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完本[武侠耽美]—— by:段无诤

作者:段无诤  录入:03-17

一块腰牌。
这腰牌材质普通,花纹简单,若放在平时,就算拿到贾无欺眼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此刻出现在这里,却令他浑身一震,甚至产生了一丝寒意,只因这寻常无比的腰牌上,刻着四个并不寻常的字——“震远镖局”。
震远镖局百十口人尽数被屠,乃是当时邺城中令人谈之色变的大案。案子告破后,为祭镖局上下在天之灵,众江湖人士齐聚一堂,举办法会,后又择吉时吉地,将义庄停放的尸体全部焚烧,埋入山中。已经化为灰烬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昆仑山中?莫非这具尸体只是巧合?
贾无欺顾不上呛人的浓烟和灼热的火焰,将那些还未燃起大火的被黄布包裹的尸体都看了个遍,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这近百具尸体中,有一大半都在腰间挂有震远镖局的腰牌。
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想在贾无欺脑中盘桓——
震远镖局的百十口人确实被灭了口,但当时停放在义庄的尸体却另有他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有人将这百具尸体运到了此地,又以另百具尸体替代。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震远镖局一案虽已告破,却仍然有百具无名死者不能瞑目!他们被谁人所杀,他们因何而死,就连他们的真正身份这样最基本的问题,也随着尸身的焚烧,成为了无解之谜。
原本以为成功结案的贾无欺,此刻面对着这枚枚腰牌,脑袋发懵,不由地踉跄了几步,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异样,颜枯走到了他身边。
贾无欺指了指尸体的腰间,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还记得羊脂玉瓶那件事吗?我本以为事情已经从头到尾弄了个明白,现在才发现,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颜枯看到腰牌上的四个字,眼中光华一闪而过,随即安慰道:“事已至此,一味追究往日过失也无济于事,不如把眼前之事先理清楚。说不定,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贾无欺闷闷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颜枯又道:“我虽不知这些尸体从何而来,却大概能猜到它们因何而去。”
“想必和那条暗河有关。”贾无欺猜道。
颜枯点点头:“你可知道天竺国?天竺国中虽教派繁杂,但却都虔诚供奉同一条河,他们称之为‘圣河’。生时在河中洗圣浴,死后葬于圣河中,便是教徒们最大的愿望。”
“莫非这骨灰汇入暗河,是为了满足葬于圣河的愿望?”贾无欺想了想,又疑惑道,“可这震远镖局的百十口人难道都是教徒不成?”
颜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骨灰入河,未必是死者个人的愿望,也可能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宗教的仪式而已。”说罢,他轻叹一声,“听闻天竺国专门建有烧尸庙,都是临圣河而建。死者由亲人一手焚烧后,再倒入圣河之中。可这份功德,到底是算在死者头上,还是算在死者的亲人头上呢?又或死者本非教徒,魂飞魄散后却被人执意送入烧尸庙呢?这世间宗教,不过都是靠着花言巧语,骗取多数人的供养,来满足少数人的欲望罢了。”
贾无欺听他说得冷情无比,不由道:“你这话,可万不能给那些老牛鼻子听见,否则少林武当,可都要找你算账。”
颜枯闻言,也只是一笑置之。
第79回
两人从烧尸台前穿过,视野骤然变窄,两侧山壁犹如大厦将倾,从高处斜压下来,臂不全展,便能触到冰冷嶙峋的山石。一片晦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前方模模糊糊的轮廓,耳边潺潺的水声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
忽然,一阵凉风从前方猛地灌了进来,其气凌冽,砭人肌骨。贾无欺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又疾又冷的风刮得倒退几步。颜枯倏地停下脚步,等风势稍歇,再往前走去。前方豁然开阔,又是一处壁高洞宽的天然石窟。
“这风来得可真是邪性。”风势减弱,便发出一阵如同女子呜咽的声音,贾无欺一边摸着自己被刮得生疼的面庞,一边嘟囔道。
