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长得很清俊,就是不大有精神,整天手不释卷地握着一卷《基础化学》,像是个帮着家里大人看店的中学生。连念初却知道这家店与这个人的真正身份,进门后便远远站住,颇为恭敬的打了声招呼:“张真人,我想租一把飞剑。”
这位张真人正是轩皇剑宗派到这个小千世界拓展门派传承的,外表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位身经百战的金丹真人,还是铸剑大师级的人物,这家小店里卖的飞剑有他从门派里带来的,更多的却是他自己铸的。
早两年连念初还曾想拜到轩皇剑宗门下,或者就在店里当个店员也行,可惜他是植物化身,经受不住金石精气侵蚀,张真人不肯收他。不过看在邻居的分儿上,这位真人也帮过他不少忙,譬如他搞鲜花脱色时用的那缸灵酒就是张真人从山门里给他捎来的,平常也会特地给他进点儿营养剂、灵植种子、小鸟、鱼苗之类,教他利用自己那片灵湖搞生态养殖换点灵石。
张真人正眼看人时便露出一对黢黑眸子,目光清寒逼人,宛如安检时的X射线。但当他稍稍垂下眼皮,寒芒四射的目光便深藏起来,脸上一副懒洋洋没精打采的神气,随意招呼了一声:“是小连啊,你要剑做什么?我这飞剑都是五金之精打造出来的,你是草木柔脆之身,接触久了要损伤身体的。”
连念初从腰包里掏出房产证押到柜台上,坚决地说:“我想去别的世界见一个有缘人。现在我手上只有一点气息能和对方的本体遥遥感应,也不知那个世界交通情况怎么样,所以想跟真人租一把飞剑代步——若能有白色的最好。”
“白色的……”张真人想了想,把基础化学卷成筒子塞进怀里,到柜子后面翻找了一阵,找出个形似两枚倒扣在一起的碟子、外薄内厚的半透明雪白圆盘搁到柜子上,推到他面前:“要是只当飞行法器用的话也不一定要飞剑吧?我前些日子看电视上流行的东西,试着炼了一种能自动规避危险、调整方向的飞行法器。这个法器倒没有飞剑的锋锐之气,你要不就拿去试试?”
连念初接过圆盘,修长粉嫩的手指搭在法器中心,试着输入了一丝真元。
圆盘顿时增大数倍,足够让人双脚稳稳当当地踩在上头,边缘散发出一圈明珠般幽丽的光芒,如有灵识般晃悠悠地从他掌下滑脱,在店里轻盈地来回飞舞。
“真好看!这是按着UFO做的吗?”光是看外表他就彻底被这个飞行法器折服了,又是张真人亲手炼的东西,质量有保证,连念初当场掏出一把饱含灵机的莲子拍在房产证上,豪气地说:“就是它了!”
张真人扫了莲子一眼,翻掌把玉盘变成粉饼盒大小扔给他:“这些足够租半年的,新产品再优惠你两个月,回来以后再多退少补吧。有些小千世界还挺危险的,好在你身上绑定了‘元泱苍华’客户端。我不是给他们打广告,元泱苍华的客服服务特别好,你要是遇上自己扛不了的情况一定记得大声喊救命。还有就是——”
他伸手点了点玉盘,补充了一句:“这法器叫锁尘,是模仿扫地机器人炼的,能接下元婴真人全力一击,理论上也应该能净化魔气、业障之类的东西。你要是能用到就写个试用报告,写详细点儿,再配上图,我回头跟门派争取争取,就把这东西当试用品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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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地机器人……
其实也挺高科技的,还实用呢。
连念初一秒钟都没犹豫就炼化了法器中枢,辞别张真人,出门招手打车,去往火车站附近一座《元泱苍华》游戏为玩家专门建的传送阵。
传送阵就建在车站出口附近,看似落在广场上,实在独立于另一个空间,凡人就是从中间穿过去也感觉不到什么,唯有身上绑定了游戏客户端的人才能踏进传送阵里。
传送阵旁还有个常年遛鸟的NPC,负责开启阵法和接受投诉。NPC是仿着一档旅游节目主持人幻化出来的,皮肤雪白、腰身纤细、下巴尖尖,名字也挺小清新,叫作清景——“诗家清景在新春”的清景。除了身材太高大、肩上那只鸟金灿灿的不够雅致之外,简直处处都符合他对白莲花精的想象,每次路过他都忍不住停下来欣赏一会儿。
可这回他急着去见有缘人,难得有和NPC对话的机会反倒敷衍,匆匆写入之前记下的星标,被淡金色阵光传送出了这个世界。
阵光穿越两重宇宙,落入另一座传送阵阵心,与他一同落地的还有一个白色棉布手提袋。
