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奶奶和医生们都是这么说的:对安铎保密。
安铎眼中满是绝望,他转过头来不再看陆启:“连你也骗我。”
他抹抹眼睛,在通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护士赶紧奔向急救室。
安铎走到墙角,蹲在那儿,几乎是蜷缩着的。他无声地抽泣,忍着不发出声音,肩膀却抑制不住一耸一耸的,让人心疼。
“别哭了。”陆启此时都觉得自己的话过于苍白。但是,到底要怎么样呢?
安铎背过脸去不看陆启。他生气,他失望,他的老师,他除了奶奶外最亲近的人,竟然在骗他。而且…这次竞赛他写得非常糟糕。恐怕出成绩那天,陆启会对这个百无一用的安铎失望透顶。到时候,他还会是原来对安铎那么那么好的陆启么?肯定不会!至少安铎任性地觉得,肯定不会。
手术室的灯一闪一闪的,不知道奶奶在里面怎么样了。安铎心力交瘁,在心中千万遍祈祷奶奶没事。只要奶奶没事,让他安铎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不知道陆启心中也在祈祷着,祈祷着奶奶的没事。他知道,安铎就这么一个亲人。他不忍心看安铎这么难受。安铎不该承受这些的。
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手术室终于出来了一位大夫。安铎猛地站起来奔上前:“怎么样?我奶奶怎么样?”
大夫不说话。
安铎朝手术室里面看,却看到了几位医生都出来了,推着床。床上盖着白布。
安铎的双腿瞬间瘫软下来,一下子就要倒在地上。陆启赶紧托住他的腰,扶住他。
“很抱歉啊宝贝,我们真的尽力了。”有个和安铎相熟的小护士带着哭腔颤声说着,鞠了个躬。
所有医生都给安铎深深地鞠躬。
安铎挣开陆启,扑到奶奶床前。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奶奶闭着眼,很安详,就像是寻常午睡着一样。让安铎有种错觉,还是在那老房子里,古朴的檀木香中,奶奶在阳光下午睡着。安铎在不远的书桌边做作业。安铎咬着嘴唇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奶奶说过啊,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没见着奶奶最后一面啊!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我现在…"安铎哽咽着抱着奶奶犹未褪去温度的身体,“奶奶你看看我,我是安铎!我是你最宝贝的安铎!我最好最好的奶奶,你别吓我啊奶奶…"
安铎拼命摇晃着奶奶的身体。但是没用了,奶奶再也不会回应他了。奶奶真的不在了。
陆启抹抹眼泪。这让他想起当年他送别奶奶的时候。可是他比安铎幸运啊,当时他还是有妈妈的,虽然不是很亲密,但总也算有个依靠啊。
可安铎谁也没有了。
旁边的大夫护士们都在抹着眼泪。一位男大夫狠下心来推着奶奶往太平间快步走。安铎追啊追啊,大家都来拦他。安铎像疯了一样挣扎,直到奶奶消失在楼道拐角处。
安铎忽然停下挣扎,瘫倒在地上。
耳边是嘈杂的哄劝声。
“起来吧。”陆启伸过手。安铎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抹掉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
怎么抹不完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护士们因有下一台手术,也散了。身边只剩陆启。
安铎最不想见的就是陆启。陆启骗他,不让他见奶奶最后一面,而他又辜负了陆启的厚望,这次竞赛恐怕连三等奖都保不住——奶奶的事一出,他怎么能用心答题?满脑子都是奶奶怎么样了。
他好想逃避陆启,可逃不开啊。
他还是对不起陆启的。大不了就去对年龄没太大限制的小餐馆打工吧,攒了钱还给陆启,就这样两断吧。
只是一刹那,安铎的肩上多了许多担子。他已经失去了依靠,不管他准没准备好抑或愿不愿意,从今天开始,他安铎就是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了。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无踪
“我给你买点吃的。”陆启蹲下来,柔声说。
安铎不说话。
陆启抚抚安铎的肩。安铎皱着眉轻轻闪躲:“我不饿。”
陆启一时不知道怎么抚慰安铎才好。他的心也很沉痛,安铎的奶奶和他的奶奶,其实很相像的:都那么爱她们的孙子,爱到骨子里。
“这几天要料理奶奶的丧事,我要回家。”安铎站起身,眼睛都不看陆启,自顾自地说。
陆启点点头,不说话。他知道,那个家指的是他自己家。
气氛冷到冰点。陆启能感受到安铎在怪他,恐怕…这气一时半会是消不了的。
“你那儿奶奶丧事的钱够吗?”陆启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够了。”安铎说完,低着头向电梯口走。这一句“够了”,不知是说“钱够”,还是在怪陆启,够了!
