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给佛祖抄经的时候,抄着抄着便累得不行,伏在案上睡了一觉……”胤祺缓声说着,一个完整的剧本正在他的心里渐渐成型——虽然不愿欺瞒这两位真心待自己好的老人,可毕竟不算是什么坏事,他也必须编出点儿什么确实的东西,好承载一些自己将来可能会表现出的特异之处,至少——若是真到了什么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或许也能成为他仅剩的出路。
“那一觉睡得很长,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好像有几十年那么长。在梦里,我跟着先生念了书,习了武,长得像皇阿玛那么高……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儿,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已记不准了。可那梦真像是真的啊,真得我都分不清——我现在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那梦里的又一场梦……”
苏麻喇姑听得心下暗惊,正想笑着宽慰两句,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她知道这庄周梦蝶,自然本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胤祺打小就没念过汉家文字,没学过汉家典籍,又是如何知道这么个典故的?
莫非——这世上真有黄粱一梦,真有那些个生而知之的人不成?
“这事儿不到迫不得已,阿哥切不可对外人提起。”
毕竟也是常年陪在太后身边儿的人物,苏麻喇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面的要紧处,握了胤祺的腕子低声叮嘱道:“至于万岁爷那儿,只要阿哥没把握瞒上万岁爷一辈子,就必得尽快叫主子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
“嬷嬷放心,我省得。”胤祺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一位苏麻喇姑也是愈发钦佩——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错,甚至他直到现在才说出来,都已显得有些晚了,若是当时就能反应过来,编出这么一套完整说辞,他也绝不会一直拖到现在。
“万岁爷其实——是个好父亲。”苏麻喇姑望着胤祺严肃得近乎沉重的神色,忽然轻声开口。似是宽慰,却又仿佛带了些极无奈的叹息:“可他毕竟——先是万岁爷,再才是个父亲……”
“皇阿玛一直都很好。做儿子的,只应当想法子怎么把儿子做得更好,而不是争抢父亲的宠爱,人待人的善念,本就是要好好地温养着,才能绵延不断。争来的,夺来的,骗来的,都不过是一根稻草罢了。只要稍稍用力地这么一扯,说断,也就断了……”
胤祺忽然浅浅地一笑,顺着被风吹起来的轿帘望向外头重重叠叠的宫墙,语气再不见平日里的稚气纯真,反倒带了某种极特殊的韵律,一时竟叫苏麻喇姑忽然想起那法源寺中的淡淡檀香,巍巍佛音。
一路再无多话,轿子停处,已到了养心殿的门口。
“五阿哥?”
刚跳下轿子,就听见一旁传来颇有些熟悉的讶异声音。胤祺抬头望去,竟正是早上刚见过的纳兰成德,这才想起他也是一等的御前侍卫,笑着抬手见礼道:“学生见过谙达——我们哥儿几个学艺不精,今儿早上辛苦谙达了。”
“阿哥们都才是刚开始学骑射,哪里来的学艺不精呢。”纳兰已习惯了他小大人似的模样,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回了一礼,又由衷的赞赏道:“何况五阿哥更是天资不凡,只要假以时日,将力气打熬出来,射虎擒鹰不算什么难事。”
说话间,苏麻喇姑也已提着食盒下了轿子。纳兰忙上前一步见礼,苏麻喇姑也浅浅一福身才道:“万岁爷在里头么?”
“在,今儿下了朝就摆驾回了养心殿,到现在都不曾出去过。”
纳兰向殿门里瞥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将两人引进了外间。虽然出身勋贵又是长子,可纳兰成德一向无心朝堂,虽则科举一路也算顺遂,却从没什么真正当官的动力,连这个御前侍卫也是他老子实在没辙了,半哄半糊弄地把他给塞进来的。明珠虽不是托孤之臣,却有辅政从龙之功,这个儿子自然打小就没少入宫伴驾,在这皇宫里头也是来去自如,说起话来也不必顾忌什么身份。
“佟大人今儿没来上早朝,说是染了风寒在家养病,皇上亲自调派了太医过去,回来就准了佟家抬旗的折子,却是一个多的字儿都没批复。才刚御膳房的太监送了饭食进去,又都原封不动的抬了出来。贵妃娘娘来过一次,守了半个时辰,见皇上实在不肯见,也就回去了。”
“奴婢说句冒犯的话,纳兰大人还不适合做这替人传话儿的料子。”
他说得一板一眼,连胤祺也没觉出什么错处来,苏麻喇姑却是轻笑了一声,向里头使了个眼色:“这话可是万岁爷教大人说的?”
