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齐肩上的松鼠型妖兽流露出和他别无二致的奄奄一息之感。两个活泼好动的家伙对视一眼,皆是深深低下了头,叹气。
林齐百无聊赖地拽过松鼠,毫不客气地揉捏上褐色的柔软皮毛,目光却在空茫茫地放空。
他当然不会认为堂堂鬼帝是个轻易相信出现他面前的人的家伙,更何况他与‘那位’长得如此相似,甚至灵魂波长也十分相似,出现又如此巧合……怎么看都仿佛是阴谋一样,是个人都会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大约是他无意中用力了些,松鼠兄开始挣扎起来,他只好放开手中剧烈挣扎的松鼠兄,无奈地挠了挠头。
是啊!他这么可疑,所以在那位‘鬼帝陛下’恢复冷静之后,第一时间把他拘禁在了这片宫殿中,虽然他三番四次强调自己真的是误入鬼界,并且真的不是‘那位’,也没什么阴谋……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人相信他的话。
现在把他晾在这里还是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想起他来,然后把他拖出去严刑拷问幕后指使之人才是最惨的。
可惜现在所有的主动权都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逃不出去,打不过。
唉……
烦恼忧愁也是毫无作用。
林齐摇头晃脑,随手抄起跳离他好远的松鼠兄。
春日正好,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回屋睡大觉。
“嘿,松鼠兄,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就不要计较小弟一时失手把你漂亮的毛揪掉几根的小事了好吧?”
松鼠妖兽闻言抱起两只爪子,黝黑发亮的小豆眼闪过一丝‘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味,三窜两窜就跳上了林齐的头顶,安安稳稳地窝了起来,甚至报复性地揪住了林齐的几根发丝。
“是是,松鼠大人,我错了,小的这就送你去就寝。”
林齐伸手捧住了松鼠兄,制止了它继续对‘他可怜的头发’施暴的行为。
站在暗处的人看着一人一兽的互动,仿佛沉入了阴影之中一样让人难以察觉。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和那个人果然很像。
这是陷阱,针对他的陷阱。
他当然清楚的知道。
可是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动摇着他的意志——万一,真的是‘他’回来了呢?天命之子又怎么会轻易地消散于天地?
他的属下近一个月来已经多次在他面前欲言又止——他当然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沉浸在阴暗中的人影,在看到一人一兽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中之后,终于也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
“林公子,陛下让我给你带一件东西。”
幽炎看着面前的人,面无表情。
林齐动作利落地从亭廊顶上跳下,几乎乖宝宝似地站在这个面目冷峻的鬼族面前,伸出了手。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些鬼族对他可怕的憎意和杀意,而在鬼界,说实话,大半的鬼族都远比他这个‘修真界青年才俊’来得更为强大。所以他一向在这些鬼族面前很是识趣,甚至比在那位鬼帝陛下面前更加识趣,丝毫不敢有半点儿放肆。
虽然没什么根据,不过他觉得比起这些鬼族,那位鬼帝陛下反而是绝对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太危险的事情来的。
“那什么,劳烦这位前辈跑一趟了,东西给我就行。”
他很好奇那位晾了他一个月的鬼帝陛下,想起他居然不是严刑逼供,也不是直接杀死,反而是让人给他带了一件东西。
他很好奇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幽炎小心翼翼地从储物空间中掏出一张脆弱的凡间草纸,草纸微微发黄,上面留着浓重的鬼气,勉强维持着黄纸的完整性,估计要是这层鬼气撤去,这张黄纸要么化为纸屑,要么连灰烬都不会留下,直接化为虚无——是以幽炎不得不小心。
直到看到林齐将黄纸安稳的接到手中,幽炎这才放松下来。
没有多说任何一句,幽炎打量了林齐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此处。
林齐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的草纸,只能看见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以及浓重的鬼气,看着没有半分交代直接转身离开的鬼族,心里越发摸不着头脑,只能猜测——这是否是什么能够判断他的东西或者什么让他不能背叛地契约之类的。
不过……
林齐拎住似乎想要将面前的草纸啃食的松鼠兄,目光闪烁起来。
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很是亲切,让人忍不住想要揉进骨血之中。
他露出一脸的茫然无解,轻轻将黄纸放入了怀中最贴近心脏地地方。
和“那个人”有关的东西吧?
……
虽然住进宫殿之后他整天不是睡觉就是打坐修行,但他到底已经筑基多年,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像个凡人一样睡着,甚至是做梦,可是面前的情形……却又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干枯地田地,毫无生气和水分的植物,被烈阳炙烤的村庄。
以及……妇女的哭声。
“大崽儿,是娘对不起你,可是真的不行了,爹和娘实在没办法了,不这样做,你的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
那是一对农家夫妇,面目枯黑,嘴唇和皮肤都是干裂的。
站在他们对面的是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看上去瘦小干枯,却有双黑的发亮的眸子,让人一见难忘。
再怎么高估他的年纪,也只能把他当成6岁的孩子。
那个孩子没有出声,只是沉静地看着面前的夫妇,许久之后开口。
“好。”
“不是爹和娘的错。”
嘶哑虚弱,回答着仿佛和自己毫无关系地问题,冷淡而无哭闹。
只是伸手摸了摸妇人怀中孩子的头的动作,似乎稍稍能让人看出一点点不甚明显地情绪。
男子带着孩子去了市集,而妇人留在了家中。
干枯瘦小的男孩最终换了半贯铜钱,彻底消失在农家夫妇的生活之中。
男孩几经转手,最后成了一户富贵人家的杂役家仆。
数年之后就长成了油嘴滑舌,溜须拍马无一不通的……小人物。
林齐看得专注,听到背后的童音时不由被小小的惊吓了一下。
“你是谁?”