陆启恨不得随着安铎走呢,可不知怎的他的身子却半点都挪不动。他看着安铎的背影消逝在转角。陆启鼻子一酸,这样骗安铎真的是迫不得已,没让安铎早点来见奶奶也真的是为了他好啊。安铎终究在怪自己。
算了。安铎也许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气,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陆启这么想着,下楼买好了安铎爱吃的零食,坐在医院楼道的椅子上,等着安铎。
医院里的人总是经历惯了生死离别。又一个重症病人推进手术室,手术室亮起灯来,家属在陆启旁边,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已经七点半了。初春的天黑得依旧早,漆黑的,见不到一点星光。
连安铎的人影都没见到。
陆启拿出手机,给安铎发消息。手指触碰键盘刚打出一行字陆启又快速删除掉了。他失落地关上手机,独自拿起一个汉堡吃起来。这一大袋子的吃的,现在只剩下陆启一个人吃了。
“妈妈,我要妈妈!妈妈…"耳边孩子几近沙哑的哭声划破了众人等待的寂静。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一个年轻男人抱着,小男孩几乎要挣出男人的怀抱。那男人一脸窘迫:“宝宝非要来,不来就哭。”
陆启旁边的中年女人叹口气,急道:“宝宝这么闹着见妈妈,你能让他见到吗?见不到干嘛惹了他过来?”
看来,这小孩子的妈妈在手术室里。
“爸爸,我要妈妈!你把妈妈丢到哪里去了…”小男孩两只小手无力地捶打着年轻男人的肩,小脸都哭得皱成一团。
年轻男人显是忍着眼泪。他哽咽着,紧紧地抱住小男孩:“爸爸不好。爸爸恨不得自己去死啊,宝宝…”
“说这些干什么!一个不行了另一个也要搭进去吗?”靠着墙的中年女人啐这男人说话不吉利,“我姑娘马上就能出来了!”
她显然也是在无力地安慰自己罢了。
小男孩只是不停地哭着,他小小的,扎在男人的怀里,弄得男人也抱着他一起哭着。那两个女人也忍不住抹眼泪。
“给孩子吃个糖吧,别哭了,声音太大了传到里面影响大夫给你妻子手术了。”陆启做出了他从未想过的动作。他从大袋子里拿出一包巧克力糖,本来是买给安铎的,看来是没法给他吃了,索性就拿给那男人。只要孩子没事,这个家总是能撑起来的。
那男人显然很惊讶,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如此好心。他没接。
“我没有别的意思。哄哄孩子吧,都没拆包装。”陆启扬扬身边的一整袋子零食,说。
那男人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他笨拙地撕开包装,拿一块糖在孩子眼前晃了晃,勉强在脸上挤出笑容:“宝宝,那个叔叔给你糖了呦,吃了糖你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妈妈就来了。”
小男孩看着眼前包装艳丽的糖果,破涕为笑。
那男人欣慰地剥开糖喂给小男孩,把他抱在怀里。男孩显然是哭累了,含着糖依偎在男人怀里,不一会儿就睡了。
“谢谢。”那男人对陆启报以感激的眼神,说。
陆启笑笑,自己也吃了一块。其实他素来不爱吃甜的,只是…现在嘴里太苦了,想吃甜的。越甜越好。
他起身离开,安铎可能在准备着葬礼的事情吧。他还是不放心,要给安铎打个电话。
走了几步,身后手术室的门好像忽然开了。
“手术顺利,病人没有生命危险了!你们家属好好照顾着就是了!”还是那个颤声向安铎道歉的小护士,此时她已经是不一样的心情了。
“谢谢!谢谢…"身后是家属激动的道谢声。
“宝宝,你看妈妈呦…"
陆启鼻子一酸,不忍再听。上帝为什么不肯对安铎温柔一点呢?为什么不肯对安铎奶奶温柔一点呢?为什么,偏偏要雪上加霜啊?