“苏麻嬷嬷果然慧眼。”这么容易就被人拆穿,纳兰额间隐隐冒了些汗,略有些尴尬地应了一? 洹K章槔萌词乔嵘Φ溃骸按笕吮兄姓惺露朔剑幌袷潜澈蠼廊松嗤返娜恕T偎怠蛩暌褪钦饷锤霰鹋ば宰樱庖徽卸际构嗌俦榱耍肀叨哪切└鍪涛琅琶强啥济簧俦蛔ス睿簿褪悄衫即笕耸歉鼍樱蛩暌闹饕獠琶辉趺春靡馑即虻侥纳砩稀!?br /> 在宫里头,这话也就是她跟孝庄敢说,旁人也只有敢听不敢乐的份儿。一时间几个外间洒扫伺候的太监都不迭地抽着气儿生怕笑出来,胤祺瞄着纳兰清雅的面庞上哭笑不得的神色,终于也是没忍住笑意,躲到苏麻喇姑身后捂着嘴偷笑出声。
第16章 交心
“既如此,成德也就不瞒着苏麻嬷嬷了——万岁爷这一会儿都差人出来问了三趟了,就等着您这一顿饭来呢。”
纳兰的性子和气,身上也带着一份儿满人难得的儒雅,连天生自带油滑特效的京腔叫他说来也显得清润又温和。苏麻喇姑淡淡一笑,道过谢便领着胤祺进了南书房,康熙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案上的折子,听得门口的动静忽然抬头,望见苏麻喇姑时目光便是一亮,正要开口,胤祺小小的身影却也顺着门边儿溜了进来。
“朕不过是有些心事,竟劳烦苏麻喇姑亲自跑这一趟,叫太皇太后费心了。”康熙起身迎了过去,接过食盒放在一旁,又微俯了身将胤祺抱起来,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老五,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胤祺敏锐地发觉到康熙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躲闪,心底暗叹了一声,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朗声道:“老祖宗说皇阿玛不肯好好吃饭,特意叫儿子来看着皇阿玛,必须得把这些个都吃干净了才成呢。”
“小鬼头,朕看你啊,就是打着朕晚膳的主意,非得蹭上一顿才甘心。”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康熙也早已熟了自个儿这个儿子的性子,笑着弹了下他的脑袋,将他放在烧得暖和些的炕头上:“今儿去和成德学射箭,学得怎么样?”
胤祺见他尚有心思说话,自然不肯叫这难得热络的气氛冷下去,又把对着孝庄时的那一套细细地说了一遍。他尚有些低烧,却反倒叫那张比常人略苍白些的脸庞红润了些许,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叫康熙看在眼里,竟也莫名觉得松快了不少,自下朝便一直盘踞在胸中的淤塞之气渐渐消散,眼里也显出隐约的笑意来。
苏麻喇姑已将饭菜摆在了桌上,她在宫中虽然身份特殊,却从来都只以奴婢自居,自然是不肯与这一对父子一同用饭的,眼下又见这父子俩相谈甚欢,便也适时告退抽身,回了寿康宫交差。
“亏朕还担忧你和兄弟们相处的不好,早该想到你这小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
听得胤祺说到和几个兄弟间相处甚欢,康熙的眼里也闪过满意之色,摇着头笑了一句,却又像是不经意般淡淡道:“可与你四哥说过话了?”
胤祺心里微动,知道这重头戏总算是要来了,却依然只是恍若未觉地笑着点头道:“说了,四哥还问我身子好没好呢。”
康熙点了点头,替他夹了一筷子的菜,又道:“你四哥虽说一直养在贵妃宫里头,心性却是好的。你不要对他心生嫌隙,要好好相处才是。知道吗?”
