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在谷中这些年也没有白待,至少练出了个狗鼻子。”
贾无欺轻咳一声:“多谢师兄称赞。”
辜一酩抬箸给他夹菜,漫不经心道:“你说你闻过这个味道,在哪儿闻过?”
贾无欺当然记得在哪里闻过安息香的味道。在太冲镇上,悦来客栈,玄字房。他推门而入,暗香浮动,那人跟他说,同门来过。那人的同门,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呢?他自己想不通,却也不想把这个疑惑告诉其他人。自己害他半瘫,又不告而别,想来就此别后,天涯陌路,还是别再跟他扯上关系了吧。
他垂下眼,挠了挠头,嬉皮笑脸道:“味道我是记得的,可在哪儿闻过是真不记得了。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向来不好。”
“哦?是吗?”辜一酩笑睨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无欺长大了啊。”
贾无欺干笑两声,殷勤地为对方添酒:“师兄喝酒,喝酒。”
辜一酩也不多说,从鼻孔哼出一个音,接过酒杯仰头一饮,此话题就此打住。
两人酒酣饭饱,正要下楼,却听楼下一阵骚动,有人低呼一声:“太冲剑派来了——”这话音还没落,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开始在整座酒楼飘来荡去——
“震远镖局那案子过后,太冲该是一蹶8 不振了吧……”
“你说这气宗剑宗一起出事,这回下山是谁当家呢?”
“这太冲剑派也是脸皮够厚的,出了那档子事还好意思以名门正派自居……”
震远镖局一案了结后,太冲剑派两宗掌门双双落马,让这个昔日武林正统声名扫地,元气大伤。叶藏花与柴负青两人,在派中根基深厚,与之牵连的门下弟子数不胜数,这个时候必须有人出来清理门户,主持公道。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堂堂太冲剑派的掌门之位,也必须有人来坐。只是派中辈分高者皆已仙逝,辈分低者又难以服众,唯一一个与叶藏花二人辈分相同的人,就只剩下最烦江湖俗事的——梅独凛。
梅独凛,天下第一剑痴,谁敢拿门派杂事去烦他?
偏偏就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太冲气宗与剑宗弟子,从未如此意见统一地办一件事。双方以门派存亡为由,齐齐跪在了凌寒斋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祈求梅独凛能出山,拯救太冲剑派于危难之中。
看着凌寒斋外,整整齐齐的一片膝盖,黑压压的一群人头,梅独凛不胜其烦。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练剑?他终于还是答应了代理掌门一职,不过他说的清楚,只是短暂代理,他会尽快遴选出合适的人来接任气宗与剑宗的掌门。六凡佛首失窃一案,正好给了他拔擢人才的机会,纵然内心十分不愿意管这等江湖闲事,他还是带着两宗修为尚可的弟子,来了承莲镇。
“嘘,都小点声。他们来了!”
这句警告声话音刚落,一个人就已经率先踏了进来。
“掌柜,可还有房间?”来人一身月白长袍,身形颀长,背负一柄双剑。他背着身子,众人看不见他的面庞,只是打眼一看,此人定然不是梅独凛。
“一间上房。”掌柜还未来得及回答,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来人一身锋利剑意,无遮无挡,眉目之间含霜带雪,一举一动间,全是隐隐杀机。
梅独凛。
这才是梅独凛。
他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十名太冲弟子,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有一丝松懈。
掌柜看看梅独凛,又看看背双剑的人,有些为难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剩下一间上房,二位看……”他搓了搓手,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可别惹上了什么麻烦。
“如此。”梅独凛闻言,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掌柜悬起的心刚要落下,却被一声“阁下留步”,再度拉了起来。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双剑的人,他面朝梅独凛,微微转过身,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此人生得龙威燕颔,轮廓深邃分明。他蓄着整齐的唇髭,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浅黛色的眼睛像是异族人。他背上的,也不是普通的双剑。两条金色夔龙缠绕在剑柄上,剑格处,均有阴阳双鱼,一为阳刻,一为阴刻,剑刃收于剑鞘之中,剑鞘古朴,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只在鞘尾,刻有一个“洛”字。
看到此人此剑,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难免倒吸一口凉气。连辜一酩,也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玩味一笑:“他竟然也来了吗。”
这佩戴双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名震江湖后又销声匿迹的独行剑客,洛十诫。
十年前,洛十诫以阴阳双剑,单挑七七四十九个剑派掌门,无一败绩。名动江湖之后,他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没有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无人知道他去向何方,只是有人声称他与播仙镇旁的十戒城有关,但从未得到过证实。十年之后,他再次现身江湖,依旧只身一人,却不知所为者何。
有好事者,曾将洛十诫的剑法与梅独凛的剑法做过比较。见过梅独凛拔剑的人虽都已死在剑下,但越是这样,对他的剑法,传闻却越是不少。有人说他剑法无甚,唯快而已。也有人说他的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对洛十诫的剑法,大家的评价却十分一致,息迹静处,不动如山。他与梅独凛,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来如雷霆收震怒,一个罢如江海凝清光,孰高孰低,孰强孰弱,若是不比试一番,很难说的清楚。
江湖之大,可与梅独凛比肩的剑客却少之又少,神隐已久的洛十诫,算得上一个。
两强相遇,必有一伤。洛十诫在这时叫住了梅独凛,其中意图不言自明。不少人暗自窃喜,等着看一出好戏。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洛十诫的表现却令人大跌眼镜。
他信步来到梅独凛面前:“我已去城中各处问过,如今还有上房的仅此一家。若阁下不嫌弃,可与我共用一间。”
“掌门,这——”
太冲弟子正要说话,却被梅独凛摆摆手,示意他们闭嘴。他往前走了一步,离洛十诫又近了几分,两人身长相似,相对而立,犹如两剑相峙,针锋相对之感压得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
梅独凛冷冷看向他:“你是洛十诫。”
“正是。”洛十诫面色坦然。
梅独凛眼光锐利:“你可知我是谁?”
