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诚熟稔得如同两人已相交甚久,亲密无间如多年老友。
“安祯?”他并不确定这个名字,甚至都差点忘记这个人。
这人深夜造访,在他面前哭得一塌糊涂,明明被关进牢房,又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儿。若是别的不速之客,早被他驱逐出宫,岳兵戈也摸不清自己心里莫名的纵容从何而起。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能有闲心边等边吃,绝不会是来刺杀他的人。
岳兵戈挥退侍从,瞥了安祯一眼,那人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他走近就能看到桌上糕点只剩下几块空落落地待在瓷盘里,想必大部分都进了安祯的肚子。
他问道:“好吃吗?”
忍不住在房间里吃起茶点的安祯,听到这句话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坦诚地说道:“唔。还行,就是不管饱。”
岳兵戈忽然勾起一丝笑意,说道:“再吃点?”
安祯:“如果有热的三菜一汤就好了!”
岳兵戈:“最好再配点清酒?”
安祯:“好啊好啊。”
岳兵戈嗤笑一声,转身打开书房门,说道:“岳宁,送他回去。”
还在幻想着跟岳兵戈吃喝玩乐慢慢谈心的安祯,听到这句“回去”,心里提起来的激动兴奋顿时消失不见。
他真诚地说道:“岳兵戈,你那个监狱晚上有点冷,我能跟你睡吗?”
岳兵戈斜眼瞥他,向进入书房的侍卫下令:“带走。”
这次安祯不像之前一样配合,快速地伸手将近身的侍卫掀翻在地,狠狠地压制着这个妄图反抗的人,诚恳地仰望着岳兵戈。
“其实我不算太弱。”他轻而易举地踢开侍卫手上刺来的短兵,“之前我是怕你不高兴。”
毕竟初次见面就丢脸的哭得乱七八糟,安祯自己也没脸再待下去。
岳兵戈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会笑着安慰他的人。
“睡客房。”岳兵戈妥协。
安祯一脸委屈,并不领情,明明凶狠地将人摁在地上,却眼神哀求地凝视着他。
“明日我会见你。”今晚的岳兵戈,确实没有心情再去考虑别的事情。
他很累,累到只能重新思考今后的计划。
安祯发现,比起拳头,岳兵戈更吃卖惨,他终于动了,松开手上的力道,还侍卫自由。
他说:“如果你不来,我来。”
然后安祯顺从地跟在侍卫身后,如同昨晚被人押走一般安静。
太乖巧、太听话,反而让岳兵戈觉得有些好笑。
突然闯入他视野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怒斥阉权受死,持刃准备同归于尽的人;一种谄媚阿谀投靠权贵,换取荣华的人。
前者是暴民,后者是愚民。
而安祯,都不是。
他从未见过痛哭着说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
没有常识,言语怪异,举止粗鲁,但他竟然觉得非常率真。
“大人以为如何?”张谋士看到岳兵戈陷入沉思良久,不禁开口问道。
岳大人深夜召见,只为了拔除宁王深埋朝堂的爪牙。
第一位是吴家,三朝元老,势力根深蒂固,亦是宁王的嫡亲。
“不可。”岳兵戈否定他从吴家下手的提议,“吴家牵扯太深,贸然行动,后果难以预料。”
张谋士道:“如此,那么只剩林家。他们只靠着一个林同源,此外之徒皆为樯橹之末,不足为惧。”
“你有几分把握?”岳兵戈看着他。
“若是利诱,七分。若是……”张谋士做了一个手刀,“万无一失。”
这个动作过于明显,惹得岳兵戈皱眉沉思,现在的状况若有更好的途径,他不会选择杀人。
张谋士在心里揣度人选,最好与他们这方毫无瓜葛,失败也查不出任何破绽,更要身手不凡,尽力除掉林同源。
“在下觉得,鲁梁可信。”
“不。”岳兵戈压下心里那一丝愧疚,百转千回之后做出了决定,“我知道谁适合。”
☆、权势滔天3
在午时,安祯终于再次见到了岳兵戈,并且一桌酒菜,诚意招待。
岳兵戈一边沉思一边喝酒,看眼前人毫无顾忌地大饱口福,似乎并不介意面对的是谁。
岳兵戈问道:“你不怕我下毒?”