胤祺连忙双手捧起饭碗谢了菜,心里头却忍不住偷笑康熙这笨拙的套话方式——想来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想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又几时需要这样旁敲侧击地试探了?看来不论怎么说,他在这位便宜阿玛的心里头,还是有那么些个分量的。
“皇阿玛这话不对啊,儿子虽然只把汉文学了个马马虎虎,却也明白这‘虽然’‘但是’是语义转折时才用的。四哥养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有贵妃娘娘亲自教导,只会比旁的兄弟们更懂事才是,怎么就——儿子可真是听得糊涂了。”
胤祺的本意其实是接着装嫩,把这事儿打岔过去也就算了的。却忽然心念一转,想到自己还得找机会跟康熙提那个梦的事儿,装得太过了怕是拉不回来,索性也就抛开了眼里那浅浅的一层迷惑茫然,放下了饭碗正色道:“儿子斗胆猜一句……皇阿玛不是将儿子落水的事儿,算在娘娘的头上了吧?”
康熙微蹙了眉,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的气质仿佛隐约有些变化,却也未曾深想,只是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莫非这事与贵妃无关么?”
“自然了,这事儿本就是儿子的错处。皇阿玛教导儿子们要知错就改,要一日三省吾身,儿子心里也清楚得很,没挨罚不过是因为掉到水里头大病了一场才逃过去,却不能这么就赖在娘娘的头上。”
胤祺的神色间带着几分孩子特有的一本正经,小小的身体也挺得笔直,若是叫旁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故作成熟的小大人模样实在可爱,可康熙却连原本眼里的那三分笑意也尽数淡去,只剩一片严肃凝重,望着胤祺沉声道:“实话告诉皇阿玛,这话是不是太皇太后教你的?”
虽然这么问,可他自个儿心里都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孝庄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今日心中纷纷扰扰的愧疚不安,最多三分是对着胤祺,剩下的七分却都是冲着孝庄的——甚至于对着胤祺的三分愧疚里,也有着这孩子曾救过孝庄一命的缘故在。
他是孝庄亲手带大的,对这位祖母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自然知道她老人家是真把这孩子放在了心里头。没领着胤祺对他兴兵问罪就已是顾着他的面子了,自然不会教给孩子这些近乎委曲求全的话儿来宽慰他。
可是——自个儿的这个儿子,难道真就能懂事道这般地步不成?
“老祖宗没跟儿子提过,是儿子自个儿想的。”胤祺依然是一脸带着稚气的严肃神色,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一日儿子确实是去的早了,实在不该贪图那一点子的热乎气儿,就贸然闯进了那园子里去。这宫里认得儿子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娘娘这边儿的人呢?错把儿子当成了胡乱闯宫的歹人,一时乱哄哄地闹了起来,是儿子一脚踩空,自个儿掉到了那荷花池里头,本就是谁都赖不着的,怎么就怪到娘娘头上去了?”
他只一口咬定是自个儿错闯园子,却半句话都不提梁九功头天交代的那些事——那些话显然是康熙亲自点了头,梁九功才敢放给他的。说句实话,他心里头也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儿,皇上要试探一个嫔妃,于是有意在她的眼中钉身上弄了点错处,推到她面前看她的反应,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更何况康熙这位本就跟优柔寡断这个词彻底绝缘的千古一帝,实在不知究竟为什么才会把这么点子事一直纠结到了现在。
他心里这么想着,眼里自然更是一片清朗澄澈,甚至于还带了点儿“搞不懂您老到底在纠结什么”的不解茫然,却是叫康熙不由哑然失笑,抬手照着他后脑勺就给了一巴掌,竟隐约带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意味:“臭小子,就你什么都懂!”
“皇阿玛,您又打我!”胤祺从来都不是乖乖叫他打的主儿,捂着脑袋跳下炕叫着撞天屈,堵着气似的大声道:“本来就是——儿子行得正走得直,才不东赖西赖的冤枉那些个无辜的人呢!”
“好好,你懂事,你明理,你行得正走得直。”康熙被他气得乐了,劈手照着他的额头又敲了一下,“合着倒是朕枉做小人了?”
“皇阿玛心疼儿子,儿子心里肯定是清楚的啊……”胤祺两只手一前一后几乎捂不过来,却总算是勉强老实了些,嘟嘟囔囔地蹭到康熙身边,将小小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埋进他的怀里,“皇阿玛对儿子这么好,儿子这些天高兴得跟做梦一样……有时候真恨不得再生两场病。欢喜都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怨这怨那个的?”
