慕子凌,晚膳之后,便捧着一本书籍,看得津津有味,此时此刻,对燕文灏始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丝毫没有任何觉察。
“谦和。”压下心头被忽视的不满,燕文灏一只手支着下巴,张了张口,对着慕子凌喊了一声。
“嗯?”
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时谁在唤自己后,慕子凌便抬起头来,他看向燕文灏,眼里有些许疑惑:“殿下?”
燕文灏嘴角上扬,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今日慕子凌刚从慕府拿回来的一把七弦琴,眼里也含着笑意,温声问道:“久闻谦和琴艺也是一绝,先前因为凌霄阁无琴,自然无缘倾听,如今已经有琴,谦和可愿为我弹奏一曲?”
闻言,慕子凌怔了一下,他顺着燕文灏的手看过去,在看到自己从母亲屋内带回来的七弦琴时,又想起父亲曾经笑着说自己抚琴时像极了母亲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将手上的书籍合起,慕子凌对燕文灏笑了笑,而后点了点头,出声应道:“好,我为殿下弹奏一曲。”
起身走至琴架前,慕子凌在琴凳上坐下,他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琴身,眼里有对母亲深深地思念。
低着头,他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很快,一曲‘阳春白雪’便从指端弦上倾斜而出。慕子凌慢慢闭上眼,仿佛能够看到,在很久之前,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坐在庭院内,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偶尔相视一笑的模样——
那时,他们琴瑟和鸣,默契自然,是如此的相配。
一曲弹奏完毕,慕子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不断涌出的思念和难过后,他才缓缓睁开眼。
抬起眼眸,却见本来坐在床上的燕文灏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走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垂眸看着自己,慕子凌有些诧异:“殿下,你怎么起来了?”
问完话,慕子凌又看见燕文灏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于是皱了皱眉,连忙站起来拿过一件外衫替他穿上,然后对他说道:“殿下现在不宜起身,还是快些回床上躺着吧。”
燕文灏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抬起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睛,又微微弯下腰,靠近他的耳畔温声问道:“谦和刚才弹奏时,是想起了什么吗?”
刚才弹奏时,随着琴音流出,慕子凌的眉眼,也随之染上了一丝忧愁,而在琉璃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神情,似乎也带着些许难过,仿佛下一瞬间,就会落下泪来。
没想到燕文灏会这么询问,慕子凌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缓声答道:“我刚才并未想什么,只是专心在弹奏罢了。”
燕文灏轻叹一声,牵过他的手,一直将人牵至圆桌旁,让他坐下后,便肯定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停顿片刻,他注视着慕子凌,忽然问道:“这张七弦琴,可是岳母生前之物?”
闻言,慕子凌眼眸闪了闪,他低下头,理了理自己有些折痕的手袖,沉默许久,才小幅度地点点头:“这张琴,确实是我娘的遗物。”
或许是实在压抑得太久,今夜,伴随着屋外淅淅沥沥地雨声,慕子凌竟然生出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想法。
他抬起头,看向燕文灏,当对上对方那双温柔无比的眼眸时,不知不觉地,慕子凌便将自己心中所想,一字不落地,全部说了出来。
“我娘,是江南苏氏的嫡女,她与我爹是指腹为婚。二八年华,我娘披上嫁衣,风风光光地嫁给我爹,婚后,他们琴瑟和鸣,过的非常幸福。”
“我娘十八岁时,怀了我,她和我爹,都十分盼望我的出生,可是,我是不幸的,我的降生,是用我娘的生命换来的,她是为了生下我……”
后面的话,慕子凌抿紧了嘴唇,已然无法再说出口,重生归来,他对已逝的母亲多了太多愧疚,时常会想起她来,而心中对她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
他总忘不了,父亲提起母亲时,眼里盛满的爱意和温柔,也总忘不了,父亲对他说起的,母亲对他出生的期待和深深的爱——
这些,都让他越发自责,越发觉得难过。
看着眼前青年微红的眼眶,燕文灏心里升起一抹怜惜,他伸出手,捧起了青年的脸颊,自己凑过去,在对方的额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感觉自己额头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慕子凌不禁睁大眼睛,表情发怔,整个人完全呆滞了。
