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此时心灰意懒,江湖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来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关他的事,当下头也不抬,迳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请从大门进去,掌柜自会过来招呼。”秦仲海说了几句,那靴子并无移步迹象,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头烦闷,不知那人所欲为何,他闷哼一声,头也不抬,迳自皱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要买白菜么?”
话声未毕,只听那人一声叹息,轻声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了这声音,登时全身巨震,手上菜篮翻倒,白菜叶瓣洒落满地。
来人目光含泪,神色悲伤,正自低头凝望自己,不是那卢云是谁?
秦仲海手上拿着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儿摆,他只觉喉头干涩,勉强干笑两声,慢慢挤出了三个字:“卢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卢云缓缓蹲了下来,仰头望着自己,神情极为激动。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说笑几句,但就是说不出话来。霎时之间,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阳楼记:
“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怨仇,血染鄩阳江头。”
当年京城之会,二人在污秽小酒家见面,便有这番豪迈言语,如今一个升天,一个坠地,两人再次见面,却是如此凄凉光景……
良久良久,两人只是相互凝视。秦仲海给卢云这么盯着,自也不感好受,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卢云的头顶,骂道:“他妈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别这样盯着瞧了。”
卢云听他调侃,登时破涕为笑,他擦拭眼角,强笑道:“对不住……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心里有些激动了。”秦仲海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也没料到。”
正月迎春,气候严寒,天边飘下一朵朵雪花,卢云见秦仲海手里仍抓着白菜梗子,忙弯下腰来,替他捡拾满地的菜叶。卢云手上抓着一把白菜,低声便问:“仲海……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仲海笑道:“那日离开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没想来到了怀庆,便遇上疯婆子,终于给她绑到这儿来了。”
卢云知道他喜说玩笑话,倒也不会信以为真,当下只默默捡拾白菜,二放到菜篓子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问道:“大家都还好么?”
卢云听了这话,眼前浮起了当年京中欢聚的景象,他心下伤痛,擦着红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个重伤的下场。托他剑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这个把月总算天下太平,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秦仲海听得剑神巳死,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方才怔怔再问:“卓凌昭……死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那时杨郎中出面说项,终让剑神反出江系,本以为他从此弃暗投明,专与正道人士为伍,没想此计反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说来真是始料未及了。”
刘敬惨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实他与卓凌昭毫无交情,彼此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乍听剑神亡故,对照自己残废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时间只是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卢云鼓起勇气,终于启口来问:“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摇头,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卢云抬起头来,紧握秦仲海的双手,柔声道:“仲海,跟我回长洲吧!”秦仲海愣道:“长洲?”随即醒悟卢云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长了。
卢云睁眼望着他,目光诚恳,一言不发,只管紧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给他牢牢握着,一时之间,只觉卢云的手劲好大,用力捏来,自己的手掌酸痛难忍,虽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传来,脸上已然流下冷汗。
卢云兀自不察,只是等着秦仲海回话。匆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道:“放开他!”卢云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见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卢云见她神态不忿,目光严厉异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将卢云一把推开,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卢云醒觉过来,慌忙去看,只见好友的双手微起淤血,卢云又惊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尽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随手一握,他眼中含泪,紧泯嘴唇,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着了形迹,一时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见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责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将两人挡了开来,向卢云道:“你不必担心他什么。他在这儿很好,有咱们照料着,你快快走吧。”
卢云听她催促自己离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摇头,他与秦仲海虽然相交不久,但两人言语投机,情感亲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见面了,怎能这样离开?言二娘见他要亲口询问秦仲海,双手拦路,将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让两人相见。
卢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这儿吗?”秦仲海听了这话,想起了京城岁月,
往事浮现眼前,他心中一动,便想站起身来。
忽听一声长叹,一个身影挡了过来,却是陶清来了。只听他劝道:“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从此与官府径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给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让卢秦二人醒了过来,卢云脑中嗡地一声,想道:“是了,秦将军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带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卢云心如刀割,默然无语。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轻推卢云的肩头,低声道:“这位官人,你看那儿。”卢云回首看去,只见院中站着一名少女,正自凝视自己,看她满脸担忧,眼中却又带着安慰之意,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默默低下头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别,却给言二娘挡住了,当下轻叹一声,小声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听了这话,知道卢云随即便要离去,他想伸头探看,但言二娘挡在身前,却见不到卢云的身影,想要说话,喉咙却又嘶哑,只能啊啊叫着,他双手连连挥舞,像是要说再见,又似要拉住卢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阑人静,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睁着满足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房顶。
第93回
三日之后,寒簪宫的地界内,蹄声杂沓,尘土滚荡,不少接到英雄帖的江湖门派纷至沓来,将原本人烟稀少的小镇塞了个满满当当。
自己的尊容如今还在悬赏榜上张贴着,为了搞清这其中关窍,贾无欺自然也要去寒簪宫凑凑热闹。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理所当然认为会同行的人居然说不去了,却有意料之外的人要求一同前往。
晏栖香被贾无欺瞪得发慌,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我这花名在外,若去了寒簪宫被发现了真实身份,还不被一众江湖侠士生吞活剥了?”
