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却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那仿佛用肉膜铺就的血色大地之下,好似远古巨兽一般的哀鸣声响起,刹那间地动山摇。柔软的“地面”疯狂地渗出鲜血,踩在上面就好像踩在烂肉堆上,“吱吱”作响地飙出红黑色的液体。
“小心!”左临渊发现张思嘉脚边的地面出现了一道豁口,这道豁口就好似是被划开的皮肤一样,不断往外冒血,而且伤疤越来越深,稍不注意就会被它吞下去。他顿时顾不上那只章鱼怪物,松开弓弦一把拉住张思嘉往旁边退去。
可就是这一退,让怪物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本行动缓慢的它突然之间加速了!几十条触手在粘稠湿滑的地面上飞快爬行,像是滑冰一样瞬间来到了两人面前!
不好!太近了!左临渊放弃了擅长的弓箭,改用弯刀一刀斩向向他们扑来的章鱼怪物!这精准的一刀削掉了怪物的两根触手,它凄厉地尖叫了起来,这震耳欲聋的叫声尖锐得让人的大脑都疼痛不已,晕眩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被砍伤的章鱼怪物爆发出了极强的攻击性,疯狂地挥舞着几十条触手,顷刻间将两人缠住拖倒在地,人类的反应再快,在这种强大的怪物面前也显得脆弱无力。
张思嘉的大脑转得飞快,拼命想要找出这个怪物的破绽,可是混沌的大脑却被无数恐惧装满。章鱼怪物缠着他的小腿,拉扯着他在湿滑的肉块地面上滑行,那刺鼻的血腥味好似他整个人浸泡在了血池中。
危急关头,左临渊一刀斩断了缠住张思嘉小腿的那根触手,自己却被怪物卷着,脑袋狠狠地撞在了挂满了尸体的白色肋骨上。这一下重击让他头破血流,重度的晕眩让他一时间无法从地上起来,眼前一片溶化了血色的黑。
摆脱了章鱼怪物的张思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左临渊的名字,可是就在他从地上爬起的那一刻,比冰还要冷的感觉突然刺入右肺之中,他愣愣地呆住了。
那刺入身体的“冰”飞快地退出了他的身体,寒冷的伤口突然变得灼热,好似有热腾腾的液体从那里滑了出去,丝毫不觉得疼痛。
张思嘉愣愣地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只漆黑的眼睛。
如凛夜,如深渊,犹如幽冥尽头那没有光的世界。
张思嘉倒在了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这道伤口夺走,他发不出声音,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林觉是怎么从催眠中脱离的,他明明没有受伤的,怎么可能呢?难道人的意志力真的可以摆脱技能的控制吗?
当死亡真正降临到眼前的时候,张思嘉的内心充满了不甘。
明明他们应该赢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向命运悲愤地质问,可这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即将死去,永远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他突然回想起命运转折的那一天,他从周玉秀的手中接过了那只花哨的彩蛋,在笔记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却阻止了左临渊:“签了名的话,你会和那些人一样,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没必要冒险。”
那个时候,左临渊说了什么呢?
他说:“没关系,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一刹那的感动,他铭记于心。
张思嘉不甘地抬起头,左临渊就在不远处,倒在那排参天的肋骨前。他还没有放弃,正艰难地爬起来,满脸的血迹和撞击的后遗症让他眼前一片漆黑,可就是在这种绝境中,他的直觉还在发挥作用。
所以当林觉捡起地上的长枪,凶狠地向他掷来的时候,目不能视的左临渊凭着本能挪动了一下——这一动让他避开了胸口的要害,长枪贯穿锁骨,将他钉死在了参天的白骨上。左临渊吐出了一口血,耳中一片嗡鸣之声,竟没有一丝力气,就连拔出这柄长枪都做不到。
看着这一幕的张思嘉心胆俱裂,浴血的左临渊狼狈的身影让他恐惧到无法呼吸。
深埋在心底的悔恨涌上了心头,他为什么要进入这个游戏?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把一生浪费在怨恨自怜之中,白白地毁掉自己也毁掉爱他的人?