洛十诫微微颔首道:“阁下是梅独凛。”
“很好。”梅独凛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只是他应该很久没笑过了,那笑意既冰冷又讽刺,显得十分古怪。他再度朝身旁弟子挥了挥袖子,“你们自去找地方。”言下之意,是愿意跟洛十诫同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针尖对麦芒的剑客,跟在小二身后去了后院,只留下还一脸呆滞,愣在当场的众人。
“有趣。”辜一酩轻笑一声,领着贾无欺施施然走下了楼。
第36回
夜深,月圆。
少林一行入住的六趣别院,静悄悄一片。
忽然,别院外响起一阵“沙沙”的轻响,那是皂靴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别院一隅,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去。
室内的拔步床上,被褥枕头摆放得整整齐齐,唯独缺了一个酣睡的人。黑暗中,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可这间房内,除了来人的呼吸声,听不到一点声响。
“小师哥——”
不请自来的客人,终于忍不住点亮了烛灯。他一身大红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粉雕玉琢,不似凡人。
这样张扬的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薛沾衣。
可惜他开口低唤的人并不领情,依旧一动不动地盘坐在一张旧木凳上,双目微阖。若不是他单薄的衣衫随着丹田微微起伏,几乎令人以为他已经坐化归去。
能让薛沾衣无可奈何的人,除了天皇老子,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
——岳沉檀。
薛沾衣已经习惯了他的熟视无睹,自顾自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小师哥,我听说师父又……”他咬了咬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瓶,“这是上好的御制金创药,我给你带来了,你可别忘了用。”
翡翠瓶和桌面轻磕,发出一声脆响。岳沉檀缓缓睁开双眼,双目如墨,浓重的墨色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吞噬了一般:“你不该来。”他语气不温不火,薛沾衣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所有的热情在一夕之间,尽数熄灭。
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师哥。
虽然以前的小师哥也对他不冷不热,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血是热的肉是温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他的小师哥朝他眨眼对他说话,他却要仔细辨听对方的呼吸声,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不见的这些时日,他的小师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看着岳沉檀冷肃的面容,却问不出口。他想起小时闯了祸,管事的人让他赤足站在雪地里,那种刺骨的寒冷,今日又似乎再次重温。
薛沾衣站起身来,点亮了屋中每一盏烛台,希望这样就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岳沉檀静静看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神色清冷而疏离。
“小师哥,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跳跃的烛火终于让薛沾衣感觉温暖了一点,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六凡佛首失窃,上面很是不满,命令御前司彻查此事。按理说,这事轮不到我们来管,但听说你跟着行正一起来了,我也跟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他语气婉转温和,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纵观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让他这么放下身段,尽心尽力相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师哥,只盼望能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温情。
可惜,他并没有找到。
他的小师哥,薄唇如刀,一张一合间只吐出两个字:“不必。”
不必?
不必他的关心,不必他的帮忙,不必他的多此一举。他为对方心思百转,愁肠百结,最后却只换了一个“不必”?
薛沾衣咬紧牙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小师哥,明明不是这样的!
自从,自从——
对,自从小师哥下山那次后,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都怪那个莫名其妙的同行人,如果不是为他,小师哥也不会被师父严惩。如果不被师父责罚,小师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都怪那个人,都怪他!