从胸口传来的声音被捂得微微变了调,又仿佛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沙哑哽咽。康熙不由一怔,下意识抬手把面前瘦小又柔弱的身体捞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心里头像是被某种极暖极窝心的东西堵着,有些喘不上气来,却又觉得熨帖至极。
这孩子准是已知道些什么了,可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甚至也全然不希望自己把那些当成一回事儿。他只是在渴望着自己给他的那些最普普通通的关爱和宠溺,那些最寻常的,几乎是每一个父亲都能给予儿子的温暖。即使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受了委屈,却也没有半点儿的怨怼不满,他所能想到要做的全部,也不过是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来宽慰自己,只是为了叫自己快快的把这一篇儿翻过去,不再因此而郁结于心……
康熙的眼睛有些发酸,将怀里的儿子抱得越发紧了些,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是父,更是君。每个人都在跟他处心积虑地要东西,要钱,要权利,要地位,挖空了心思地钻营。甚至他的那些小小的儿子们,也早早地开始学会了相互倾轧争斗,学会了在他面前使那些个幼稚到可笑的小心思,他几乎已忘记了——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不愿再追问胤祺究竟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看待这一连串的事儿——或者说,是根本不忍再追问。这个孩子的体贴懂事像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一样,叫人熨帖又温暖,却又春风化雨般不留痕迹。这绝不是刻意能装出来的样子,他已为君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得太多了,自然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来。
既然这个孩子只想要向他讨一份最普通的父爱,他又有什么给不得的呢?
第17章 梦境
康熙尚自在心中感怀不已,却不知那个正乖乖窝在他怀里头撒着娇的儿子,心里头想要的却绝不只是这个效果。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是条亘古不变的铁律。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认得清,这句话的重点,从来都不单是在“哭”这一个字儿上头,而是得会哭——知道什么时候该哭,又该怎么哭,才能顺顺当当的讨来这一口奶吃。
现在的懂事,无疑是为了将来的不懂事做铺垫。康熙无疑是个望子成龙的父亲——虽然他们哥儿几个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龙子龙孙了,可在这位高标准严要求的皇阿玛面前,要想舒舒服服的过他梦想中安逸的日子,就难免要起各式各样想得到乃至想不到的冲突,而一个懂事又贴心的儿子,显然是最容易得到父母的谅解与宽容的。
康熙搂着这个儿子,心里早已化开一片熨帖温软。正打算哄上一两句,忽然琢磨过味儿来,照着胤祺的后脑就是一巴掌:“臭小子,什么叫还想再生两场病——还觉着你老祖宗跟你额娘落得泪不够多不成?”
“不是,就是,就一顺嘴秃噜出来了……”胤祺一缩脖子,捂着脑袋飞快地溜下炕沿儿,蹿到了书架后头猫着,露出个小脑袋来大声道:“皇阿玛,您要是再打儿子的脑袋,可就真打傻了!”
“不大的孩子,装了一肚子的弯弯绕,打傻点儿正好。”打了儿子的康熙心情大好,冲着胤祺不咸不淡地冷哼了一声,端起饭碗接着扒饭——又不是真不饿,中午就没怎么吃,又连着斥退了两次晚膳,他早就饿得什么都能吃的下去了。
“皇阿玛这话说的——儿子这一场大梦开了窍,开窍了自然聪明嘛,聪明还聪明出错儿来了……”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蔫头耷脑地蹭回去,捧起碗不甘示弱地大嚼起来。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用筷子点了他两下,总算是忍住了再顺手敲上一把的冲动:“朕看你那一场梦啊,绝不仅仅是抄了佛经识了字儿这么简单。不大的小子成天介一本正经的装大人,还动不动就跟朕咬文嚼字的——倒像是这梦里头已活过了一辈子似的。”
他这话本是随口的玩笑,却见胤祺的脸色忽然显而易见地惨白了一瞬,眼里显出些极畏惧的神色来,连原本的笑意也已变得勉强无力,半晌才深深埋下了头,极轻声地道:“要是……儿子真的梦着了别的,皇阿玛会不会把儿子当做妖孽,再不……再不要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