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道成挂断电话,开始走来走去。
他如果往办公桌这边来的话,柏原考虑是继续装睡还是偷偷溜到办公桌下面,那里有隔板,刚好能挡住他的身子。但又怕这椅子会滋滋滋地转回去,那时,恐怕比装睡还尴尬。
所幸,沈道成来回踱了几圈,又出去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柏原刚想着回去要怎么告诉程雄,突然意识到:又不是自家私事,沈道成完全没这个必要。除非,这是爸爸的意思。
从椅子上起来,他立马跑出去,想赶在沈道成之前找到那个记者。
柏原不认脸,所以在记者休息室里转了一圈,发现都是差不多的面孔,没办法分辨。只好问:“向程式地产提问的那个记者在吗?”
好多人都转头看他,其中有人说:“刚刚出去,可能去卫生间吧。”
柏原只好往外走,在洗手间外停留一会,还是烦躁难安。可再急总不能去里面找吧?他忽然想起来,沈道成说听他指示。那些受雇的人认不清,所以,他一定会在大厅某处!
到了一楼,发现大厅很大,分成好几个门。虽然已是深夜,仍有人进进出出,也总有人在互相对话,柏原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关注哪里。
大约半小时后,一个穿黑色连体卫衣的男人跟着另一个男人离开。柏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记者,但随即看见沈道成在电梯拐角处一转,他得到了信号,确信是记者无疑,急忙跟着往外跑去。
到了外面,除了路灯与草坪上的地灯,根本没办法远距离看清人。他到处跑跑看看,却再也没看见那两人。
他想了一会,又往广场外面跑。他在路口观察,看看哪里才算僻静的地方。
前方是一条河,一座汉白玉石桥架在其上。对岸属商业地带,现在看过去依旧灯火通明。往西是一条沿河小路,河边的杨柳干粗叶盛,有几对情侣在散步。
柏原决定往那里走。
他连走带跑,左右观望,十几分钟后,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了。他开始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回去。但就在这时,听到有人惊叫。
叫声来自于下面的河岸,借着微弱光线,柏原发现那里围着几个人。
等柏原翻栏杆下去,几个人捂着嘴回过头来看他。
地上蜷曲着一个人,有人用手机一照,光线亮了些。他只穿了件T恤,胳膊上全是擦伤,低声哼哧着,人们都以为是他从上面摔下来的。
柏原开口问:“记者?”
那人艰难地转过头来。
“要报警吗?”
他摇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裤兜。
柏原把手伸进去,掏出来一张名片,没什么特别,好像是单位领导的。
他声音颤抖着说:“帮我……打这个电话。”
☆、山影中的房子
云修再次碰到可希,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从公园跑回来,看到她正把一大袋东西往路口的回收箱里丢,身影伶仃。
她说起过,自己就住在附近。但云修之前没把这话当回事。
小时候,他一直以为在这里游荡的人们都住同一个小区。
沿湖一大片都是高档别墅区,儿时视线所及,似乎除了别墅还是别墅。长大后,随着他越跑越远,才发现除了自己住的小区,周边还有很多上世纪老早开发的房子,一堆堆掩映在公园后头的山影里。
于是,他渐渐有了奇怪的念头,对那些山影中的房子产生了憧憬,总觉得住在那里的人才是幸福美满的。
从去年开始,他就不止一次提过,想去她家看看。但可希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几次推脱。不是说房子挤就说父母不在家,怕不方便。云修不是厚脸皮的人,也就没再坚持。
可希看到他站在面前,略显惊讶:以前想碰却总碰不到,不想碰到,他偏偏就来了。
工作以后,她在单位附近跟人合租了一套小房子,周末得空才回来这里。虽然早知道云修喜欢沿着这条路跑步,但没想到就这么凑巧。今天,她穿着妈妈的细花睡衣,趿着塑料拖鞋,素面朝天,着实不太适合偶遇。
云修看到她,想起上次自己说过的话。原先的念头又冒出来,如果能去她生活的地方看看,也许,能帮助自己尽快下定决心。
“在家?”