——为了方便客户融入不同世界,每次传送到新的小千世界,《元泱苍华》游戏方都会自动给他们配上本地身份证明、一套合适的衣服,足够生活一个月的货币、两瓶矿泉水与十枚辟谷丹。
连念初打开袋子扫了一眼,里面的衣服鞋袜都是灰朴朴的,臃肿厚重,质料也又糙又硬,就像秋冬枯槁的莲叶似的,看着就没兴趣穿。他把衣服和矿泉水、辟谷丹拨开,翻出一张身份证明,上印着他的正面免冠照和“连念初,男,2362年5月4日出生,D区91-78582号”几行表明身份的语素文字。
这些字在映入眼中前就被体内绑定的游戏客户端幻化成了他能看懂的文字。他拿指尖扫过那几行字,轻轻念出声,发出的声音却被客户端自带的幻术转译成了本世界的语言;若是写下属于他原本出身世界的文字,也是一样会被幻术修改成本地通行的文字——因此,无论是到哪个世界旅行,客户都不会有语言文字不通的问题。
他很快记下了自己的新身份,新证件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拎起棉布袋,隔着淡金色的传送阵光打量起外面的世界。
传送阵之外是一片沧桑的荒野。
灰黄的尘埃随风飞舞,遮天蔽日,就像清晨河川边骤起大雾,几百米外就只能看见一片模糊黯淡的色彩。视野当中没有能住人的地方,只能看到大块残垣断壁和倒垮的圆形屋顶,弯折的钢筋从墙体里支出来,外面抛着些焦黑残破的家具。传送阵外的地面坑坑洼洼,像被弹雨洗礼过,弹坑间还残留着少许平坦的柏油路面,一簇簇干黄低矮的野草从破损的路面缝隙间挤出来。
没有人,也没有野生动物的声息,这里就像一片被抛弃的死域,完全不适合他这样的水生草本妖修生存。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掌心烙下的那道有缘人气息越来越清晰了!他甚至能感到自己掌心微微发热,冥冥中有一道线自他掌心延伸向尘雾之后,催促着他顺应这指引去见那位有缘人。
连念初忍耐着灼烧心脏的急迫,从右脚的靴子里抽·出裤腿,露出那条粉花绿叶的俗艳脚链,从上头揪下一片半卷的莲叶。叶子在他手里变成一条深碧披风,背面的脉络和尖刺化作若隐若现的暗纹,衣襟到下摆镶有一圈暗紫镶边,披上后能把人从头到脚遮个严严实实。
他重新穿好靴子,把头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隔绝了风沙和污染空气对他娇嫩本体的伤害,这才踏出传送阵。
“马上就能见面了,我的第一位信徒……”
连念初感受着空中微弱却清晰的气息牵引,唇角微勾,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笑意,祭起锁尘朝某个方向飞去。
飞出几公里外,周围的环境就陡然一变,从寸草不生的荒原变成了一片植被茂盛、枝叶相缠的莽苍森林。森林里同样有人类建筑的痕迹,只不过被巨大的行道树和灌木、藤蔓植物占领了街道和高楼之间全部空间,大量本该是观赏用的绿植变得巨大化,从建筑内部孳生出来,比电线杆更粗壮的须根缠绕着破碎的水泥块,之后再深深地扎进地下,将钢铁丛林变成了真正的丛林。
他还看见几支细高挑儿的碗莲茎从一处倒塌的建筑里伸出来,茎被压成一座拱桥,叶面搭在地上,居然比他的叶子还宽。
不像话!这是什么变异方向,一点都不适合种群存续和发展!一个碗莲长这么大叶子……
他心里说着不像话,还是忍不住顿了顿足,踩着锁尘落下去细看了一眼。那些莲叶的根茎已经深深扎进地下,细长的茎上长满尖刺,从土中钻出雪白粗壮的须根,紧缠着几只残破焦黑的小型动物尸体。
兽尸上有刀痕、弹迹、尖锐物的伤口和火烧的痕迹,再前面一点的树冠和藤蔓间则吊着一条没头没尾的紫红色巨蛇,同样遍布伤痕,伤口处翻露着的肉已经干瘪发白了。
不远处还有些断枝、倒伏的野草、新鲜血迹,泥土湿漉漉地印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很明显是人类留下的痕迹,这些尸体应该就是那群人类捕杀又抛弃的。
连念初并不是推理爱好者,也不搞动保,所以他看到兽尸时并没动心,真正吸引他的是脚印附近的一点血迹——一串斜着飞溅出去,边缘溅出细小毛刺、还有细小血点散落在周围的血滴。
这串血迹混在大片兽血和人血当中,有部分已经被新生的杂草掩盖住了,可是血中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神魂气息,正和他掌心烙下的那道气息一模一样!