“昔闻太乙山中有风、冰二洞,风洞四季风饕,冰洞盛夏垂凌,想来这昆仑山中,亦有此类奇洞。”颜枯说着,抬了抬脚尖道,“都说移石动云根,看来风根也藏在这土石之间。”原来这洞中的凉风不止从空中扑面而来,连踝边脚侧也能感受到凉风徐徐地吹拂。
走入风洞之中,气旋尘浮,深沉的呼啸声在四壁盘桓,让这洞中多了几分庄肃的气氛。举目四望,只见周围石壁都凿有灯龛,内置一盏三足鼎型铜釭灯,灯上一条蛟龙昂首爬升,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生动。洞中靠灯的石壁上,一副气势磅礴的摩崖石刻吸引了贾无欺的注意,只见上面写道——
“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鈩,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欧治乃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造神剑也。”
虽是石刻,却也笔走龙蛇,气势雄豪,不输名家大作。再看每个刻字,字迹清晰,入石极深,刻字之人的深厚内力,可见一般。
“欧治……”贾无欺看到石刻上的两个字,立刻想到了龙渊山庄的创建者——越欧治。
他虽未开口,颜枯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石刻中的欧治可不是前任庄主越欧治,而是春秋战国时的铸剑大家,欧治子。据史料记载,正是欧治子铸出了第一柄铁剑,并取名为‘龙渊’,后又为越王铸造了数柄名剑,名声煊赫,冠绝华夏。”说罢,他看向石壁,“这壁上所书的,正是《越绝书》中关于欧治子替越王勾践铸造神剑时的情形。”
欧治子与龙渊山庄可算是关系匪浅,不仅山庄名字取自他所铸之剑,就连建庄之人的姓名也颇有些与他比肩的意味。再加上近年来龙渊山庄声名大振,与传说中的越王八剑有着密切的关系,要想重铸神剑,欧治子当年的铸造手法不啻为敲门之砖,显得更为珍贵。石壁上的这段话,想来也是山庄先辈为了后辈能将铸剑之术发扬光大,有意留下的。
只是此洞颇为隐秘,想这龙渊山庄能开启剑阁最高层的人已是屈指可数,最终能发现血池关窍到达这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摩崖石刻又并非新迹,这么看来,书写者极有可能就是建庄之主——越欧治。
昔年越欧治和剑舞门前门主郑老夫人奉命寻找越王八剑,后来剑舞门得四柄残剑,龙渊山庄则得到了一本锻造图谱残本。越欧治特地在此处刻下这么一行字,或许是为了弥补残本中丢失的关键部分,也未可知。
灯火轻摇,石壁上的刻字忽明忽暗,像是苍穹上的一粒粒星子,闪烁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贾无欺目光一凝,落在了铜釭灯的两根注子[1]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根注子,灯罩中因燃烧产生的烟雾才会溶于灯体内盛入的清水中,从而使得空气更外清新。
此类釭灯自汉代便已存在,与如今做工精美的灯盏相比,显得过于简单平凡。但偏偏是这样式古老的铜釭灯,让贾无欺破除迷云,豁然大悟。
颜枯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那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贾无欺兴致勃勃道:“这灯让我想起了《关尹子》中的一段话。”
“哦?”
“《关尹子·九药篇》中曾言,‘瓶存二窍,以水实之,倒泻闭一,则水不下,盖不升则不降’。说的便是开了两孔的瓶子装满水倒置后,若堵住其中一孔,则瓶中的水不会流下来。铜釭灯正是应用此法,将烟雾导入清水中,而剑阁中的青铜爵嘛,”贾无欺慧黠一笑,“恐怕也是如此。”
颜枯道:“那青铜爵,确实在爵腹开有两孔与青铜管相连。”
“对,依我所见,那长短不一的两根青铜管是各有其职。长的那根是为了将爵中的血液导入池中,而悬在空中短的那根,则是为了控制池水的高度。”说着,贾无欺问颜枯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那短管悬空的位置正与池中转魄剑的剑格处平齐。”
颜枯微一思索,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当池面没有到达剑格处时,青铜爵中的血液会源源不断地通过长管流入池中,而当池面上涨到剑格的高度,短管也浸入血中时,青铜爵的血液则不会再流出,这与《关尹子》中所言之法,其实是一回事。”贾无欺说着,摸了摸下巴,“陆长岐曾说以血祭剑古来有之,恐怕这血液并不只是祭祀那么简单。也许是材料特殊,神兵利器铸造之时,需靠吸收血液来滋养剑体,而剑格之上的剑柄材料一般与剑身并不相同。为免沾染剑柄,故而池面到达剑格处,便要停止放血。”
“可若是依你所言,那两孔应该密封才是,为何短管处却发生了松动?”颜枯看向贾无欺道。
贾无欺显然早就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立刻回答道:“短管处松动与这血池铸剑法无关,但却和陆明姝的死有莫大的关系。”
“难道陆明姝是死于这短管之下?”