这个世界很大,可是爱着他的人却很少,他一直拼命地拼命地去争取不爱他的人的感情,却肆意挥霍着爱他的人的爱意,直到最后,一无所有。
至少……至少要告诉他,他……
张思嘉已经说不出话了,刺穿肺部的那一刀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残酷的折磨,他只能胳膊用力,拖着身体向前爬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手指嵌进了柔软的肉质地面中,污血滋滋地冒了出来,他执拗地看着不远处的目标,用尽全力地向前爬。
章鱼怪物在短暂的平静后再次发起了攻击,这一次它的目标是气味消除剂时效耗尽的林觉。
林觉安静地站在它面前,手中只有一把从单凉尸体上搜出来的刺刀。
但,这已经足够了。
当那几十条触手疯狂地向他袭来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已经被无数倍地缓速了,那复杂的攻击路线在他眼中就像是小孩子在胡乱挥舞着武器一样,他脚下发力,敏捷地避开这些前赴后继的触手,轻松突入到怪物的近身处。手中军刺用力一刺,狠狠扎入怪物的皮肉中,用力往下一拉——鲜血狂喷了出来,狂怒的怪物在血水中死命挣扎,林觉面无表情地将拿着刺刀的右手捅入了怪物的体内。
刺刀和手臂破开紧致的肉块,一直刺入到怪物的心脏中,用力一搅。
就这样,一击毙命。
轻松杀死怪物的林觉抽回了手,他的整只右臂从怪物的尸体中抽出,血淋淋的一片,手背上又多出了一道刻痕。他转过身,看向还在努力向前爬的张思嘉,他就快爬到左临渊的身边了。
张思嘉已经气息奄奄,那刺穿肺部的一刀让他无法发出声音,就连呼吸都已经快停止了,眼前的世界飞快地暗了下来,那强烈的睡意即将带着他坠入死亡的深渊。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张思嘉已经看不清四周了,只有残留在充血的视网膜中的虚影,在指引着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只剩下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到左临渊身边去,抓住他的手,告诉他……
告诉他,他也喜欢他。
明明早该说出来的,早该告诉他的啊!
左临渊听见了,濒死的意识里回荡着疲惫到凄凉的爬动声,他感觉得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的不远处,他听见了他的呼吸,听见了他喉咙里无法发出的声音。
那噬心的痛苦在左临渊的心中奔腾,他的张思嘉不该是这么狼狈的,他永远是那么疏远,那么傲慢,那么矜骄,却轻易在他的心头开出了一朵温柔的花。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从不敢让他有一丝丝的磕碰,可是呢?可是他终究没能保护得了他。
他不敢去想张思嘉的模样,那无能为力的痛楚和长久以来的自卑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勇气——不要看,他不会想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就让他那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恋,永远葬送在这里。
意识越来越淡薄,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左临渊终于可以接受死亡的到来。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可以了,在爱情面前,他们从不平等,可在死亡面前,他们终于得以结伴而行。
那在九月的阳光下,第一眼就走进他心头的少年啊……可他一生都没有等到他奢望的那个回答。
张思嘉已经筋疲力尽,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信念点燃了他已经到达极限的身体。
近了,他伸长手臂,已经快要够到左临渊的手,那绝望之中的欣喜还未实现,噩梦已经降临。
他心心念念要杀死的敌人,在他身上捅了致命一刀的敌人,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
并不太痛,可是这一脚却让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张思嘉再也动不了了,就像每一个垂死的人一样,他呼呼喝喝地竭力吸气,满嘴都是血沫,他倒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地面,看着那沾满了血迹的双腿。
他以为林觉会飞快地给他补上一刀,可是那一脚之后,他却继续往前走,好像刚才落在他手掌上那一脚只是一个意外。
那也的确是个意外。
因为,他的目标是左临渊。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了下来,张思嘉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刺刀,干脆利落地刺入了左临渊的心脏。
就像是刺在自己心头,张思嘉原本没感到疼痛的伤口突然一阵撕裂与痉挛,他想放声大哭,将一切的悔恨都倾诉出来,可是不会再有人听了,那唯一爱他胜过一切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到最后,他仍然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一切都来不及了,故事就这样匆匆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曾经倾尽全力温暖过他的火焰熄灭了,于是他也停止了呼吸。
第43章 逆旅魂归(上)
血腥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声音,从天空到头顶,无休止地纷扰着他,无数似幻似真的影子从他面前路过,让他无法辨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他又看到了那条巨大的鱼,从猩红的天幕中缓缓游过,它有一条美丽的鱼尾,层层叠叠,亦幻亦真。
林觉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要做一件事——复活宋寒章。
这个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从幻觉中走出来,拉开了外套的口袋拉链,拿出了那个冰冷的小盒子。
连续两个提示之后,林觉又将盒子塞回了口袋里,小心翼翼35 地拉好拉链。
只差最后一个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大脑运转起来慢得吓人,那大量的幻觉严重地损害了他的精神,让他就连基本的思考都难以维系。
现在该从这里出去了,他慢吞吞地思考着,就连长枪都忘了要去捡,一步一摇地走向世界的尽头。
从幻境中出来之后,岩浆已经彻底占领了附近的人造水系,被熔岩完全蒸发的水系中再也没有水,只剩下满湖的滚烫熔岩,缓慢地向这里爬来,让这个校园成为一个滚烫的地狱。被熏成一片焦土的世界仿佛沉沦在这末日之中,再不见希望和未来。
还差一个。
林觉生锈的大脑执着地牵挂着这个问题,让他像一个陷入了死循环的机器,不堪重负地运行着。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武器,要把它捡回来,于是他回过头去,寻找那把长枪的踪迹。
在那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那把长枪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长枪的旁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斗篷,将那柄属于他的长枪拿在手中。
斗篷人……林觉的大脑卡壳了几秒,想起他在尸群舞会的时候见过,他是2022的队员,也是他正在寻找的祭品。
可是,那微妙的直觉又让他心生疑窦——这个人真的是他在尸群舞会的时候见到的人吗?为什么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只要杀掉就好了。
当那股杀意涌上心头,迟钝的身体突然被注入了澎湃的活力,林觉紧紧握着手中的短刺刀,仿佛听到了号令的猎犬一般冲了出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几乎瞬间抵达。
月光、熔岩、枪头上折射出的亮光,这一切光芒在他的眼中汇聚成了一个纷乱的世界。
快了,到了,杀了他!
