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的喉结在颤抖,冰冷的感觉从脚底一直往上攀爬,像是某种冷血的软体爬行动物正环绕着他的腿,以缓慢而势不可挡的速度向他的大脑进攻,将他拖入死亡的深渊。
脑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否认这种荒诞的猜测,但是这一刻,他的喉咙却被恐惧和绝望扼住了,再温暖的阳光,再热闹的喧哗声也无法挽救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会有比这个更可怕的猜测了,但也不会有比这个更接近真相的猜测了。
自从林觉拿到那只彩蛋开始,他的人生就彻底脱轨。全校生化危机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个丧尸横行、血腥残酷的夜晚里,他经历过背叛的伤痛,品尝到软弱的代价,酝酿出杀人的勇气,和平世界的道德观在死亡面前迅速崩溃。好不容易挣扎到了黎明,校园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他却被告知第二轮游戏即将开始,他又被卷入了雨林化的校园里,和巨大化的昆虫作战,躲过蜘蛛的陷阱,杀过汹涌的蜂潮,甚至与无穷无尽的行军蚁大军作战到黎明。
他以为,自己至少能在真实的世界里得到短暂的休息,却不料,就连这和平的景象都是虚假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林觉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扭曲颤抖的声线。
宋寒章抬头看着这座矗立在广场上的钟楼,抚摸着自己留在这里的刻痕,平静地说:“第一轮游戏开始。但是到现在,它才被证实。”
宋寒章一共留下了两处刻痕,正是这两处刻痕证明了他大胆又可怕的猜想。
第一道在宿舍大楼下的樟树上,他在那里留下了一道人为的刻痕,这道刻痕在第一轮游戏结束后消失了。暗示了第一轮游戏中的那个校园,和第一轮结束后的正常校园不是同一个,不仅是刻痕,两者之间许多不同的地方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从游戏中变高到无法脱离的围墙和游戏结束后消失的战斗痕迹来看都是如此:第一轮游戏中的校园≠第一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
第一轮游戏结束后,宋寒章在广场的钟楼上留下了另一道刻痕,在第二轮游戏开始后,这道刻痕没有消失,这又证明了游戏中的校园和游戏结束后的校园是同一个:第二轮游戏中的校园=第一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
即便不是等同,但至少两者之间存在一种显而易见的引申和被引申的关系,即,第一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场景生成了第二轮游戏中的校园。
但是这道钟楼上的刻痕,在第二轮游戏结束后的这个校园里,消失了。
这又回到了第一个推论:第二轮游戏?9 械男T啊俚诙钟蜗方崾蟮男T啊?br /> 但同时,有一个新的问题浮现。
第一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里,钟楼存在着宋寒章人为刻上去的刻痕,但是第二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里,这道刻痕却不存在了。
——第一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第二轮游戏结束后的校园。
假设,真实的世界有且只有一个,那么这两轮里的哪一个校园是真实的世界?为什么会出现一真一假的情形?这两轮游戏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游戏结束后的校园要么同为真,要么同为假。但已知这两个世界至少有一个不是真的。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从来没有回到过那个真实的世界。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死去的玩家在这个世界中被抹去了痕迹,如果是真实的世界,能够做到如此大范围地修改记忆抹消痕迹,那一定是神的力量。但如果他们已经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那要修改周围的环境就如同修改电脑程序一样简单。
此刻的他们,就像是被录入计算机的一段数据,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投放到用数据组建成的世界中,无所谓生死,更无所谓尊严。
漫长的沉默中,林觉想到了许多,纷乱的思绪让他觉得疲惫,就算是生存下来的喜悦也没能挽救这种悲哀感,因为他们的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他突然明白第一轮游戏结束后宋寒章的异常。
他就像一个先知一样,在黑暗中过早地预见了危机四伏的命运。他因此而不安,甚至于绝望,可是到真的验证了猜测的时候,他却比谁都冷静。
“我们要怎么办?”林觉用沙哑的声音询问宋寒章。
宋寒章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林觉以为他无法回答。
“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直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悲惨地死去;或者,在几乎不可能的概率中去搏一个微小的可能。当然你还可以虔诚地祈祷恶魔会因为良心发现放我们离开。林觉,你的选择呢?”宋寒章凝视着他,问道。
也许会死,林觉心想,不,应该说九死一生都是盲目乐观了,他们简直像是妄想挑战神明的蝼蚁一样,不自量力。
他忧虑、害怕,乃至绝望,这种恐惧不同于面对丧尸和巨虫,他可以战胜它们,却无法和这种强大到令人胆寒的力量抗衡,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对付这个“敌人”。
可是宋寒章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像一直以来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天由命的人,哪怕将他打落到地狱里,他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来。
如果不是这个人的勇气,他恐怕早就死在游戏里了。他所能回报宋寒章的,也就只有自己的性命了……
他愿意做这个人手中的武器,愿意被他驱使,也许他不是最聪明最强大的那一个,但却是最忠诚的那一个。
林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安静又坚定地看着宋寒章:“我和你一起。”
哪怕杀到尸山血海,也要让他再见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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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的早餐,林觉根本食之无味。
但是宋寒章将他的份也一起买了,两人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一起享用了一顿说不上美味,但是却能够填饱肚子的早餐。
宋寒章慢条斯理地喝着粥,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但是他装作没听见。
林觉心不在焉,直到他的手机也响了。
一串陌生的号码,林觉迟疑了一下才按了接听,自从这个噩梦一样的游戏开始后,他对接电话有着说不出的阴影。
手机里传来一个欢快得不合时宜的声音:“哟,大兔子,早上好啊。”
是陆刃。
“把电话给宋寒章。”陆刃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笃定他和宋寒章在一块。
宋寒章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说:“让他来食堂。”
林觉复述了他的话,挂掉了电话,奇怪地问他:“刚才电话是陆刃打的吧,你怎么不自己接电话?”