陆启走出医院,三月的晚风依旧刺骨。
他不确定安铎到底会不会接电话,但他一定要打。他真的很不放心。印象里,好像安铎许久没离开他那么久了。久得让陆启害怕。
他拨着号,在心里祈祷,安铎啊安铎,快接电话。
☆、不见
“喂。”
不过几小时的功夫,安铎的嗓音已然沙哑,丝毫不见往日的清亮。
“你在哪儿?”陆启赶忙问。
“我在我自己家里。亲戚们会教我怎么把后事办好的。”安铎的声音异常冰冷,异常疏远。
“下周我给你准假,把奶奶的事情弄好。”
“谢谢老师。如果没事,就挂了吧。我最近先不回您那儿了。”
陆启听了心下一紧,安铎忽然的疏离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嘟嘟嘟…”还没等陆启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
陆启望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会儿,然后提着一大袋子吃的,打车回家。
开灯,灯泡是暖黄色的。是安铎说白灯晃眼,陆启刚换不久的。
家里怎么这么安静啊。安铎的拖鞋还在门口摆着呢。陆启默默把拖鞋收进柜子——反正暂时也不能回来了。
陆启换好了衣服,给自己泡方便面。此时真的没了去做饭的心情。他用小锅煮好面,随手从碗橱里拿出碗——是安铎给买的小猫的碗。
这个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都融进了安铎的气息。哪里都有安铎的痕迹。更不要说卧室里,安铎长久睡着的床、他盖的被子枕的枕头、他随意放着的书本,还有卫生间里他的毛巾、浴衣…
这一刹那,陆启才知道安铎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
安铎一直误以为自己在依附着老师,总是觉得欠老师什么。殊不知其实是陆启最离不开安铎,而面上却要做出十足的姿态来,摆明了一副欠钱的样子。
安铎也不是不回来住了…陆启安慰着自己,食不知味地吃完那碗面,然后早早睡下。
这下子可以睡大床了。
陆启躺在大床上辗转反侧,大床上是安铎的味道啊,让陆启头痛得睡不着。
安铎呢,是否能应付那些亲戚们啊。他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
陆启更加头痛,一翻身逼着自己不要想了,快睡。
这夜好漫长啊。
转天安铎没有消息。周一,陆启照常上班,安铎没有消息。周二一直到周四,安铎一直都没消息。
陆启强忍着不给安铎发消息。不过周四上班的时候李老师来找陆启,说是她昨晚问安铎怎么样了,安铎说还好,该料理的都差不多了,估计下个周一才能上学来。
“那他最近在干吗?为什么要隔这么多天?”陆启放下笔,尽量抑制住自己自然流露的关心,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问了。他说有亲戚陪着他,还好。他说,想多静静。我一看也不好说人家孩子什么。到底也是,出了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就能投入学习啊!”李老师语气里尽是同情。
什么?静一静?陆启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等了多少天啊,等你好好的回来,你说自己要静静?那也就算了,为什么不能每天都让我知道你没事,很平安啊?这孩子,真的不知道我在担心他吗?陆启在心里想着。
几天的时间很漫长很漫长。陆3 启发过消息问安铎奶奶什么时候出殡,陆启要去,却被安铎婉言谢绝。理由冠冕堂皇:葬礼正是上课时间,老师参加学生家长的葬礼总是不合规矩的。
陆启看了更气。
于是这些天陆启脾气都暴躁起来,弄得班上同学人心惶惶,不知这“陆阡陌”究竟怎么了,上课大气不敢出。
早自习,他背着耽美文库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全程没看讲台上的陆启。全班同学显然都很好奇安铎为什么一周没来,但看到陆启阴沉沉的表情,都不敢多看了。
安铎的脸色很不好,很苍白,没有往日的红润。他一整天上课的状态也特别不好,好多科老师都跟陆启说,安铎听不进去讲。
物理张华老师摇头叹口气,拍拍陆启:“诶,你可想办法劝劝安铎啊,资质多好的孩子,现在要是落下了高三可不好追了!”