“有必要?”安祯夹了一块肉,不忌讳地吞吃下去,没想到这个落后又原始的时代,厨师的技术如此之好,他本来想矜持一点,营造良好的形象,结果还是忍不住,抛开拘束,大吃特吃。
他见岳兵戈依旧沉默地凝视,带着怀疑似的神奇,于是补充道:“杀了我还不简单?扔在偏远的客房不给吃不给喝,过几天就会见到一具崭新的尸体。”
又或者让我见不到你,立刻就生不如死,何必这么麻烦。
这句话安祯不敢说,老老实实地伪装一个乖巧的良民。
因为岳兵戈脸色泛着疲惫,仿佛一夜未睡,面对满桌的佳肴,心思却不在进食上。
即使安祯心里满是心疼,也不敢开口。
他甚至不知道岳兵戈的烦恼,也不知道岳兵戈的过去,他害怕一开口激怒了他最在乎的人。
带有他不知道的过去岳兵戈,他舍不得唤醒,安祯不希望岳兵戈醒来面对那些令人厌恶的事情。
只是,天下没有免费午餐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安祯一口喝下爽口的美酒,头脑顿时无比清明,他说:“有什么事,你直说。”
岳兵戈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他放下杯盏,说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岳兵戈看着安祯的表情,哪怕脸上显出一点迟疑,都会收入眼底。
“谁?”安祯连眉毛都没有挑动,并不诧异,“不过我先说,你得把人给我指清楚,杀错了我不负责。”
充满自负的话语,就像杀人如吃饭一般容易。
“你不问为何?”
“我为何要问?”安祯学着他的语气,自己先笑了起来,“岳兵戈,你就把我当做一个没有思想的利用工具,只要你说,我都去做。”
岳兵戈听了这话,不禁皱眉问道:“那我要你就地自尽?”
安祯笑了,他说:“你不会。”
“因为我要死是死了,你会难过得后悔提出这个要求。”
这人的无耻开始显露,岳兵戈并不想纠结这些口舌之快。
“如果事成,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安祯愣了,他衡量这句话的重量与真假,心里考虑了无数种要求,都被自己一一划去。
他想要岳兵戈没有记忆地度过这个世界,让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去长埋地底。
“我……”
我希望你醒过来安然地回到我身边。
安祯看着岳兵戈,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又懦弱,只能别开头,避开那道探寻的视线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岳兵戈察觉到气氛低沉,眼前人毫无预兆地陷入低潮,他甚至觉得,安祯又要落下泪来。
但安祯没有,只是眼眶微红,认真地重复着他的要求。
“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亲自回答我。”
“只是这样?”岳兵戈从未见过这种简单的要求。
“那我再加一条?”
看着岳兵戈微微凝滞的表情,安祯还是决心为自己谋求一点点福利。
他说:“我要是活着回来,我要和你睡一个房间。”
客房,还是太远了。
安祯有着专人指向,毕竟在这种大家都是一个发型,连多余的辨识度都没有的地方,要找个路人真是太难。
他眼里只有两种人:岳兵戈和其他。
京内第一高楼雅居阁的观景雅座中,安祯看着对面那座宽广的花楼,岳兵戈派来指引的人指明“林同源”的时候,他无比感谢这个任务目标有着独树一帜的长胡须,穿着一身瓦蓝反光的绸衫,一眼就能看出和别的人不同。
“林同源待会会出现在这家花楼,应当是雅字木兰房中。”那人微微指了指方向,用手沾水在桌上画出一朵简单的木兰,“是这个图案,在厢房尽头。”
“我怎么进去?”