“不想破坏吃饭的心情。”宋寒章的回答让林觉更加迷惑,“你也最好多吃点。”
宋寒章难得的关心让林觉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盘子里的肉包给吞下了肚。
“我吃饱了。”林觉连吃了三个后说。
“你确定?”宋寒章问他。
林觉越发觉得奇怪:“当然,学长,你今天一直怪怪的,是压力太大了吗?”
宋寒章却突然微笑了起来,林觉竟然从这个笑容里看出了一点做坏事的愉悦,他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学生和食堂工作人员,又看着不明所以的林觉,最后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吗?如果我们现在不在现实世界,那这些看起来像是人的东西,又是什么?”
第2章 悬崖边的先知(中)
林觉久久沉浸在这种不可言喻的恐惧之中,他像是惊弓之鸟一样打量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打扮入时染了长发涂着亮眼指甲油的女学生,勾肩搭背说笑着路过的男生,戴着粗框眼镜抱着书本行色匆匆赶去上自习的优等生……
每一个人身上都像是背负着恐怖的秘密。
每一个不经意间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都带着令人战栗的意味深长。
他们活灵活现,无处不在,而他却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像是人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林觉哆嗦了一下,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机——第一轮游戏结束后他曾经打电话回家,当时熟稔地和他聊天,还问他生活费够不够的那个人,真的是他的妈妈吗?
压抑感和无处可逃的绝望感像是潮水一样没过了林觉的头顶,他感觉自己已经窒息。
“你不害怕吗?”林觉的声音在扭曲,他难以控制地用变调的声音问宋寒章。
那个被他视为信仰的人就坐在他对面,渊渟岳峙、稳如磐石。
“我害怕过,对我来说,未知比任何一种现实都要可怕,所以当我猜测着各种假设的时候,我害怕得无以复加。但是当某个猜想被证实之后,我就已经不在乎了。更何况,在镜子世界里的时候,我已经体会过一次这种感觉了。”宋寒章平静地说道。
林觉一怔,是啊,那时候宋寒章和莉莉丝做了交易进入到镜子世界中,隐蔽地给予他提醒。在镜子世界中的时候,宋寒章所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虚假现实,周围栩栩如生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只有他们,是在那个世界里唯二的真实。
那时候的宋寒章,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又是花费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洞悉一切的恐惧中拯救他呢?
“镜子世界还让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进行生存游戏的我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状态‘活着’呢?我们被从现实世界带到这里,又从这里被塞入一个又一个的‘校园’中,我们的身体真的还存在吗?还是说,我们已经被降维,甚至成为了一串0和1的数据,被从这里丢到那里,直到实验数据无法通过测试,被彻底删除。我们,真的还能回到现实吗?”宋寒章问道。
这些问题太危险,越是深思就越像是走向万丈深渊,被深渊凝视着的他们,就快要被这不可知的力量吞噬殆尽。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直到一个意料中的“不速之客”出现。
陆刃悄无声息地来到林觉身后,把餐盘往他身边一放,林觉紧绷的神经抽搐了一下,差点跳起来,结果肩膀被一只手稳稳压住,硬是让他坐了回去。
“你的兔子好像有点神经紧张?要多投喂点蔬菜啊。”陆刃懒洋洋地说道。
宋寒章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有点猜想要告诉你。”
陆刃抓着一个馒头一边咀嚼一边看着他:“说。”
林觉不得不再一次将宋寒章的猜测听了一遍,再一次体会那种森冷入骨的恐惧,不仅来自于这个疯狂猜想的本身,还有……陆刃。
和林觉的反应截然不同,陆刃一边听着宋寒章的阐述,一边享用着自己的早餐,浑然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甚至嘴角露出一丝诡异又兴味的笑容,就连眼神也隐隐散发出那种狂热的光芒。
等他吃完的时候宋寒章也说完了,陆刃舔了舔嘴角,环顾着四周。
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可是虚妄之下,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这种味道让陆刃觉得熟悉,他喜欢这个味道,像极了未被人类文明打扰的深山丛林,被另一种原始的法则支配着。清新自然的树影、湖泊、山石之后,是蠢蠢欲动的杀戮气息。那是被原始的法则统治着的世界,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猜想,这个虚假的现实世界也有一定的秩序,它就像某个程序一样运行着,只要我们不去破坏,它会完整地运行到下一次游戏开始。”宋寒章说。
“如果破坏了,会怎么样?”林觉有些坐立不安地问道。
“我没有测试过,但这种秩序应该会有自动修复的能力,它会尽可能合理地应对我们的行为,做出符合逻辑的反应,只要我们的行为不超过某个特定的阈值,秩序就不会崩溃,然而一旦超过了那个临界点……没人知道会怎么样。”宋寒章说。
“好像很有趣。”陆刃托着脸颊打量着周围,那是跃跃欲试的眼神,“那你觉得,这个阈值到底在哪里呢?”
