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朔风不知不觉出了满背的冷汗,这种毫无温度和人性的设计仿佛只是为了营造压迫感,让观者感觉恐惧,每张桌子后面的脸无论男女都低垂着,最大限度的背对黑暗,让台灯照亮尽量多的身体,在每个卡间和房间行走的人脚步匆匆,别说对话,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好像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不能也不想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石朔风记得司机说过,扎卡家族的金字塔顶端人物、既佐铎的双亲和血亲,都住在中心的顶层,在这种地方长期居住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呢……石朔风突然理解了佐铎为什么喜欢住在玻璃房。
三人外加服务扎卡N-44 19进入电梯,直升楼顶。虽然电梯空间逼仄,但照明充足,反而让石朔风觉得舒服,他看了看一直无语的黛青,他双眼无神目视前方,瞎了似的无精打采,又或者若有所思,石朔风伸手去拉他,一碰之下尽是湿凉。
“你来过这?”石朔风小声地问。
黛青眼珠灵活的动了动,瞳仁的亮光逐渐扩大;“嗯。”
石朔风又看向佐铎,他也阴沉着脸。
“红骸家族的人都来过,”佐铎声音平静,听起来却跟一楼的大厅一样空洞,没温度;“深川是第一个被邀请来的。”
石朔风点点头,不再问下去。第一个被邀请来,不就是黛青未成年时二人的初次见面么……自己好死不死问这种话题……
“叮……”
电梯停住了,18楼的标志闪闪发光,锃亮的电梯门从中间分开,面前的走廊点亮了三人的视野。
这是中心的顶层,天花板竟是透明的,暖暖的阳光将不宽的走廊洒满,地毯铺在走廊中央,一直延伸到前面的圆形大厅中,地毯两边放着一盆盆的粉色装饰花卉,似乎还在随风轻轻摇曳。
这有点田园小清新的风格和一楼天差地别,似乎一下子从深冬来到了春末,要不是服务扎卡N-19走出去,石朔风真以为是按错楼层了。
“请大家跟我来,”服务扎卡N-19示意,便走在了前面带路。似乎是想到了众人的意外,服务扎卡N-19走的很慢,佐铎因为总来所以不以为然,黛青透过玻璃的墙壁看向遥远的地面,石朔风就跟第一次来游乐园的小孩,脑袋独立了一般上下左右来回转,还蹲下身去摸花,接着惊讶的看向黛青;“真花!”
“快起来……”黛青嫌弃的拉起石朔风,有心给他一拳让他安静安静。
石朔风对自己的丢人现眼毫无察觉,他已经逐渐不再熟悉现代化的生活,那些曾经缭绕在他身边的日常用品也成了稀罕物,他显得比黛青更像本地人。
走廊不算长,劲头连通着一个圆形大厅,大厅又延伸出去两条走廊,他们拐上了其中一条,再走了没多久,众人随着服务扎卡N-19停在了一栋深棕色的双开木门前。
木门漆的锃亮,石朔风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门,被黛青一巴掌打掉了,他捂着发红的手背,可怜巴巴的望向黛青,后者则给了他一记狠瞪。
服务扎卡N-19隔着门报告完毕,门从里面轻轻打开,一阵夹杂着花香的暖风吹了出来,石朔风眼睛一眨不眨,被吹拂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只皮肤上,鼻腔中还有些微的刺激感,好像被小针头戳刺。
他的身体已经告诉他,这阵风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阶级、环境,虽然它嗅上去是如此的馥郁怡人,但依然会产生微弱的排异反应。
繁花锦簇的圆形屋中,一位夫人抱着个白色的花盆站在屋子中央,似乎正在照料它们,夫人看上去四十上下的岁数,长的很柔美,身着色调柔和的浅色上衣和长裙,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但是衣褶柔软复杂,剪裁立体合身,怀中的黄色花朵争相怒放,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阳光,整个人像是从油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N-19,出去吧,”夫人微笑着开口,蹲下身,把花盆放在地上,与其他的黄色花朵排在一起。
“是,夫人,”服务扎卡N-19领命离开,留下三人在屋内。
佐铎想开口说话,却被夫人的一个微笑堵了回去,她走到三人面前,伸出涂着肉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挑起了黛青的下巴。