连念初瞳孔猛地收缩,从锁尘上跳了下去,伸手在血点上沾了沾。血差不多已经干透了,其中蕴含的人类气息在触到他的手指时,却和掌心被法宝烙下的那道灵魂本源气息融合在一起,猛地冲到他的识海里。
他顿时眼前闪过连片细碎的光斑,在还没来得及拼合成画面时就散去,大面看来倒像是拼成了个人形。
难道他玉简给他留下的气息和有缘人血中的气息融合,就能反溯出对方的形象?以前他倒也听说过,那些前辈大能只凭一滴精血就能追溯出一个人的一生,不过他这样的小妖精离那种程度少说还差着几千年,“一饮一啄”前辈送他的还真是个了不得的法宝啊……
他索性蹲到那片血迹旁,指尖按到沾有鲜血的湿润泥土中,将血中蕴含的生灵气息收拢起来。
大量信息随着血中气息冲入他的识海,瞬间勾勒出一道清晰的人像。那个人正倚在残破的水泥墙上,指尖凝出一道冰箭射向扑来的野兽。他的头上、脸上扑满尘埃,五官轮廓上倒还能看得出几分俊朗,衣服上沾了不少血迹和白色的植物浆液,左侧胸骨外廓处横划开一道口子,血浸透了厚重的外套。
看到这张图的同时,他也知晓了有缘人的身份——陆泽,24岁,能操控冰雪。
画面中其他人的模样不甚分明,连念初也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未来的信徒受了伤,需要他这个神主去救人。只是冲入他脑海中的信息洪流太多太杂乱,支离破碎、层层叠叠,把他开花后180度的大视野都占得满满当当,反倒看不见眼前的环境。他只好摸锁着爬上锁尘,以气息为引,靠着法器的自动导航能力朝有缘人飞去。
飞了不知多远,脑海中流转的画面忽然停下,定格在一条川流不息的公路上,紧接着就像一部小电影,在他眼前自动播放起来。
鲜血、惨叫、连环车祸。
道边的树根扭曲着疯长起来,树根高高拔出地面,像鞭子一样甩进车流里,当场砸翻了几辆车。整个车道一下子被堵死,所有人都尖叫着逃离现场,然而更多的树根和枝条像巨蟒一样狂舞,将四处逃亡的人紧裹起来,拖向地狱。
整个城市里的植物和动物、昆虫从那一刻开始变异,大肆杀掠人类。陆泽混在人流里从那条街上逃出来,在逃亡中偶然开发出了异能,从此靠着自己的异能好歹杀出一条活路,也顺便救了一同逃出来的几个人。
幸运的是,他救的人后来也大都觉醒了异能,能和他一起组队杀异兽异植。他们守着一家小超市坚持了几天,终于等来了军队的救援。这时候异植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城市,军区只得以炮弹洗地,硬生生炸出一片荒土,在地下建起避难所,把救出来的人都安顿在地下掩体里。
普通人在军队的安顿下勉强生存,军人和异能者则结成一个个小队,深入已经成为异植森林的都市收集物资,想尽办法让更多人生存下来。
之后军方安排过几次撤离,外界似乎也有接应,可生存基地被茂密的异植丛林包围着,哪怕由异能者和军队清开一条路,两侧的异植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合拢,普通人根本来不及逃出去。先行探路的人则容易被异兽冲散,孤身陷入密林包围,好一些的能再原路返回,更多的就丧身在异植异兽口中了。
他的有缘人陆泽这次深入森林,也是因为军方又一次安排了什么行动,他们准备在正式战斗前收集足够的生存物资,特别是一些对抗异兽咬伤的药品。
画面推进到一座外部爬满藤蔓的二层小楼时戛然而止,反倒有断断续续、并不清晰的声音灌入连念初耳中。他心里隐然生出一种明悟——就是这里了,他要找的人,就在这栋建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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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就飘浮在小楼窗外,有低哑干涩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似乎是在对他未来的信徒说话:“陆哥,我知道你们小队也需要这些药……可是我们这群人的战斗力没法跟陆哥你比,小刘他们还为了护着你的人受了伤,这些抗生素我们多拿一点儿不算过份吧?”