“隔壁雅字白梅已经被包下,无论成败,在下会接应你。”
那人拱手示意:“珍重。”
安祯带着一帆风顺的祝福靠在房门,静候林同源出场。
说句实话,这种四处萦绕着莫名其妙香气的地方,他闻得眉头紧皱,窗外总是传来渐走渐远的尖锐笑声,配合着若有若无叮叮咚咚呜呜昂昂的器乐声,安祯简直生不如死。
在这种环境里待着比杀人还艰难。
“林大人。”谄媚的声音响起来那刻,安祯立刻警觉起来,倾听走廊的一举一动。
“董生何必如此,请,请。”林同源声音喑哑,如同垂暮老人。
客套完就听到门的声响。
而后一片安静。
若是喝酒聊天,大概二十分钟到半小时能够放松警惕。
安祯将视线移至白梅房里正中的圆桌,上面燃着一炷香,大约燃烧尽时,就是他出动的时候。
“哎哟错啦错啦。”大约半柱香时间,有故意压低的娇娘的声音从走廊传出。
然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悄悄地来了又走。
一片宁静之中,安祯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少了那些吵杂的音乐,连外面忽高忽低的谈笑都仿佛被盖住似的。
安祯打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他轻声走到刻有木兰图标的雅室,一手猛然推开。
房内摆设与隔壁别无二致,一目了然。
雅字木兰房里,并没有刚才长须老态的林同源,也没有什么声音谄媚的董生,只有一人迎着房门而坐,见安祯闯入,竟微微一笑。
安祯慢慢握紧短刃,谨慎地进入房内,目光所及之处能隐藏的地方非常有限,所以显得面前这个悠然品酒的人更加可疑。
“林同源呢?”
那人仿佛并不介意房中来的不是娇娘,似乎没有看到安祯携带的武器,面上仍是一派轻松,说道:“那是何人?”
说话时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那一瞬间,安祯竟觉得他与岳兵戈有几分相似。
但这人敛去表情,一脸睥睨苍生的桀骜模样,刚才那一丝熟悉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安祯脸色不太好看,林同源必定是进的这个房间,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跑了。
执行任务时丢失目标人物,狠狠打了他的脸。
“你主子没告诉你,这家花楼是谁的吗?”
安祯戒备着这人,开始搜索不大的地方,听到这句话后,他并没有搭话的兴趣。
那人却还在喋喋不休。
“先帝五年前忽然病弱,由内侍岳兵戈打理朝政。内臣参政从未有过,而今瑞和帝登基半年,岳兵戈依旧不交出手中权力,意图明显,人言昭昭。却不知你们是为何忠心耿耿,为个心狠手辣的阉党卖命。”
话音刚落,那人身前的杯盏、酒壶砸地的声音发出一声清响,安祯不讲道理地掀翻他的一派悠闲,直接出手攻击这人的咽喉,在利刃即将刮破皮肤的时候,那人向后逃窜撞在身后屏风上,发出一声闷响。
“有没有人告诉你,策反是件技术活,至少要用别人听得懂的话来沟通。”安祯用最尖锐的刀刃直指着他,计划着下一刻刺破他的要害,“还有,你太烦了,很吵。”
那人站稳身形,瞥了一眼闪着寒光的利刃,出手还击,这人身法古怪,安祯竟有些捉摸不透,还好那人忌讳着兵器,不敢空手相搏,安祯立刻抓住他躲闪短刀横劈的空荡,将他掀翻在地,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这人锁在地面。
“权位、财富,他许给你什么,我能给你更多。”那人依旧不死心,危急关头低喊,“岳兵戈是个阉人,你跟着他只会不得善终!”
“噌——”的一声,利刃入木三分,照得这人眼前一片清亮。
安祯捏住他的后颈,力道随时都要拧断他的脖子,威胁道:“信不信我现在切了你的舌头,这辈子都别想说话。”
“疯子!”那人皱眉怒骂。
“谢谢夸奖。”安祯一声冷哼,考虑要不要拿这人的命回去交差。
门被人猛然踢开,来人见到地上混乱一片,惊慌大喊:“快!拿下他!”