相比自己的儿子,她似乎对黛青更感兴趣。
黛青的表情无动于衷,随着她的手动作着,夫人端详片刻,微笑加深了些许,棕色的眼睛里有些兴奋地光芒;“仔细看,你们还是不一样的,你更完美。”
说完,她放下手,开始打量石朔风。
石朔风迎着她的目光,感觉她看的仔细,还有点诡异,甚至让自己转身,这让他很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件商品,她在给商品股价。
很快,夫人得出了结论;“你有点小遗憾。”
“没有信息素是吗,”石朔风说的是肯定句,然后如愿看到了夫人饱含深意的笑容。
“母亲……”佐铎有些按捺不住了,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夫人心情很好的看向他,似乎终于允许他说话了。
“父亲在哪,我准备好了。”
“好,”夫人点点头,抬手将一缕棕色的卷发掠到耳后;“跟我来吧。”
夫人转过身带路,脑后精致的发髻中别着一支银色发簪,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而尖锐的光芒。
几人没走几步,夫人只在花屏中转了两次弯就停下来了,面前的空间比之前花房一样的门厅要大,迎面是一排落地窗,一扇厚重的白色窗帘收在窗边,石朔风心想真不愧是一家子,这屋顶的设计跟玻璃房真像。
落地窗前有一张长矮几,一张白色的简易躺椅放在旁边,上面扔着靠垫和一块电子板,而佐铎的父亲,就坐在旁边的沙发里。
石朔风看了看父亲的白发,又悄悄瞥了一眼年轻的夫人,心想这真是老夫少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祖孙三代呢,愿意跟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人结婚……他娘八成是个三儿,或者是个小。
在场的几人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情胡思乱想,而是各个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计划,其实不只需要你参与,”父亲说话依旧是开门见山,甚至都不看佐铎一眼,傲慢刻进了他的骨髓之中;“还有深川,这个计划需要你们两个……”
“我不参与,”黛青抢先一步回答,声音在屋中撞出了小小的回音。
“你没有理由不参与,”父亲依旧是不看说话的人,自顾自的倒了杯酒。
“乔路……”夫人轻声唤道,似乎是要阻止他喝酒,但被叫做乔路的父亲瞪了回去,夫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站回了原地。
看来在家族中他是唯一的主权啊,石朔风心想,恐怕在他眼里,所有人只分为有价值和无价值两种。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们没必要卷进去,”黛青依旧高声道;“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将计就计!”
乔路喝了口酒,晃着杯子里的冰块道;“那你更没理由拒绝了,你也恨他们吧,将来,你会是红骸唯一的继承人。”
黛青冷笑一声;“用这个借口骗你的傻儿子吧。”
石朔风轻轻动了动肩膀,他觉得黛青这句话攻击性太强,很可能撕破这二人伪善的面具,自己要随时做好防御准备。
不想二人的表情丝毫不僵硬,乔路风度翩翩的一笑,终于转过头,看向这边;“他的确很傻,真假都分不清楚,所以这个计划不能只让他参与,甚至他不是主角,你才是。”
佐铎被二人当面褒贬,虽然依旧是负手站立纹丝不动,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
“没事的话,我现在就要走,”黛青毫不领情,石朔风听了这话立刻四下观察情况。
“你们出不去,”夫人此时开了口,声音依旧温柔;“跟我们合作,你不会吃亏的。”
“现在闯出去,我还可能活命,跟你们合作,我会和红骸一起消失,”黛青的黑眼睛盯着夫人,放出咄咄逼人的寒光。
夫人脸上的温柔表情逐渐消失,微笑变成了冷笑,但依旧保持着风度。
“你在我眼里早就不是红骸的人了,何必除掉你呢?”乔路放下酒杯;“准确的说从失踪的那个晚上开始,你失去了与扎卡结合的资格,不过你既然能想到给佐铎带话,我就相信,你对他们是有恨意的,那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你难道不想给与那个痛苦源头重击么?”