“你跑步?”
“嗯。”
谈话陷入困局,因为各有所思,一个想着如何打发他走,一个想着怎么让她邀请自己,顾头难顾尾,早已顾不上这面上的谈话是否还有没有逻辑。
没有新话题,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可希真希望经理能打电话过来,让她赶紧去加班。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为零。
她一早收拾屋子,穿着睡衣出来,根本没带手机。即使经理来电话,现在也只是在床边空响。更煎熬的是,云修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可希终于说:“今天家里来人,我先回去了。”
云修也鼓足勇气,在背后说:“我想去你家。”
可希心里一阵厌烦:平时都不主动,偏偏今天这么主动!
这种家,怎么让他过去?不由懊悔起来。这个周末,她本不打算回来。妈妈硬是连打几个电话,说,你远方姑姑要来。这么多年,都没个亲戚走动,家里又不是兄弟姐妹多。别人来了,冷冷清清地不合适。况且,屋里要收拾收拾,做菜也得搭把手……
可希听着听着就火了,挂了电话,拖到昨晚才过来。谁想到会碰上云修啊?什么破亲戚,非要今天来!
可要是拒绝,他会认为自己没诚意,更别提上次她要求的事了。可如果真去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平素里锦衣玉食的男人会怎么想呢?她知道他有很多讲究。
她回头,云修还在等回答。
“可是,我们家真的很小,今天又有客人……”
“怎么样都得看看,不是吗?难道结婚了你也不让我过来?”
这话说得她心头一热:这么说,他是有想法才执意要上去的?事情的发展不可预估,一转眼工夫,已经在沿着高速轨道奔驰了。
她松弛下来。再说,这家境也瞒不过去,又不是我本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去。
云修打算回去换件衣服,但可希说不用了。她想:至少能减少点他自身的优越感。
他没再坚持,怕她回头又变卦。
一路上,云修都在想象将要看到的情景。
小时候,跟柏原一起看童话故事,看到森林里的小木屋,总觉得很温暖。外面大雪纷飞,推开吱呀的院门,走过白雪覆盖的菜园,旁边是小鸡小鹅的棚子。
木门开启,陌生夫妇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和善地迎他们进去。壁炉里,火焰舔着瓦罐的黑底,孩子们围坐在木头长桌旁,兴高采烈地吃抹着果酱的面包,挤在暖和的沙发上玩耍。
对家庭生活的美好想象,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前一阵子,柏原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去森林盖个房子?
当然,现实中一般人家是什么样子,他没有概念。
他们的社交圈非富即贵,同学和朋友几乎都是差不多家境的人。而即使有认识的平常人,比如帮佣阿姨,她不可能擅自邀请东家少爷到家里去,来看看她们是怎么买菜做饭过日子的。
再说,他是想过那种生活,而不纯粹只是了解那种生活。
走过大路,再往后走,道路明显变窄了。两侧开始出现高低不平的房子,说是房子,云修觉得说棚子还恰当些。
越往里走,发现这条路上的填充物五花八门。开始一截路面用的是比较规整的石板,后面一截被泡烂了,许多低洼处用红砖、小石子,或是碎的瓷砖片修补。
这条小巷有些坡度,路边没有排水沟,所以,很多生活污水直接从上面淌下来。正值夏天,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泔水味。
云修不小心踩了一脚,轻声叫了下。
可希回头看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没这个打算。既然都上来了,总要看一眼。
路过一堆苍蝇成群的垃圾,可希看着云修的表情,心情又变得沉重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坎一定得过。
两人来到一个红色铁皮门口,可希伸手一推。
跟想象中略有出入,没有热情的主人,也没有通红的壁炉。
云修跟着踏进门槛,看到狭小的院子里,倒是有个脸色像壁炉那样发红的胖男人坐在屋檐下。
可希扫了地上一眼,谢天谢地,托姑姑的福,今天没把西瓜皮扔在地上,也没喝得很醉。他要大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正常地盯着云修看了。
可希在外面喊:“妈妈,我有朋友过来了!”
