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少林队伍中有个小和尚站出来道,“贫僧一行想替慎言师弟换了干净衣服,再送他上路。刚入山时,慎言师弟的包袱被晨露沾湿,行正师兄便让师弟把包袱内干净衣服取出,暂时与他的包裹放在一处,以免衣服受潮。那日师弟遇害后,我们便托行正师兄去取他的干净衣物。”
“不错。”贾无欺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可记得,他去了多久?”
“这……”那小和尚为难道,“贫僧实在不记得了。”
“看来并没有很快。”贾无欺继续道。
“去的快与慢,有什么关系吗?”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
“当然。”贾无欺老神在在道,“行正法师的性情,少林各位想来比我了解。随身包裹自然收拾得妥妥当当,装有什么,放在哪里,他也绝无可能记不明白。岳兄,我说的可对?”
“是。”岳沉檀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就不能怪我不起疑了。”贾无欺摸摸下巴道,“那日行正法师去取衣服时,把同行弟子的包裹从墙头到墙尾挨个翻了个遍,半晌才找到了慎言的衣物,交给各位小师傅。试问,一个生活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的人,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包裹放在哪里都记不清楚?”他看向方破甲道,“这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根本不是那个放下包裹的人。”
“没想到连这个也被你看在眼里。”方破甲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我身份暴露,也不算冤。”
“慎言是你杀的。”岳沉檀突然出声道。
“是。”
“为何?”
“留了误事。”方破甲说得坦然,毫无愧疚的神色,很难将这个人和曾经那个豪气干天的镖局英雄联系在一起。
岳沉檀不怒不喜,神色一片平静:“行正在何处?”
方破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朝岳沉檀扑来,指尖赫然多了几枚锋利无比的暗器——眨眼之间,那锋刃带毒的银梭已如密雨急箭般朝岳沉檀钉去。
第54回
面对来势迅猛的攻击,岳沉檀神色沉静,全无一丝慌张。那淬毒的银梭于他而言,与一般的石子无异,他衣袖一挥,整个人如纸鸢一般向后飘去。袖间飞出数枚菩提子,被掌风夹杂着,向那些看上去锋利无比的银梭撞去。
说也奇怪,星月菩提子再为难得,也是木质,与金石所铸的银梭相比,孰锋孰利,不言自明。可这本该被银梭击碎的菩提子,却带着不同寻常的韧劲,将急雨般的银梭堪堪改变了方向。原本朝岳沉檀从头到脚笼罩而来的银梭,被菩提子一撞,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沿着弧形的轨道,飞了出去,再也无法对岳沉檀形成任何威胁。
“方总镖头,得罪。”
岳沉檀薄唇轻启,脚下已是微微一蹬,整个人凌空而起,朝方破甲迎面攻去。方破甲见势不好,后撤一步,欲蓄力迎击。可脚后不知何时多出几块石子,让他不由一趔趄,身形一晃。
一只有力的手撑在他身后,帮他稳住了身形。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双唇紧抿的索卢峥。
“索卢大人此刻竟还有功夫顾及他人,在下好生佩服。”贾无欺笑吟吟道,“只是连长枪都控制不好的索卢大人,如今又要如何为方总镖头助拳呢?”
“阁下此话何意?”索卢峥面色不改,沉声道。
“早就听闻索卢大人一杆火龙枪名动天下,可之前穿过隧道时,在下却看到索卢大人背上所负长枪频频撞上石壁,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贾无欺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若是善使长枪,对此般武器驾轻就熟,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索卢大人以为呢?”
不等索卢峥开口,有个人已经挺身而出,率先道:“既如此,不如我来一试。”说话的,正是久未开口的洛十诫。他话不多言,一呼一吸间,阴阳双剑业已出鞘,一股威压无声传开,内力不足者已悄悄退后,避开了这股凛然剑意。
“有劳阁下。”贾无欺倒不见外,又随口扔出一个炸弹,“既然少林和御前司的领队都有人一试,武当的领队咱们也不好落下,希声道长,你说是也不是?”