“说到现在你们还在劝我,看来没有别的赌注了,”黛青毫不顺着乔路的话头往下说。
“感不感兴趣,”乔路也没顺着黛青的话头往下说。
二人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却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听说过你的事,出生的目的是为了联姻,送去军校是为了选拔,听说本来送进去的是一批,到后来快毕业时,就只剩下你了,真是残忍啊,眼看红骸的心血就能收到结果,可最后被那个……那个……”乔路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数秒后还是放弃了;“那个什么家族……我也忘了,总之被他们毁了,没想到你居然活下里了,一定有什么支撑着你,不然奇迹不会发生。”
黛青看着他不说话,胳膊有些僵硬,瞳仁中的碎光在轻微的颤动,这些石朔风都看在眼里,他怀疑是这个叫做乔路的老头的信息素,毋庸置疑,他是个老的高等alpha。
“这个奇迹的契机,我应该不会猜错,”乔路缓缓地倒酒,酒液与玻璃杯碰触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竟显得有些刺耳。
“仇恨,”乔路举起酒杯,笃定的吐出这两个字;“不然,你就白活了。”
第106章 隔阂
回玻璃房的路上,石朔风一直没说话,黛青和佐铎开始还说,但慢慢也闭了嘴,因为他们二人都感受到了来自石朔风的低气压。
石朔风单手支着下巴,独自望向窗外,心里热一阵冷一阵,既惆怅又失落还有点生气。
就在刚刚,黛青答应了乔路的合作。
石朔风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两人明明习惯了自由的生活,都在想念赏金镇,二人虽然不是什么神仙眷侣,但也算是看对眼儿的闲云野鹤,没想到平平稳稳比翼双飞的日子没过几天,就陷进了这样的迷局之中,而且黛青一开始还很抗拒,可在那白发老头的几句诱导之下,表示考虑看看!
按照黛青的行事风格,这就是默许了!默许了代表什么?代表合作!
石朔风昨晚跟黛青分析过,现在正值这两个家族四处拉拢新议会成员的时候,政治斗争绝对黑暗血腥,这摊浑水咱不能趟!
黛青当时抿着嘴唇,答应的可好可高冷了,表示自己早就想跟他们划清界限了。
可现在呢!?他转眼就抛在脑后了!连带着自己一起。
合作?他们能想出什么样的合作?石朔风用脚趾都想得出——以真换假!
这是石朔风最抵触的,几乎触到了他的底线,一想到黛青会和佐铎走上婚礼现场,得到在场所有人或虚情或假意的祝福,他心里就恨得燃起一簇黑火。
正确的说还不是别人,是老情人!!哪怕是假结婚,也受不了,但黛青,他很快就要这样做了!
石朔风重重的叹口气,从鼻孔喷出两条带着冰霜的气流。
对待感情,石朔风向来是毫无保留,全心全意,这么多年下来自认为是问心无愧,他知道黛青的感情是有所保留,因为那段特殊的经历他对谁都这样,不过只要心意与自己相通,他就不介意,可今天他迟疑了,第一次迟疑。
看着黛青的脸孔由坚毅变得犹豫,石朔风的心也逐渐悬了起来,直到他回答考虑,石朔风悬起的心又瞬间沉到了谷底,阴沉的湖底溅起了小小的水花,浮现出一个不想正视的答案——黛青对自己的爱没有自己对他那么深,甚至没有想象的那么深,又或者已经大不如以往,他的心里……永恒的只有仇恨。
黛青坐在他身边,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就立刻转了回来。这恐怕是黛青第一次觉得心虚,以前总是他占据上风,石朔风几乎唯命是从,还面带贱兮兮的笑容,皮糙肉厚的,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特别耐打,黛青每次都是底气十足,十分笃定他不会闹脾气,更不会离开自己而这次,他下了个痛快的决定,心底里最先升起的不是快意,居然是不安。
这不安的源头就是身边这个低气压的人。
黛青又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此时自己最好说点什么,但说什么?无从开口,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但没有错为什么又要心虚呢?