女人在厨房里切菜,听到这话,狠狠跺了案板一刀,嘀咕着:“知道今天有好菜就叫朋友过来……”
“妈,你出来一下。”
女人刚想破口大骂,却听见有声音在喊叔叔好。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下,她忽然转怒为喜:这丫头,从来没带什么朋友回来。当然,她暗骂自己一句:从小她就没什么朋友,怎么可能今天带过来?肯定是男朋友嘛!
瞬间,什么姑姑啊亲戚,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未来女婿才是大人物。
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时,抱着中彩票的忐忑心情,先看看檐下的老头子,看到他一脸错愕。这时,又听见一声清雅的“阿姨好”,她才正式看他。
云修看到一个跟可希同样瘦小的女人,微张着瘪瘪的嘴,眼窝深陷,显得颧骨更加尖耸。
女人从来没想过,丫头居然会给她带过来这样一个男朋友。这是做梦啊,还是……
“你是可希的男朋友?”
可希瞪着妈妈,从进门开始,谁都没提过这事。
云修缓慢地点了下头。
女人赶紧让可希带云修去房里:“把电扇开开,那里干净!”
等她回到厨房,重新开始忙碌,老头子破天荒神志清醒地跟进来。
他摸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顶,问:“你觉得是她男朋友吗?”
女人说:“不是干嘛领回家?再说,你这破地方,一般人谁愿意没事哼哧哼哧上来啊!”
老头子还是疑惑:“你说,这么个小伙子,看上我们丫头什么呢?看他那样儿,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女人停下切菜的动作:“你意思我们可希条件差了?除了老头子不争面,正经大学本科出来,工作认真,能做家务,哪一样配不上人啦!”
老头子嘴里发出得得的声音:“才说两句,你看你这张嘴,我不是怀疑他有问题吗。万一是骗子……”
女人鄙夷地发出一声冷笑:“你有什么值得人骗啊?”
老头子脸涨得更红了:“女儿啊!”
女人愣住了。
“就算不是骗子,也可能身体有病。看那样子,不像是能吃苦的,估计挣不来几个钱。”
这句话,戳中了女人心里的担忧。
云修环顾着可希的房间,他没见过姑娘的闺房。
眼下这间小屋子,四壁贴着塑料壁纸,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他们现在就坐在床沿),还有一个旧的梳妆台。
可能很少在这边住,台子上只有一瓶面霜和一把梳子。他本来不想多看,但那把梳子分明缺了齿,这让他如同肉塞在牙缝里那样难受。
头顶一只锈? 0甙叩牡跎龋坪趿缫泊盘馕丁7考淅铮环⑾秩魏慰梢哉孟耘⑻刂实淖笆巍4盎Ы舯眨上J桥峦饷娴钠队拷矗菩尬诺椒考淅锏拿刮叮盟⒉话病?br /> 快吃饭时,远方的姑姑来了。大家围坐在油腻腻的小圆桌旁吃饭。
云修尽量抬着胳膊,否则碰到桌面,皮肤会被黏住,撕扯一下才能再次抬起来。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黏住的苍蝇。
长辈们显然对他很关注。
或许在幕后达成了共识,由相对比较入时的姑姑发问,问云修在哪上的学,又在哪儿上班。
云修一一回答,但只字不提自己的家境。
这顿饭,是在持续不断的问答中吃完的。饭后,可希说要出去转转,就拉着他出门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云修感觉怎么样。
“挺好。”云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两人慢慢往下面走。
跟来时的心情不同,云修觉得更难作出选择了。
跟他想象中的普通生活不一样,那样闷热黏糊。她父母是好人,但他并没感受到温情,也许是她妈妈盯着自己看时,让他发怵,也许是她爸爸的长相。