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薛沾衣双拳紧握,关节发白,真想把那人打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瞪着一双凤眼,眼角几乎恨出血来,也再顾不上什么克制温柔,刁蛮任性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我不管!反正这次我来都来了,一定要跟着你。行正那里我明早就去打招呼,少林与朝廷向来来往密切,我跟着你们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他盯着岳沉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就在他气焰最旺的时候,对方却偏偏没了反应。就像一通劲拳打到了空气里,令人十分挫败。岳沉檀垂下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玉石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尽数吸走,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半晌,岳沉檀才开口道:“随你。”
灯花“破”地一声,剥落下来,就像薛沾衣暗藏心底的希望。他希望小师哥能展现出一点点情绪,认同也好,不满也罢,哪怕只是一丝厌烦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小师哥,就像是立于大殿之上的佛陀,舒眉垂目,俗世红尘,离合欢悲,都与他无关。
与此同时,城中的另一处春风客栈,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客栈已经关门,但大堂中却坐的满满当当。每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桌侧放着没拍去泥封的酒坛,大红色的酒布下,封的都是上好的烈酒霸王醉。
座上之人,额角处都有一个墨色鱼纹,与贾无欺和辜一酩额间痕迹无二。这一屋子的人,正是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带来的一干兄弟。李吞滔今日早些时候,已收到了六凡寺无忧大师的亲笔书信,信中说明日会派弟子前往六凡山山脚,带领先到达的诸位英雄豪杰先行一步前往六凡寺。山中艰苦,趁着最后一日,铁鲨帮一行自然要抓紧时间好吃好喝,玩闹一番。
有吃又有喝,贾无欺和辜一酩自然不会错过。他俩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几个同样不起眼的铁鲨帮帮众凑了一桌。
见辜一酩拿起酒杯,有个帮众惊讶道:“乐于时,没想到你个病秧子还能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辜一酩咳嗽一声,依旧把酒送进了嘴里。
“我说伍余元,你都这么胖了,还不少吃点。”另一个看到拿着肘子狂啃的贾无欺,忍不住出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贾无欺抹抹嘴,两颊全是油光,“我虽然胖,但饿得却快。我要是饿得心发慌,那可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会误事的!”
“乐于时”和“伍余元”自然是二人的假名,取自百家姓“乐于时傅”“伍余元卜”。铁鲨帮一行近百人,相互能道出姓名的人本就不多,大多只混个面熟,再加上帮众多为白丁,也自然发现不了二人名字的蹊跷。两人用着假脸假名,顺利地混入帮众,没引起一点怀疑。
第37回
天光熹微,铁鲨帮一行浩浩荡荡向六凡山下进发。等他们到达山脚下时,早就有四队人马在那里等候。说是四队不太确切,应该说三队人马加上一个人。
山脚的遇仙亭两侧,分别站着少林寺行正一行和武当希声等人。行正和希声二人都年纪不大,但面容肃穆,气势逼人。只在队前一立,身后众人都敛眉缄默,服服帖帖。遇仙亭前方,则守着太冲剑派一行人,梅独凛站在队首,抱臂而立,与身后弟子拉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遇仙亭地方不大,却已有这三尊大佛镇守,寻常人等哪敢靠近。可遇仙亭中却偏偏有个人,别人站着他坐着,别人看着他喝着。酒香四溢,他一人独占一亭,尽情豪饮,好不快活。天下侠士,独行者甚众,有此胆色侠气者,只有一人,此人名曰洛十诫。
三队一人,看到前来的铁鲨帮,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这些名门豪杰眼中,铁鲨帮不过一个区区漕帮,自然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倒是十分热情,见到四队人马,连忙上前问候,想来是为日后攀攀交情创造机会。
行正和希声虽对这等江湖小派不感兴趣,但礼数不可少,李吞滔主动前来打招呼,两人也回礼致意。轮到洛十诫时,对方只是笑着觑了李吞滔一眼,算是回礼。至于梅独凛,李吞滔也不敢靠近,站在一丈之外,也不管他看没看到,抱拳施礼后拔腿就走。
就算是攀交情,也得有那个命才行。李吞滔没敢拿正眼看梅独凛,想来是被外面的传闻骇得不轻。
不同于那三大门派,铁鲨帮的帮众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一个二个都是江湖混子,什么规矩教条对他们来说都是屁话。眼见着六凡寺住持派来接应的人迟迟不到,他们也不耐烦在原地干等,三两成群地围坐在地上,吹牛地吹牛,小赌地小赌。
对周围的武林同道,他们也没什么忌讳,不时讨论些门派秘辛,也免不了对眼前这些正派人士评头论足。
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远远坐在一角,招呼着身旁二人来玩最简单的赌骰子。
“我说伍余元,你也够可以的,居然随身带着骰子。”说话的是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他望着地上的骰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小赌怡情嘛。”贾无欺咧嘴一笑,脸上两坨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十分滑稽。
黑壮汉子身边有个瘦得跟猴儿似得小个子,瞅着三颗骰子不停舔嘴唇:“怎么个赌法?”
“简单。”贾无欺手在地上一抹,把骰子包进掌中,“就赌大小,十一点以下为小,十一点以上为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在身前,“买定离手,不准反悔。”
“瘦猴”目光像是黏在那粒碎银上,他一边在自己怀里扣扣索索,一边道:“谁来坐庄?”
“轮流坐庄,这样公平。”辜一酩坐在一侧,捂嘴咳嗽几声,慢吞吞道。
“病鬼说得对。”“黑壮”一拍大腿,算是认同。
“病鬼”是辜一酩新得的雅号,贾无欺也有一个,叫“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