黛青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漩涡中。
佐铎身为局外人,从微妙的气氛中嗅出了端倪,心里有点小别扭,似乎做了一次恶人,拆散了情侣,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情侣之一的人原本就该属于自己,只是因为外力分开了,如今阴错阳差二人重又相聚,一切都是待定,一切皆有可能,谁说的准结局呢?于是思来想去之后,这仅有的一点别扭便被逐渐饱胀的窃喜给挤没了。
三人跟去时一样,一路无话的回到了玻璃房,进屋后佐铎看了看停在角落里的小狗,没有开启它,而是从储藏间里拎出了一个型号很老的家政机器人,反复检查万无一失后才启动。
老家政机器人是真老,没有全息影像,更像个有脑袋的吸尘器,笨拙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想找杯子倒水,期间断断续续的传来撞到家具的咚咚声。
三人坐在沙发上,有针对合作的谈话详聊了一通,主要还是黛青和佐铎交流,石朔风全程大脑放空,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你们在玻璃房住下吧,我今晚要回中心,不然那边会起疑,再有消息会通过IP967联系,”聊完佐铎便起身要走,他还有别的任务,比如稳住那个冒牌货……于是此时一脸的慷慨赴死,长吁短叹,开门前还加了一句;“对了它不能上楼梯,去二楼要自己手提。”
黛青点点头,硬是翘起嘴角把佐铎送出门。
关上门的一刹那,黛青悄悄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向哑巴一样的石朔风。
石朔风依旧是那个动作瘫坐在沙发里,脸上看不出喜怒,轻轻起伏的胸膛和偶尔眨一下的眼皮表明他还是个活人。
黛青悄悄地攥了下拳头,脚步有些僵硬的走到石朔风跟前坐下,他刚想好了一席话要跟他说,现在时机正好。
“石朔风……”
“行。”
“啊……?”黛青一愣,行什么??
石朔风叹了口气,依旧双眼无神的目视前方,说话音调有气无力;“你怎么样都行,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不用为难,也不用解释,都随你吧,”石朔风终于转过头看向黛青,目光黯淡,带着疲惫;“其实仔细想想,咱们一直都是这样,你一声不吭下决定,然后我跟着,每次都……哦,除了这次送芯片是我的主意,其他都差不多,我…………习惯了。”
石朔风说完,又扭过头继续看前方,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他有怨气,但是撒娇耍赖撩闲他张嘴就来,真到了吐露心声讲正经却哑了,似乎怎么说都会显得自己很计较,可他心里真的很难受。
黛青以为他还有下文,瞄着他的脸色默默等待,等的脑袋里的话全乱套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尤其是感情方面,只能傻乎乎的靠着石朔风坐着,很是无措的看着桌子上的金属脑。
玻璃房内一片寂静,仔细聆听,能发现不安的杂草在疯长,那细细簌簌的动静让人心烦意乱,却无法摆脱,使情绪不断发酵,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石朔风用力叹了口气,叹出了满腔的无奈,他知道自己永远等不到等黛青的一句话或者一句安慰,他这么了解他却依然心存了一点幻想,然而现实捏爆了这枚小泡泡。
“你知道接下来要进行什么吗?”石朔风忽然扭过头问黛青。
黛青神经一直紧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差点蹦起来,他迷茫的看向石朔风,懵懂的回答;“啊……?”
“你要和他结婚,”最后两个字石朔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而他自己毫无察觉;“那个老头绝对会用这招,你也清楚吧!?”
黛青看石朔风沉默了这么久忽然说话,心里踏实了一点;“结婚是假的,而且为了自保,我可能到时候会趁乱连乔路一起干掉,我不可能听他们的,我有自己的计划。”
“假的……假的……”石朔风缓缓点头,声音低了下来,黛青把自己如此介意的事情看的这么风轻云淡,让他忍不住想质问到底看重什么,我的感受你也不看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