“是啊,陆哥你……异能这么强,前些日子也扫荡了不少地方了,第三中心医院不就在你们扫过的北3区里?你们肯定缺不了药,这种私人医院里也没什么好药,你就别跟我们这种弱队的人抢了!”
这些话和刚才看到的画面相互印证,连念初确定了他们口中的“陆哥”就是他在找的陆泽。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拿到的药有限,这群人正在逼迫陆泽放弃自己该得的药物。
他听得心里窝火,纵身跳到窄窄的窗沿上,握着锁尘朝不锈钢防护窗重重砸下去,恨不能立刻冲进楼里对陆泽说:我有药啊!你要什么药,我都能给你,你用不着跟那些人抢!
或许是这份执念太强,刚刚消失的画面又重新映入他眼中。而且不同于之前跳跃式的推进,这回变成了现场直播,他的视野正中映出了一个眉目清秀、肤色白皙,就连衣服也比别人干净得多的人类男性。
男人的眼神也和其他沾满血腥的异能者战士不同,特别干净,纯洁,悲悯,公正,客观,好像见识过了世上所有的伤害,正高踞在神坛之上俯瞰着那些无法超脱的灵魂一样,慈悲地看着他的信徒。
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和某部电视剧里一个白莲花设定的女主角一模一样,不,比那位女主角还要圣洁,还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因为他和有缘人是一拨的,却为了别人求他的有缘人:“陆大哥,乔大哥他们很需要这些药。咱们的队伍里都是变异战士,身体素质更高,用代替品就可以,这些抗生素让给他们好吗?”
连念初手一滑,锁尘斜着砸到防护窗上,一连砸断了三四道厚实的不锈钢管,发出连串沉闷的撞击声。
——这个人类简直比他还像白莲花精,而且跟他走的完全是一个路数!看他说话时那眼神儿,表面像是在恳求,细看简直像神诱导堕入泥沼的信徒向善一样又慈爱又严厉啊!
他的白莲花事业才刚刚开始,就遭遇了严峻的挑战!
锁尘砸在护栏上的声音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
刚刚还在讨价还价,跟陆泽抢药的男人立刻伸臂护住药盒,紧张地说:“这声音不是缚尸藤能弄出来的,肯定是异兽,大伙儿拿好家伙……陆哥,纪衍装药需要时间,兄弟们身上的伤也重,我得留下护着他们,你先把那只异兽引开,咱们出去会合!”
陆泽皱了皱眉,看到白莲花男恳求的目光后却微微点头,说:“我出去看看,纪衍你把药装好就跟乔队他们一起走,不用等我。要是我能收拾那只异兽,还得回来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还能用的药;不能的话就把它引向11点钟方向,你们和我错开回程。”
视角这时候突然切换,连念初眼前蓦地恢复了明亮,面对的又是一墙密密麻麻、比帘子遮得还要厚实的蔓藤叶子了。
居然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叹了口气,再次扒开藤蔓,抡圆锁尘砸起窗户来。刚敲断几根防盗钢条,窗玻璃忽然被人从里面砸碎,一把巨大的消防斧伸出来搅碎了许多藤蔓,沾满血色藤液和锈迹的斧刃贴着他光滑的脸庞划向一侧。
连念初吓得差点跳下去,幸好有锁尘飞过来接住他。没了他的压制,藤茎流着鲜红汁液的断口像刚从冬眠中醒过来的蛇一般,张牙舞爪地冲向房间里。一股逼人的寒气迎而扑来,那群藤蔓上结满严霜,被冰雪的分量坠着落向窗外,半途就脆生生地折断,化成一地闪着冷光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