“好个无礼的小子!贫道今天便让你知道,我武当名门正派,岂容得你小子随意构陷!”希声怒气冲冲说完,袖子一抖,化掌为拳,直直冲贾无欺攻来。
“梅掌门救我!”
贾无欺才不跟他正面交手,脚下抹油,一下便躲到了梅独凛身后。梅独凛长眉一挑,竟然没有出声斥责,众人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钦佩,还有赞赏对方不怕死的勇气。
武学出身,情急之时,最难掩藏。寻常交手或可用别门别派的招式作遮掩,但真正到了生死时刻,独门绝技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使了出来。岳沉檀、洛十诫、梅独凛三人自然不是寻常对手,要想从这三人手下逃出生天已是万难,何况获胜。不过十招来回,这三人的对手就暴露了真实的身份。
“行正”的真实面目是方破甲自不必说,那“索卢峥”早就嫌背上长枪碍事,将它掼在地上,以臂为枪,以指为矛,朝洛十诫攻去。一刺一穿,正是闻名江湖的饮血指。
“这人是——张虬指!”
不少人认出了“索卢峥”的真实身份。如此一来,杀害那名御前司侍卫的人也已清楚明白,正是顶着“索卢峥”这张脸的张虬指。
可真正的索卢峥又在何处?
他们是何时被掉包的?
索卢峥功夫了得,又是谁将他制服?
这种种谜团,众人已无暇顾及,只因与梅独凛交手时一直迟迟不肯拔剑的希声,终于从背上的包裹里抽出了长剑。
等隐在包裹中的剑首被缓缓抽出,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剑,分明就是一柄龙头拐。怪不得这位“希声”一直不曾拔剑,原来想隐藏的便是埋在包袱里的这个龙头。
这个龙头,与印在玄诚尸首上的那个龙头印无二。
“穆千里——”有人低呼道,“怎么会!”
不怪众人难以置信,“神眼”穆千里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因参与破获不少公门大案,也令不少朝堂大员青眼相加。这样一个在江湖庙堂都颇有名望的老人,为何会假装身死,又为何会假借江湖后辈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令人摸不着头脑。
“正是老夫。”被认出了身份,穆千里倒也洒脱,径自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一张遍布皱纹的脸便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面如槁木,眼如鹰隼。
确实是穆千里。
“穆老,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多对穆千里心怀敬畏的年轻人,失望又疑惑地问道。
穆千里只是扫了众人一眼,他像是在看与方破甲战得正酣的岳沉檀,又像是在看神色了然的贾无欺,终究还是收回目光,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你就是穆千里。”梅独凛持剑而立,冷声道。
“是。”穆千里点点头。
“有名有姓,死得不冤。”梅独凛眼神冰冷,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穆千里不欲多言,手中拐杖龙头一扬,眨眼之间,已攻去四十九式,每一击都是毫不留情地砸向致命处。
梅独凛冷哼一声,一手持剑,一手负在身后。也不出手,像是逗小孩般左避右闪。等那四十九式结束,他冷冷道:“不过如此。”
只听一声龙吟,他手中的无鞘剑不知何时已然刺出,不过一击,他手腕已翻转百十次,龙吟再出之时,那柄无鞘剑已经稳稳当当地回到了他的背上。而他的对手,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额间的梅花与身旁的龙头相互映衬,形成了一幅古怪的画面。
只有一击,只用一击,闻名江湖的穆千里,就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具尸体。
“收拾一下。”梅独凛面无表情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扔给派中弟子一句话,便走到了一边。仿佛那地上的死人,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世上能得到他费心一瞥的事物并不多,洛十诫的剑法算是其中一个。
张虬指与洛十诫相对而立,两人以这幅姿态相持已久,似乎都在努力找着对方的破绽。张虬指早闻洛十诫大名,知道与对方交手,抢了先机便是卖了破绽,只能得来一个死字,故而隐而不发,专等着对方先出手。
他自认为自己的策略十分高明,却不知道,就在两相对立的时候,自己全身上下三十六处死穴已全在洛十诫的掌握之中。
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洛十诫突然唇髭微动,吐出一个“请”字。
还不知对方所“请”为何,重如泰山的剑威已替对方做出了回答。张虬指自诩膂力惊人,生平对战无数巨力怪人,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体验。当他用最引以为傲的一双臂膀,抵住对方的剑身时,却被一股没顶的绝望瞬间击垮。