陆启点点头:“我知道。”
张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教案,摇摇头:“你说出了这种事,安铎又未满十八,他以后住哪儿啊?谁是他监护人?”
陆启眉心轻微抽动,却尽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谁知道呢。”
陆启被张华说的话弄得烦躁,放下笔出了办公室,在楼道里漫无目的地走。忽然,眼前出现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身影。安铎低着头往前走,也没注意前面的人。
陆启故意在他面前停下。安铎猛地抬头,对上陆启冷峻的目光。
“陆老师。”他又低头,小声说。
他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好。看来奶奶的事情对他打击真的很大很大。陆启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
“嗯。放学来找我。”陆启的话带着老师的不可抗拒性。
安铎没说话,只淡淡地看了一眼陆启:“嗯。”
显然,安铎还在怪陆启。陆启装作没看见安铎的反常态度,自己硬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去,克制着不再多说一句话。
陆启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很多很多责怪也还关心也罢…但现在安铎还是要静一静的吧。
但见到了安铎,陆启的心情也算好了那么一点,这一下午高二一班终于没有持续一周的人心惶惶了。
☆、若离
虽是春天了,晚上还是很凉。办公室只剩下陆启一个人,他收拾着自己的文件,侧头忽然看到窗外,在傍晚中依然清晰的,安铎的身影。
他坐在教学楼门口的柱子下,背着大大的耽美文库,可能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他抱着胳膊,在陆启看来更像是蜷缩成一团。陆启看了蓦然心疼,抓起耽美文库快步走出办公室,而后突然回来——拿了一件自己的备用外套。
陆启走到安铎身边,安铎站了起来,抬头看着陆启。夜色中陆启看不清安铎的眉目和表情。
“冷么?”陆启笨拙地问。
“还好。”安铎自以为不明显地往后挪了一小步。不料想这其实都被陆启收入眼底。陆启看了心里一刺,但只作没看见,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安铎披上外套。终究,他只是默默地把手中外套递给安铎。
安铎迟疑了一下才接过:“谢谢。”
两个人忽然陷入尴尬异常的沉寂。
这时陆启才意识到,其实他和安铎两个人相处的这小半年里,安铎才是相处关系中最重要的一个。安铎开心说话的时候陆启也会不由自主地心情好一点,而此刻安铎丝毫打不起精神来,陆启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是没用的。
“跟我回去。”陆启绞尽脑汁想着能有个什么理由让安铎回去,终也是没想出来,到了嘴边就剩下这四个字。
安铎摇摇头,不说话。
“快走,听见没有?”陆启有些急了,却也说不出什么有威慑力的话。
安铎皱皱眉:“老师,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待一会儿?!已经静了一个多礼拜还静不够吗?!
陆启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给安铎雪上加霜。
安铎什么也不说,又坐了下来,低着头呆呆的。良久,陆启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他长长的睫毛上闪着的晶莹的泪珠。
陆启的心好像被什么忽然刺了一下,突然疼痛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安铎,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安慰他,还间接伤害了他的无力。
陆启只好就陪着他坐下来。他不说话,安铎侧过头来看看陆启,然后扭过头来,也不说话。初春的风一点也不暖和,吹到脸上如小刀一般,皮肤火辣辣尖锐地痛。
安铎抱着膝盖,把脸埋到臂弯里,忽然开始抽泣,然而也是拼命忍着的,细碎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