“这短管虽不是直接凶器,却间接导致了她的溺亡。”贾无欺神色一沉道,“恐怕是有人先将陆明姝制住,然后放入了血池之中。我之前打听过,这血池虽然看上去很深,但其实池底已垫起厚厚一层,怕的就是工匠不慎跌入池中溺死。由于青铜爵可将池面控制在一定的高度内,所以池底便是以工匠坐在池里也不会窒息为标准来铺垫的。”说着,他顿了顿,“按理来说,跟陆明姝同等身量的人,即使坐在池中无法移动,也绝不会溺死。”
“可她却确确实实地死了。”颜枯轻叹一声,“只因她坐在池中时,青铜爵的短管被人拔下了。”
“我虽不知她是如何被固定成坐姿放在血池中,却能猜到她身死之时,一定比一般溺死之人更恐慌、更痛苦。”贾无欺轻声道,“眼见着池面慢慢上升,漫过颈项,漫过下颌,漫过嘴唇,最后漫到鼻尖……她不知道池面的高度可控还好,若是知道,心中一定存有希望,只是那希望破灭的时候,她会更加绝望。”
想到陆明姝濒死时的情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颜枯才缓缓道:“杀她的人一定恨极了她。”
“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抛头露面,又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贾无欺不解道。
“都说爱屋及乌,恨亦然。”颜枯道,“凶手或是恨她,或是恨她最亲近的人,也有可能,两者皆有。”
“亲近的人……难道是陆长岐?”贾无欺说完,又立刻改口道,“不不,应该是掩日。”
“也许吧。”颜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不管凶手恨的人究竟是谁,用这样的方法杀人,除了恨,更多的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贾无欺道,“原本以为凶手是在午时到酉时之间杀人,那便排除了许多人的嫌疑。可用这个办法,陆明姝虽在这段时间内窒息而死,凶手却可以在这之前就将她放入血池中。”
说着,他目光直直地打在颜枯脸上,玩味道:“那么有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可就不存在了。”
“这‘有些人’中,莫非也包括了我?”颜枯好整以暇地问道。
“这个嘛……”贾无欺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道,“别的我不清楚,但颜老大你,绝对不会对女人下手。故而,”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道,“本官判你无罪。”
“贾大人圣明。”颜枯淡淡一笑。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向洞穴深处走去。就在要离开风洞之时,贾无欺突然足下一顿,转身看向颜枯道:“剑舞门的前任门主可是郑老夫人?”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颜枯莫名道:“是啊。”
“也就是说,在郑老夫人和厉嫣之间,剑舞门并无其他门主?”贾无欺继续追问。
“不错。”
“那就怪了。”贾无欺挑了挑眉,“郑老夫人当年奉命寻剑时已是花信年华,如今三四十年过去,现任门主却年不过二八,这中间相差了至少两代人,难道不奇怪吗?”
第80回
“传闻郑老夫人育有一女,体弱多病,早早离世,为免郑老夫人伤心,江湖上很少有人提起过此事。”颜枯不疾不徐道。
“育有一女?”贾无欺眼珠一转,“莫非,厉嫣便是她女儿的孩子?”