安祯只需一眼就能认出那一捧奇特的长须,着装与之前他看见的那身绸衫别无二致。
是林同源。
安祯狠狠踹开地上多嘴多舌的家伙,直接往他的目标袭击。
突然的变故让林同源慌乱不已,即使他带来的侍卫冲上去,不过两三招就被踹倒在地。
他转身就跑,却躲不过安祯来势汹汹的利刃。
一击致命。
安祯直接将短刃插入林同源后背,就算是修复舱也不可能救活这人,更何况是科技如此落后的地方。
他不敢再去什么白梅房汇合,直接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奔跑。
那人跌坐在房内,眼神冰冷地看着门外微微颤抖的林同源,即使神医再世也难以救治。
他忍痛站起来,一声锦衣华服占满了灰尘,狼狈不已。
“岳兵戈。”这个令人憎恶的名字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他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笔账,他必会算清。
☆、权势滔天4
岳兵戈本是在傍晚约见周太医,但等他为太后做完诊断,已经夜深。
“太后身体无恙,只是有些烦忧,臣写了一份膳食调理的单子。”周太医言毕,作了一个请。
“恩。”岳兵戈听后,并没说什么,依旧一副沉思的模样。
平日总是关心太后近况的岳兵戈,明显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连周太医都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他问道:“想是大人心情不佳。”
“宁王私自入京已有三日。”
“近日还未有人见过宁王,说不定是误传罢了。”
岳兵戈平缓地微微抬起双臂,任由周太医熟练地为他宽衣,说道:“不,他在。”
繁复的长衫被脱去最外层一件,被周太医随手放在靠后的屏风上。
“他在等人主动投诚,陛下动了兵部,这正是一个时机。”岳兵戈挥了挥手,让周太医去忙之后的准备,自己动手解开第二层衣衫。
“太后寿辰之前,他会做出个了断。”岳兵戈盯着医箱里拿出来那一卷银针,白日骨痛异常,忍过一阵之后,现在倒是毫无感觉,“今日林同源一死,他只会动身得越早。”
周太医取针的手一顿,抬头望向他,问道:“林大人?”
岳兵戈看着他挣扎纠结的眼神,忽然有些愧疚,毕竟林同源和他有同窗之谊。
他凝视着周太医,直到眼前人垂下视线,继续手上的事务,岳兵戈问道:“是,林同源死了。你可觉得是我错了?”
“不。”周太医摇摇头,将针放在烛焰上,橙黄的灯火在银针上跳动,带着绚丽的光芒,“孰对孰错,终要盖棺定论。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快,昨日还曾见过的林大人,今后便见不到了。”
医者见惯生死,只是颇为感慨,这只是一场开始。
在偌大的皇宫之中,像这样的身亡的人士已不计其数,而瑞和帝却毫无知觉,如同被养起来的孩童,并不在意朝堂之上为何又少了一位大臣。
这是岳兵戈下的棋,还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同场对弈。
“大人,请。”周太医收敛自己的情绪,等待着他的病人。
“嗯。”岳兵戈解开内衫,瘦弱带伤的身体赤.裸地露出肩膀。
忽然有人奔走疾驰的脚步声,带着一股冰冷的夜风,在周太医震惊的眼神下,闯进室内。
“你……”周太医还未呼出声,就见那人迅速抓起屏障上的衣衫,疯子似的扔出手。
周太医只见衣衫盖头而来,避无可避,正是顾忌着手中银针,毫无反抗地被衣物盖了个严实,左手在胡乱的抓扯之中,他听到一声清晰的怒吼——
“干什么干什么!”
“安祯!”岳兵戈看着这出闹剧,正要怒斥来人,忽然肩膀感受外衫的包裹,带着手掌炽热的温度,将他护得动弹不得。
也让他当场惊住。
“他是谁?”安祯的眼神带着谴责,语气不算得心情好。
花了大半天时间逃命,结果理所当然地迷失在相似的街道中,好不容易找到宫门,顺路摸了回来,没有热菜好酒良人等他就算了,居然刚回来就看见岳兵戈预备脱光,并且,还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安祯开始考虑,是将对面这人碎尸万段好,还是吊上城门风干好。
“胡闹!”岳兵戈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立刻用劲挣开安祯,哪知道身边人的非常执拗,见他挣扎,竟然将臂弯的力道加大,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