“我暂时不想告诉你,以免你兴奋过头,你可以先试试轻微的,其他的……等我联系到了另外几个幸存者再说。”宋寒章说。
陆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露出了百般无聊的笑容:“那我姑且试试看吧。”
“同学,这里这里!”陆刃对一个不远处的男生招手,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
那个男生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向他们走了过来:“你叫我?有事吗?”
陆刃用力点头,粲然一笑,然后毫无征兆地挥手对准那个男生的鼻子就是一拳!真是既快又狠,光听声音就让林觉感到鼻子一酸。
那个倒霉的男生惨叫着捂住了鼻子蹲了下来,鼻血狂喷:“卧槽,你他妈做什么?”
陆刃一脚踩着他的头碾在了地上,俯下身用打量屠刀下的猎物的眼神打量着他血迹斑斑的脸,笑着说:“好玩,试试。”
周围人则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陆刃,窃窃私语着,但是没人敢走上来找揍。
陆刃终于抬起脚,看着周围好奇又震惊的围观群众摊了摊手:“来打架吗?我今天心情好,奉陪到底哦。”
林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场闹剧,宋寒章却已经端起餐盘一把拉住林觉的手腕将他扯走了:“走了。”
林觉歪着身体端起餐盘,和宋寒章飞快地离开了现场,走出食堂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急匆匆赶来的保安……
他默默祝陆刃好运。
不,应该祝保安好运。
也不对,还是祝自己好运吧。
走出食堂后,宋寒章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顾风仪的声音:“宋寒章?”
“是我。”宋寒章没有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电话号码,毕竟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弄到号码并不难。
“有时间跟我和清清喝杯茶吗?还有林觉和陆刃,关于这个游戏的事情,我想和你交流一下情报。”顾风仪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觉隐约听得到电话那头的声音,遗憾着顾风仪和柳清清竟然也在上一轮最后的行军蚁狂潮中活了下来——他还记恨着这两人放火焚烧蜂巢,差点将他们熏死在里面。
可惜宋寒章没有他这么感情用事,他很冷静地和电话那头的顾风仪约定了时间地点。
当天下午,四人在校外的咖啡馆碰头了。
“宋寒章,林觉,这边!”穿着一身雪白长袖连衣裙的柳清清笑眯眯地对门外的两人招手。
林觉却一眼看到了坐在柳清清身边的顾风仪,她身上有一种魔力,哪怕在人群之中也会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不仅是漂亮脸蛋的魅力,更是一种慑人的气质,仿佛她是一个发光体,天生就要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顾风仪一手支着脸颊,翻看着咖啡馆的菜单,见两人走了进来,礼貌地对他们点了点头:“喝点什么?”
四人默契地没有直接谈游戏中的事情。
点的咖啡和点心已经上齐了,林觉对甜点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柳清清却对蛋糕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动作优雅迅速地把自己盘子里的慕斯蛋糕吃得一干二净。顾风仪看了看自己只舀了一勺的蛋糕,无奈地说:“这份也给你吧。”
柳清清害羞地笑道:“蛋糕太好吃了,给我多少就吃多少。”
“给你别的也是来多少吃多少啊,去吃自助你哪一次不是吃到吐?上次吃完你开车回来还吐在了车里,洗车费就够你再吃一顿了,真是服了你了。”顾风仪一直都知道柳清清对吃简直有着病态的热情,她也不掩饰贪吃的习惯。两人同为舞蹈系的学生,这一点上却有着天壤之别,顾风仪对自己各方面的要求都很严苛,饮食上也不例外,柳清清却很放纵,可恨的是她肠胃不好根本吃不胖!
窗外有一对情侣走到了店门口,突然看了看大门又掉头走了,林觉不禁疑惑道:“这家店不是挺热闹的吗?今天怎么没人?”
“那个……为了方便谈话,我就和老板说清场了,其他客人的账单都算在我这里。”柳清清腼腆地笑了笑。
真是有钱任性。林觉这才仔细打量了柳清清一眼,上一轮里他对她的印象就是永远跟在顾风仪身后的影子,现在认真观察一下,她身上衣服、戴着的首饰都很精致,并不是大路货,放在桌上的手机也是刚出不到一个月的最新款,的确是个白富美,性格也讨人喜欢。
“风仪和我主要是想和你们聊聊之前我们经历过的……还有下一次,应该就在几天后了吧?”柳清清略显不安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