颜枯摇摇头道:“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有关郑老27 夫人女儿的事,江湖上流传得少之又少。除了知道她病弱早逝之外,她的名字、样貌、年龄,江湖中人皆是一概不知。”
“所以即便她产下一子,也不会有外人知道。”贾无欺了然道。
“不错。”颜枯道,“况且她辞世得早,又并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的好奇心是有限的,自然也就不会在这个默默无闻的离世女子身上再花费功夫。”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突然咧嘴一笑:“我却觉得,这女子身上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说着,他兴味十足地舔了舔嘴唇,“只是既然别人不感兴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将这秘密独享了。”
颜枯瞥他一眼,笑道:“你的胃口倒不小,小心贪多嚼不烂。”
“放心。”贾无欺拍拍胸脯,“我这消化能力,好着呢。”
离开风洞后,风声骤歇,只有一阵挥散不去的阴寒始终盘桓在侧。小径前方,山势陡然拔起,一处巨洞便出现在二人面前。洞口处倒挂着尖锐的冰凌,形似狼牙,股股凉意从幽深的洞内传来,贾无欺下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臂。
“这寒气来得有些不同寻常……”颜枯脚步一顿,“与天气的寒冷并不相同。”
“我看这多半是阴气太盛造成的,里面指不定藏着什么煞物呢。”贾无欺牙齿打着颤道。
“总之小心为上。”颜枯嘱咐他道,“先用真气护体,以免邪气入侵。”
贾无欺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这阴气来得又浓又烈,我这点内力,可完全不够看。”
“放心,”颜枯好笑道,“我并没对你抱太大希望。只要你护住心脉一点,我便有把握保你不死。”
贾无欺拱手抱拳:“靠你了,颜老大!”
颜枯莞尔一笑,信步走入了巨洞之中。
巨洞洞顶距地面有数十丈高,洞中冰块和冰凌随处可见,不仅地面,就连石壁上也覆着一层冰晶,又冷又滑。贾无欺张口呼出一口气,立刻就在他面颊上结了冰,他连忙将内力逼至指尖,然后用手指将面上的冰晶刮了下来。他这下才明白颜枯让他真气护体的真意,在这洞里若是没有内力加持,恐怕暴露在外的肢体会被立刻冻僵。
这么想着,他用双手尽可能地捂住面部,瓮声瓮气道:“这冰洞确实厉害。”
“更厉害的,还在前面。”颜枯说着,伸手朝前方虚虚一指。
贾无欺方才光顾着看洞顶两侧,并未注意到前方的情况。现在顺着颜枯手指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么不得了的东西——
洞的最尽头,有一座巨大的雕像。因为距离太远,他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看到这雕像身形硕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雕像的头顶几乎要顶到洞顶。雕像后的洞壁上,开了不少窟瓮,隐约能看见窟瓮中的影子。雕像前方,则是密密麻麻地摆着一个石磨状的器物。这器物与方形的石台连为一体,底部是一圆扇形的石盘,石盘中央立着一根石柱。这器物从雕像脚下铺陈开来,一座座,一层层,摆放得极为整齐,一直延伸到贾无欺面前。
说它是贡品,却又无法食用,说它是神像,造型却实在是奇怪。贾无欺端详了这座“石磨”半晌,也摸不着半点头绪。
颜枯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前面的雕像造型奇特,这器物的造型却过于简单,往往独特才会更容易被找出线索,咱们不如到前面看看。”
“也对!”贾无欺一扫郁闷,再度信心满满地往洞底走去。
洞底的雕像之所以看上去硕大无比,不仅仅因为它的高度,还因为它是一座六面神像。贾无欺见过三面像、五面像,这六面的神像还是第一次见。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隐藏着某种暗示,这六面神像中有居然有一面,和剑阁最顶层机关门上神像造型,一模一样——
同样的三眼四手,头顶新月,手执三股叉,就连面容表情,都分毫不差。
另外的五面,却是各不相同。一面神像如托钵行乞的苦行者,面目可怖上身赤裸,怒发如焰,头顶骷髅,嘴生獠牙,不仅颈上挂着一串骷髅头,就连手中,也拎着一颗被砍掉的头颅。而另外一面,虽也是裸着上身,却面容可亲,温柔慈祥,穿戴着铃铛串成的饰品,任由长蛇缠绕在颈上。还有一面,却是在火圈中起舞,右手执鼓,左掌托焰,一脚在空中扭摆,一脚踩着侏儒,舞姿曼妙,绚丽无比。再有一面,像是一尊混合的鲛人像,上身是女性,相貌端庄,身披纱丽,下身却被吞入大张的鱼口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长出了鱼尾一样。而最后一面,却也最为普通,端坐在盛开的莲花之上,头戴宝冠,颈饰念珠,腕套镯环,面目端庄秀丽,仪态典雅,两手重叠于腹前,手心向上,作观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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