那双壮可擎天的臂膀,在重如千钧的剑势之下,如不堪一击的竹篾,啪地一下,就被轻易压断。不过是两柄长剑,却轻轻巧巧地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抵住了他所有的攻击。剑威深重,他几乎被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勉力支撑,可全身上下如同面条一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洛十诫的手腕只是微微一按,他便不受控制地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前襟后背全部湿透,滴落下来的雨水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凉爽,反倒让他遍体生寒,颤抖不已。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如今已如筛糠一般,垂在他的身侧,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遒劲有力的模样。
“承让。”洛十诫收回双剑,面容冷肃,没有半分获胜的喜悦,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三人的战斗已有二人偃旗息鼓,只剩下岳沉檀与方破甲。方破甲梭梭直指要害,岳沉檀却式式留有余地,这让两人的交手迟迟没有落下帷幕。
方破甲混迹江湖多年,很是懂得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道理。岳沉檀腿脚不便,他却偏要频频变换身形,在快速的闪身中射出飞梭。吸取了之前的经验,他的银梭不再是铺天盖地而去,而是只朝岳沉檀腿部几处重要穴位钉去,角度刁钻,十分难避。
就在他以为快要得手之时,脸色却忽然一变——
原本脚下生根立在地面的岳沉檀,仅凭轻盈一跃,就避过了他的攻击。
贾无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免不了为方破甲这位老兄唉声叹息。他算盘打得是好,可却没有想到,岳沉檀虽然腿脚不便,身形却十分轻盈。他不擅长辗转腾挪,飞身闪避却尤为出色。方破甲的对敌之策不仅没有打到对方的软肋,反倒是恰恰中了对方的下怀。
树枝、高台、石板,无一不是落脚之处,雨水、飞叶、砖瓦无一不是遮掩之物。岳沉檀身形飘忽,踪迹难寻,一时间,这天上地下,似乎都是他猎猎作响的长袍的影子。就在方破甲凝神寻觅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拳风却从他头顶劈头盖脸砸下,他措手不及,抬拳去挡,将这一击硬生生接了下来。
就在他身形一矮,消化此拳中的内劲时,却听到嗖嗖几声破空声响起。定睛一看,数枚菩提子穿过雨帘,直冲他环跳、檀中二穴击去。他此刻身形不稳,全身内力已用去化解拳风中的绵劲之力,哪还来得及应对这等奇袭。
避无可避。
那几枚菩提子,弹无虚发,粒粒命中。方破甲只觉浑身一片酥麻,再一秒,已经脱力地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他仰头一望,岳沉檀足尖一点枝头,飞身而下,看向他的眼神如深沉古井,毫无波澜。
武当、少林、御前司,三大门派的弟子义愤填膺地围住了地上还在喘气的两个人,呼喊着让他们交出真正的领队。可惜的是,任他们怎么威逼利诱,方破甲和张虬指的嘴都闭得死死的,仿佛带了锁一般,半个字也不漏出来。
“何必废话。”梅独凛冷眼旁观片刻,拔剑便要上前。
在如今队伍之中,武当、少林、御前司群龙无首,梅独凛身为太冲剑派掌门,算是位份最高的,他要砍人,谁又敢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持剑走到那二人身前。
“且慢。”出声阻止地是另一个大家都不敢惹的角色,洛十诫。
梅独凛脚步一收,转过身,冷冷道:“你要拦我。”
他只说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可就是明明白白表现出“拦我者死”的意思。
洛十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肃容道:“有时给出答案,不一定要靠说话。”
“阁下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一直作壁上观的薛沾衣嗤笑一声,表情充满了嘲讽,“薛某倒想领教下,阁下想如何让他们给出答案。”
他的冷言冷语并没有让洛十诫面色难看,对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对众人道:“各位若是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有个御前司的侍卫,半信半疑地挤到队伍前,试探地问向那两人:“索卢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方破甲和张虬指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不再说话。
“阁下放心,洛某现在有十分的把握,贵司领队性命无忧。”洛十诫淡淡道。
那侍卫听了洛十诫的话,一直紧绷的脸略略有些放松,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道:“阁下是如何得知?”