他最近似乎经常被人问到这个问题。
他转身看像背后身穿仆人服装的孩童,挠了挠头一时竟对这个问题无从回答。
孩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你认为,你是我吗?”
林齐连连摆手,还没回答却看见孩童专注地盯着他背后的‘梦境’,并且由孩童渐渐变为少年,脸上也开始带着让人感觉亲切地笑意。
成长为少年的人的五官……与他很是相似。
他看着少年不再关注于他,便也转过了身,看向‘梦境’。
少年与仆人工作嬉闹,落水,偶遇……厉鬼和变态嗜好的府邸老爷。
奄奄一息。
林齐沉默地看着梦境。
看着最后的最后厉鬼的誓言,和被厉鬼拿到手后篡改的卖身契。
少年似乎也看完了梦境,嘴角衔着一抹笑,径直朝梦境消散处的白雾中走去。
他试图抓住少年的肩却抓了个空。
“你……你是不是还活着?”
“你知道外面有个人找你都已经找疯了么?”
少年回过头,挠头,姿态与他十足……不他的姿态与少年十足相似。
“你问我还活不活着,我也不知道啊!”
少年似乎笑得十分腼腆,却又干净单纯,美好虚幻得似乎立刻要消失在白雾中一样,引得林齐一阵心悸。
“我只是你在看见记忆之后,由你对我的印象产生的一个虚影而已呀!”
少年摸了摸下巴似乎深思熟虑着。
“不过,你要是认为你就是我,那我就是还活着,可真是件好事呢?”
“你说对吧?林渊?”
少年对着他笑,转眼却消失了踪影。
“等等!”
林齐大叫着从梦境中醒来,伸手一探,却根本没有在怀中摸到任何东西,一时怔愣住了。
他似乎见到那个人了——似乎是个……很平凡的人呢……
这下他可睡不着了,小心将身上的松鼠大人挪到枕头旁边,自己则是坐起来,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起呆来。
☆、终03 雾里寻花
虽然说是在发呆,但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发很久的呆,毕竟无论梦境中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他首先需要面对的都是——来自鬼帝陛下的的质问。
他或多或少猜到了那片凡纸到底是什么东西。
多半是……那位,残留人间的灵魂碎片附着的东西。
这样重要的东西却从他怀中消失了,这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有了生命危机的林齐显得十分忧愁,然而没等他考虑好到底要怎么办的时候,却有鬼族传讯而来。
“陛下要见你,修士。”
吾命休矣!
“请跟我来。”
不知道现在承认自己就是那位还来不来得及?能不能保命?
没有惊醒一直沉睡的松鼠大人,林齐安安静静地跟在了前来的鬼族背后。
没有力量的人,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
“坐。”
其实进到宫殿之中,出乎意料地只见到了那位鬼帝一个鬼,安坐于茶桌一旁,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反射着光芒一样,带着奇异的温和感。
林齐老老实实地坐到了鬼帝陛下的对面,摸了摸鼻子,看着状态有些奇怪的鬼帝陛下,鼓了鼓勇气,还是没敢开口,只能看着那位身份高贵,力量强大的鬼帝,像个寻常凡人一样,选茶,煮水,斟泡。
其实很是赏心悦目。
林齐摸摸了鼻子,终于让自己移开了眼睛,不再去注意那双动作弧线优美的手,和样貌昳丽的鬼。
一杯热茶落到了眼前。
“看到了什么?”
鬼帝的态度堪称温和亲切,仿佛家常闲聊一样开口。
“那位的幼年……”
不自觉地开口,失控的感觉让林齐立刻清醒过来,他反应是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抱歉,陛下,那片碎片……被我弄丢……”
“没有丢。”
严景君眯着眼,轻轻放下手中的瓷碗,平静地伸出手,本来离他有段距离的林齐立刻出现在他旁边。
手指轻轻地覆上面前人的胸口。
“在这里。”
“被你融合了。”
“他的幼年……是什么样的?”
“您……从来都没有从那片碎片中读取到记忆么?”
“很奇怪,除了你,从来没有人能从那片碎片中获取任何信息,强行提取只会导致碎片的湮灭。”
“对,你很奇怪。”
“从我一开始看到你,你就和那个人有八成的相似,外貌,灵魂,性格,举止,甚至灵魂残缺不全这点也很符合他灵魂碎片散落各处的迹象。”
林齐看着面前的鬼,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我将他的一块灵魂碎片交给你,居然很快就被你融合进灵魂之中。”
“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过巧合?该说是进展太过顺利还是……蹊跷呢?”