“谦和。”温柔都唤了慕子凌一声,燕文灏伸出手,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青年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怀里青年的后背,一边语调温和地安慰道:“既然岳母生前是如此期盼你的出生,又如此爱你,倘若她泉下有知,知道你为她这般自责难过,只怕会无法安心的。”
侧着脸趴在燕文灏的怀中,慕子凌听着耳旁不断传来悦耳、温柔的话语,心中渐渐生出许多暖意,连带本来这么被抱着,该有的别扭和尴尬,都完全被他忽视掉了。
把自己的脑袋又往燕文灏的怀中埋了埋,慕子凌闭上眼,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就这么一次,放纵一下……
此时此刻,他想要靠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他需要被温暖,一点都不想离开。
☆、第32章
自从那夜忍不住同燕文灏说起了自己的母亲,又在他怀中得到安慰后,慕子凌连续半个月,都借口躲去书房,对燕文灏避而不见。
燕文灏虽然有所察觉,却只是摇摇头,宠溺地笑一笑,并没有去点破他,而是任由他这般避着自己。
他也有事要忙。
不久前,燕文灏做了一件事,他让暗一用江湖人的身份,送了一封信给燕文远。
这封信上所写的内容,便是他先前让谢景钰去淮安查的和做的所有事情。
因为如此,他现在每日都需要在凌霄阁内见谢景钰和暗一,慕子凌这样躲着他,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这封信件送出去之后,一连五六日过去,却没有起丝毫波澜,暗一和谢景钰等得都有些心急了,然而燕文灏始终都在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
这日,凌霄阁内。
谢景钰看着燕文灏不骄不躁的模样,轻摇了几下扇子,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确定燕文远会按照你安排的那般,让人弹劾许昌和李泽章吗?”
燕文灏抬起头,看了谢景钰一眼,笑着回答道:“自然会,只是以三皇弟的性子,肯定要亲自去查实一番,算算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一两日了。”
一如燕文灏所言所料,燕文远确实出手了。
今日早朝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事情的起因,便是右丞相路严明的两份弹劾奏章。
此时的太和殿内,落针可闻,右丞相路严明笔直地站在大殿中央,脸上还带着未敛去的怒容,而礼部尚书李泽章则是抿紧唇瓣,跪在他的身侧,二人都不发一语,低垂着头,接受燕帝的审视。
刚才在朝会之时,右丞相路严明突然出列,神色肃然,向燕帝呈上两份奏章。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淮安知府许昌,贪污受贿,为一己私利,抬高米价,私自侵占百亩良田,使得淮安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期间,有百姓想要赴京上告,却被他沿途派杀手拦截,至今已经害死无辜村民十余名。
此人罪行可谓罄竹难书,按照律法,其罪当诛!
另一份奏章,弹劾的是良妃的父亲,礼部尚书李泽章。
路严明将奏章呈给燕帝之后,并未退回本来位置,而是站在大殿之上,斥责李泽章身为礼部尚书,却不起警戒之心,不生为国招揽人才之意,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滥用私权,屡次泄露考题,甚至偷换考生试卷。
路严明言辞凿凿,直指出三年前的秋试,李泽章便是收受贿赂,私自将原本属于郑元的试卷偷偷换了给许昌,使得本是有才之人的郑元名落孙山,而许昌则一朝鱼跃龙门,成了一方知府。
路严明更是直接言明道:如今许昌之所以能在淮安,鱼肉乡里,横行霸道,李泽章有着不得不负的责任。
李泽章听完路严明的话,当即差点软了手脚,跪坐在地上,然而他为官二十余年,心中自然是明白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要镇定才是。
偷换试卷,他只做过一次,确实就在三年前。
那时他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路严明所说的,如今的淮安知府,许昌。
当年,许昌只是一介乡绅,无才无德,秋试之前,许昌登门拜访李泽章,一出手便是三万两白银,只要求一个不高的名次。
三万两白银换一个不高的名次,李泽章自然是愿意,当时他本来选的是一个排在末尾的名次,即便换给许昌,也至多只能让许昌下放到一个偏远小县,成为一个九品芝麻官。
只是后来,在一次宴会之上,郑元居然十分不识抬举,还胆敢公然顶撞与他,他怒不可遏,于是在阅卷时,他便直接将郑元的试卷偷换给许昌。
二人身份对调,郑元拿了许昌的卷子,自然是名落孙山。
这件事做的隐秘,当时除了他和许昌,再无第二人知晓,而且秋试之后,他便让人杀了郑元,除非许昌自找死路,自己开口将其说出来。
这么理清思绪之后,李泽章便越发肯定,路严明手上绝对没有确凿的证据。
于是他敛了敛心神,纵然心里还有些忐忑,但面上已经做到面不改色,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径直跪在地上,高声喊冤,甚至指天发誓,言外之意,是路严明诬陷于他。
燕帝对考试舞弊一向十分重视,此时,他低着头,重新将手里的奏章又翻看了一遍,之后他看向路严明,沉声问道:“路爱卿,你可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方才所言非虚?”