“若是贵司领队已经身死,他们断不会相视一眼,试探对方的反应。”洛十诫声音沉稳笃定,“所以阁下大可宽怀。”
他此话一出,方破甲与张虬指两人深深将头埋在怀里,看来是连一丝表情也不想泄露了。
看到此情此景,洛十诫却突然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薛沾衣十分不客气地问。
“洛兄是笑,原本十分的把握,现在成了十二分。”开口回答的不是洛十诫,而是静坐在一旁的岳沉檀。
“洛兄?”薛沾衣有些吃惊道,“小师哥你认识此人?”
不怪薛沾衣惊讶,旁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路上洛十诫与少林一行并无交集,和岳沉檀更是一句交谈也无,岳沉檀此时却道出一声“洛兄”,是故作熟稔,还是……
“我与岳兄数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洛十诫的话,算是为大家做出了解答。只是大家还是想不明白,既然是相识之人,这一路上又怎会半点互动都没有?难道高手的世界都是这么难以捉摸?
大家纷纷瞧了瞧梅独凛,又偷偷摸摸地收回了视线。
“原来如此。小师哥既然认识,也不说早点替我引见引见。”薛沾衣有些娇嗔道,“刚才小师哥所说,十分成了十二分,是为何意?”
“洛兄做出判断时,本还带着些揣测,只是方破甲二人的反应,彻彻底底坐实了洛兄的推断。”岳沉檀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若不是猜对了答案,那两人怎么会把脸藏得严严实实,一点表情都不愿露出来,想来是不愿再被洛十诫看出什么端倪。
“若索卢大人性命无虞,行正师弟和希声道长也应无甚大碍。”岳沉檀看向众人,“当务之急,是将他三人从山中解救出来。”
“可六凡寺……”有人迟疑道。
这也是让许多人在前进与撤退之间游移不定的原因。他们大张旗鼓的进山,为的就是上六凡寺一探这失踪佛首的究竟,如今六凡寺就在眼前,难道要他们转身离去半途而废吗?可又不能弃师兄性命于不顾,一时间陷入两难,难以决断。
“小师哥,不如这样。”薛沾衣站在一旁提议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下山去找被冒名顶替的三位,一路上山前往六凡寺,你看如何?”
岳沉檀看他一眼,点点头,算是同意。
“可六凡山这么大,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六凡山峰峦叠起,山势怪异,光是上山便费了他们不少功夫。如今要沿着山路漫无目的搜寻,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我倒有个提议。”贾无欺蹲在一旁,下巴朝地上那两人扬了扬道,“行正法师、希声道长还有索卢大人身手不凡,要将他们制服并取而代之已是不易,况且他们还对队伍中的其他人出了手,众目睽睽之下,一定没有太多时间将那三位隐藏,想必是就近找了隐秘的地方,把那三位藏了起来。各位若是要找,便从尸体发现的地方开始搜寻,应该能很快找到他们的踪迹。”
“倒是有几分道理……”
“也是,咱们经过的好几处洞穴幽深曲折,很适合隐匿踪迹……”
说话间,各门各派的队伍已经开始就谁去谁留讨论了起来。讨论最激烈的当属铁鲨帮了,他们中虽然没被人取而代之,但江湖道义,理应派人下山一同去寻找失踪的三人。但帮中的每个兄弟又都希望能上六凡寺去瞧瞧那传说中被摘星客觊觎的佛像,都吵吵嚷嚷地不想下山,李吞滔被他们搞得头痛不已,最后决定,抽签决定去留,一切皆由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