林齐看着面前的鬼帝,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似乎真的要死了,忍不住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进入鬼界,更不想出现在您面前,如果您现在放我离开的话……我不是您心中的那个人,您不是很清楚么?”
“既然来到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再离开,再说你是不是那个人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老怪物,你不要太过分啊!我也是有脾气的,你又认为我有阴谋,单方面把我拘禁起来,又不肯放我走!!你到底想怎样!!”
严景君看着面前的青年,神情忍不住恍惚了一下,似乎……曾经有个人也用相似的口吻称呼他。
大怨鬼……
老怪物……
相似的人影似乎重叠起来,致使他对自己被叫做‘老怪物’这件事,毫无芥蒂,反而浅浅地微笑起来。
被这个微笑哽住的林齐,顿时无法再次开口,狼狈地撇开头。
“请陛下原谅小子的失礼。”
“没什么关系,我本来不打算说这些。”
严景君轻轻一推,面前的人又一次坐回了茶桌对面的椅子上。
端起瓷碗。
“我今天只是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当做是我的请求也无妨。”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你也该知道我有的是方法得到我想知道的。”
林齐翻了个白眼。
“是是是,遵命,我的鬼帝陛下。”
…… ……
林齐有些不安稳地扭动着身子——毕竟作为一个成年的大男人,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被人当成个小鬼一样抱在怀里的感觉了,以至于有些不习惯……个鬼啦!
是根本不能忍啊!
士可杀不可辱啊!
娘的,这鬼帝是个制杖啊!
看什么风景!看什么风景!
站得高了不起啊!
飞那么高能看见个鬼啦!
什么叫做陪你看会儿风景?!!!
你娘的看风景飞这么高?!
虽然沉浸在愤怒和暴躁的情绪当中,但林齐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环住他的人弯腰给他戴上玉佩的行为。
勉强压制了下情绪,林齐终于开口。
“这是什么……”老怪物!
“无妨,当配件戴着即可。”
“又是那个人的东西吧!”
林齐皱眉,伸手拽下玉佩,虽然感受到了上面同源的《道鬼经》的力量,还是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我不要!我和那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严景君皱了皱眉,微微操控力量就将那片玉佩重新摄回了掌中,单方面压制住林齐,强硬的将玉佩挂在了林齐的腰间,同时设下了一个林齐无法触碰的禁制。
似是认命,林齐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
“你以为让我融合完那个人所有散落的灵魂碎片,那个人就会回来么?”
“做梦!”
“我只是我,我不知道你在找的那个人在哪里!我是不会变成他的!而且灵魂散落成这么微小,零碎的碎片,正常推测,那个人早就灰飞烟灭了!哪怕他自身足够强大能让碎片存在千年,也不能改变那个人估计早就魂飞魄散的事实,老怪物,你是在做梦!!”
“闭嘴。”
“堂堂鬼帝难道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么?”
“闭嘴!”
“怎么说了事实?戳中了你的痛处?”
林齐似乎牛脾气也上来了,一直以来被拘禁的怨气,单方面被压倒性的力量压服的怒气同时上涌,终于在推测出老怪物将他当成□□具使用时爆发出来。
他确实怕死没错,但早晚都要死的话,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之前表现得越是平静,爆发得时候就越是强烈。
“他不会死!”
带着禁制的玉佩被大力嵌入了林齐的腰间,血肉被玉佩的间隙挤压得纷纷爆裂,混合着血液的肉沫被空气中的力量挤压成黏腻浓稠的‘液体’,本来还在嚣张开口的人只能闭上了嘴咬紧牙关。
“他是天命所归的天命之子!他不会死!”
“你就是他复活的契机!而我将是完成这一切的人!”
“他会回来,和我在一起。”
“永远。”
“他真的会原谅你?”
鲜血飞溅到狰狞的面孔上,紧咬的牙关艰难地开合着。
“虽然我还没有看 到 多少、但是、见死不救 引诱他进入 险境的!是你!!”
“冷 眼 看他 痛苦 挣扎 的……是你!”
“似乎利用他完成了 什么 诡计的!依然是你!”
“老怪物!你那里来的自信!!!”
“你果然不是他。”
居高临下。
“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一直都是。”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所改变。”
不知道是气愤还是疼痛,林齐渐渐地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着头,不再看向老怪物。
而严景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因为流血昏迷过去,安静下来。
治疗法术的光芒在他掌中闪过,狰狞不堪的伤口立刻愈合完毕,但是他却并没有将伤口中的玉佩取出来,而是看着玉佩完完全全地长入血肉之中。
这张脸,安静得和那个人很像,很像。
轻柔地亲吻掉了脸庞上的血迹。
“林渊臭小子,我想你了。”
……
昏迷的人被送回了之前被拘禁的宫殿,睡在床上的松鼠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稍微给自己清理一番之后,便顺着闻上去很好吃的味道的方向窜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