然后……宋寒章就会回来了!
这一刀刺出时的信念,在挥空的一刹那跌入深渊。
那个一动不动的人鬼魅一般地避开了这一刀,手中的长枪如臂使指一般刺出,毒蛇一般地咬中了他的肋下——一股凉意从心头渗出,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这一刻被无情刺穿。
枪头从他的肋下拔出,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林觉慢慢跪倒在了地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累,累到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身体再也爬不起来。
他并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一片空白的迷茫——他甚至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就倒在了地上。
直到那个人蹲了下来,拉开了他的外套口袋。
濒死的林觉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不可以,这个人要抢走宋寒章的命匣,这不可以!这个复活的希望,他绝对不能失去!
这一瞬间,林觉才突然明白刚才的一刹那发生了什么——他输了,就要死了!
这份迟来的觉悟让他死死掐住那个人的手,用力摇头。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被腐蚀的伤口疯狂地往外流血,连带着他的意识都飞快地模糊了。
一片混沌之中,那个人冷冷地说道:“林觉,记住这个时刻,记住这个弱小又可悲的你。”
这个声音……好熟悉……
嘈杂的幻听之中,这个声音唤回了林觉快要失去的意识,他用力抬起头,看向那个人——
斗篷下的那张脸,赫然就是他自己。
一个没有伤痕,完好无缺的他自己。
不久前的幻境仿佛再一次重现了,只不过那一次,他战胜了自己,却眼看着宋寒章的尸体沉入岩浆之中;可是这一次,他输得一败涂地,就连他的命匣也没有保住。
另一个他放开了长枪,拿出了一把匕首,熟悉的匕首。
林觉认出了它,那是他从许愿池中得到,送给宋寒章的,在宋寒章死后不翼而飞。
“你也品尝一下被这把刀刺入胸口的滋味吧,这种痛,他经历过,所以你也要牢牢地记住。”他说,那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胸口一凉,林觉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把匕首刺入,又拔出。
血液喷了出来,比熔岩还要红。
无尽的悲哀和绝望之中,世界慢慢沉入永夜。
他依稀听到十年后的他的声音,遥远得好似一个梦:
“今天的生离死别,是为了能够再一次相见。再见了,十年前的我。”
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意识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悔恨,把他磋磨成一个徘徊不去的幽魂。
混合了熔岩中硫磺气味的热风吹过,林觉定定地看着脚边自己的尸体,这种时空错位的感觉变得异常强烈,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他是怀着怎样的不甘和痛苦闭上眼睛,然后在一片虚无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的。真的很漫长,他的意识还清醒着,漂浮在一片没有时间,没有重量,没有边际,没有色彩的混沌中,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唯有感知到自己。这几如酷刑的意识流放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那一片空洞之中,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自己的记忆,关于宋寒章的记忆,那甜蜜的、苦涩的、绝望的回忆,支撑着他没有在虚无中崩溃。
直到命运让他重返人间。
时至现在,林觉才依稀明白了宋寒章的盘算,虽然很多地方他仍然不清楚,例如陆刃究竟是怎么带着他的命匣复活在2022年的。可这已经没关系了,他从宋寒章身上学到的一个优点,就是不要再去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为宋寒章的复活献上最后一个祭品。
他小心翼翼、迫不及待,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止他,哪怕是他自己。
握在手中的命匣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倏然失去了重量,化为一片荧光的灰烬,从他的手上飘向他面前几米外,无数光点在空中舞动着,从一片混乱到慢慢凝结成人的形状,有了轮廓,有了实体,有了模样……
这短暂的几秒钟里,林觉已经热泪盈眶。
穿过漫长的时光,他终于回到了他身边,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就连曾经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灵魂上的伤口,也被无声无息地温柔抚平。他感谢上苍,感谢这个世界,让宋寒章回到了他身边。
光点消散了,宋寒章就站在他几步之外,默默地看着他。
这一刻,林觉再也无法压抑那长久的思念,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滚烫的泪水不停地从眼中流下,让他得以从这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那曾经念念不忘的气愤和失落,在此时都被升华成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一把抱住了宋寒章,一个和他一样有着温度和心跳的宋寒章,他觉得他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看来是成功了。”宋寒章清冷的声音在林觉耳边响起,透出一丝隐隐的激动。
最没有把握的一环达成,意味着这个计划的执行是成功的,这怎能让他不激动呢?
死死抱住宋寒章的林觉终于从漂浮不定的状态回到了现实,那股快要被忘记的愤怒也随之回到了他的脑中,于是他做了一件正常情况下他绝对不敢做的事情——他用手指掰着宋寒章的下巴,用力强吻了上去,还一口咬破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