“启禀陛下,”路严明上前一步,弯腰作了一个揖,然后从怀中抽出一叠书信,恭敬道:“微臣有他们二人互通的书信为证。”
燕帝皱着眉,拿过被呈上来的信件,拆开一封看了一眼后,便把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李泽章,冷声质问:“李泽章,你可还有何话说?”
听闻有信件为证,李泽章眼神已经有些慌乱,但他依旧没有自乱阵脚,而是磕了一个头后,声音越发洪亮:“陛下圣明,微臣确实不曾做过此事,至于与许昌往来书信,不过是因他将微臣看做恩师,时常会写信来问候罢了。”
说完,他转头看路严明,厉声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路大人您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意欲何为?!”
听他颠倒是非的问话,路严明不置一词,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燕帝眼中泛起阵阵寒意,他盯了李泽章半晌,忽然将手中的信件全部丢置在他面前,一叠信件撒了一地,他怒斥道:“李泽章,你贪污受贿,滥用私权,纵容考试舞弊,又常年收受许昌贿赂,你们二人狼狈为奸,如今有书信为证,朕且问你,你可知罪?”
“陛下,微臣冤枉啊,微臣真的不曾做过这些事情。”
李泽章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神情焦急,又疾声辩道:“许昌确实经常给微臣送金银礼品来,但微臣从来不曾收取,若是陛下不信,可唤来我府里的任何人,他们都能为微臣作证。”他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
路严明闻言,嗤笑出声,他看了看李泽章,眼中的嘲讽之意十分明显:“李大人,你莫要忘了,你府里的任何人都是你的人,你让他们说什么,他们自然只能说什么,谁敢开口说一句实话?他们又怎么能作为证人?”
说完话,路严明便重新看向燕帝,他躬身行礼,神情肃然道:“微臣恳请陛下,允许微臣传召郑元上殿。”
“郑元?”燕帝挑挑眉,问道:“可是方才你说被许昌换走试卷之人?”
路严明点头道:“正是他。”
“既然是他,便宣他上殿吧。”燕帝摆摆手,示意福喜传人上殿。
李泽章听到郑元的名字,登时瞪圆了眼睛,眼中闪现灰败之色,他脸色惨白,额头冒着虚汗,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不可能,郑元明明已经死了才是!
太和殿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殿外缓缓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些比较靠后的朝臣都忍不住稍稍偏了偏头,看向来人。
行至太和殿外,郑元停了下来,他双手四指相合端于胸前,对着大殿之上的燕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行过礼,他方才抬脚迈入门槛,昂首挺胸着,走进太和殿内。
郑元不过二十五六岁,长得不算俊朗,但眉宇间自然形成一股英气,器宇轩昂,他眼神清澈、明亮,让人看了极为舒服。
燕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元,眼神十分凌厉:“你便是郑元?”
“草民正是。”郑元躬身行礼,而后恭敬应答,眼里丝毫不露胆怯。
燕帝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态度恭敬却不谦卑,不禁露出欣赏之意,抬手指了指跪在殿上的李泽章,问他:“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郑元闻言,转过头,仔细地看了李泽章半晌,认出是谁之后,便回答道:“草民知道,他是礼部尚书李大人。”
“好,郑元,朕问你一事,你需老实回答,不能有半句假话。”燕帝神情威严,凌厉地目光直直落在郑元身上:“三年前,你可曾参加朝廷秋试选拔,是否有拿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