也许,是自己太挑剔了。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要求他们像亲生儿子那样对待,这期许未免有些过分。可能,自己还是太过理想化,可真要他放弃这些想法,毅然决定跟可希结婚,他,做不到。
这次拜访,似乎把他推得更远了。
回到湖边,云修害怕可希追问自己的想法,但她没有。因为父母姑姑的极大满意,她暂时忘掉了他的游移。
作者有话要说: 为省时间,买过菜才去银行,刚刚踩着开门的点。
我的印鉴却再次陷入通过不了验证的怪圈,都快把单据盖满了,还是不行。真是,为什么同样两个章,这个盖得清晰一点的反而过不了呢?跟文章似的,就素不套人喜欢,就素看它不顺眼呗。心塞塞……就在银行小哥说再不行据要换单子时,总算验过去了。还算有良心,没让我跑两趟。但时间,还是一点都没省下来
☆、奇怪的录音
财经频道的早间新闻里,一段夹着杂音的录音被曝光。短短半个小时内,这条新闻相继被其他电视台疯狂转播。
程雄翻开报纸,发现有的早报上也刊登了这条新闻,心中一阵烦躁。也就不忙着去公司,让司机出去后,打电话让沈道成来一趟家里。
柏原与云修对看一眼,继续吃早饭。
录音是当初程雄跟周涵的一段对话。
周:你千方百计想赶我走,到底为什么啊?
程: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开公司,不是做慈善,留着你这种人尸位素餐,我招待不起。
周(大笑):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忌讳就是忌讳,直接说出来,也不损你小人的形象。干嘛非得用下三滥的手段排除异己啊!
程(也笑):怎么,你还认为自己能力很足啊?一个人连爸爸的饭碗都端不牢,还能再怎么没用?我让你走,是爱护你,别不识好歹。
周:那也总比有人害死兄弟,抢着端爸爸的饭碗强!
沉默片刻。
程:当心你的嘴!现在是法制社会,什么都要讲证据。你再这么满口乱喷,不单单是从公司离开的事了,可能还要吃官司。
周(发出笑声):威胁我,以为我会怕?到时谁吃官司还不一定呢。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行得正做得直,不像你,欠着人命!
程:什么时候能变得聪明一点啊!你说这些,真的经过脑子吗?再胡扯,我现在立刻叫律师过来。
周:有律师就了不起,有律师就可以杀人?!我呢,也不多说!只是你记住,如果我被这些破股东们踢出去了,那么一定把你拖出来垫背。要死一起死!
程:凭什么,我要跟你一起死?你也配!还有股东会决议,我不能阻止,是他们对你的能力太过失望。有本事用业绩说服他们。看在兄弟一场,我尽力了。
周:呸!好意思说是兄弟。况且,做你兄弟没什么好下场,我可不敢认。
程:你非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也没办法。说完了,闹够了,就出去吧。
周:你算君子?别不害臊了!我爸爸刚把你扶上位,你就迫不及待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后,准备拿我开刀?告诉你,想赶我走,门都没有!
程:走不走,还由不得你。
周:是吗?那倒要看看了。到时究竟谁的损失更大。
程:请你出去!
周:我呢,没别的,只是有证据。(又笑)怕了吧?
程:哦,那你去告就是。
周:装吧,装,看你能装多久!记住我的话,你不给我留退路,我也不给你留活路!
接着,是拉开椅子的声音和咚咚的脚步声。
当初,程雄想过他可能会留下证据,也是基于这点,他才想出那个极端的法子。照理说,这些录音和资料早该随死去的人一起消失了,可时隔那么多年,这份录音居然还在某个地方!
离奇的是,就算有人无意中捡到,光听这段对话,应该分不清楚谁跟谁啊?怎能认定录音中的两人就是称雄和周涵呢?难道,还有第三人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