贾无欺怀疑道:“这几日遇到姑娘时也没见你这么小心,难不成你和朱弦山庄的曲红绡真有什么牵扯?”
晏栖香忙摆手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想,若咱们都去了寒簪宫,那这河洛一带的采花案又谁来调查呢?所以嘛,”他顿了一下,微笑道,“就由贾小兄弟你前往调查曲红绡那边的情况,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处理,你看如何?”
贾无欺刚要驳他,晏栖香又忙朝身边示意了一下:“况且,善哉小师父和岳少侠也会同你一同前往,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自然会鼎力相助,我再跟去,也是多余了。”说着,他看向岳沉檀道,“岳少侠,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岳沉檀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晏栖香认为这种反应已是认同,立刻笑吟吟冲贾无欺道:“你瞧,岳少侠也觉得我没必要跟去呢。”
他是觉得你压根没必要存在。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冷淡的面容,腹诽一句,向善哉问道:“小师父也要去寒簪宫吗?”
善哉偷偷瞧了瞧岳沉檀,见对方没有出言解释的意思,才开口道:“本来贫僧是要前往北宗的,但因朱弦山庄一事关系重大,武林各派向来同气连枝,如今一方有难,少林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掌门特派人快马加急赶来通知贫僧和小师叔前往寒簪宫,和北宗的善德师兄一行汇合。”
“原来如此。”贾无欺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早早准备上路吧,否则等到江湖诸派一同出发,路途只怕更加难走。”
就这样,贾无欺带着一个一脸冷酷的少年人和一个怯头怯脑的小僧人一起上了路。奔波几日,终于来到寒簪宫附近的小镇上,天色已晚,三人本想尽快找出客栈落脚,怎奈镇上住处早已爆满,无奈之下,只好朝镇外的村落奔去,说不定有农家可凑活一晚。
黑夜,陌路,鹧鸪声。
三人摸黑走了一阵,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串孤伶伶的红灯笼,火光随着灯笼轻轻晃动,照亮了灯笼后漆黑的招牌——“黑店”。
旷野之上,这家“黑店”形单影只,若放在平时,贾无欺决计不会走入这样的客栈。但此刻,他们又累又饿,近在咫尺的灯火对他们来说,充满了无穷的吸引力。况且江湖之中黑店虽不少,但明文标注的却一个也没有,或许这只是老板开出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将马一拴,贾无欺率先走进了黑店。他前脚刚迈进门,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眼见便是暴雨倾盆,似乎是老天有意要将他们留在此处。
黑店果然名副其实的黑,店里昏黄一片,每个桌上都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光熹微,仿佛呼吸稍微重一点就能将它熄灭。有人的桌上满是油污,没人的桌上也杯盘狼藉,甚至还堆着许多鱼骨鱼刺无人收拾。三人进门的动静不大,但也不算小,然而既没有小二主动上来招呼,座上的客人也没人抬眼看去,仿佛他们真是空气一般。
贾无欺一面找着空座,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位上的宾客。酒楼闹事的人他见过不少,然而吃饭时一言不发的却不多见,这家黑店显然汇集了一群食不言的客人,整家店内客人不少,却鸦雀无声,连一丝咀嚼声都听不见。窗外雨打风吹,愈发显得窗内静寂无声。贾无欺有意猜测这店内客人的身份,却发现不管他们三五成群也好,一人独坐也罢,坐的位置恰恰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只留给他一个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东边的角落坐着五个灰袍老人,皆是身长如竹瘦骨嶙峋;西边的角落则坐着一个锦衣青年,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分外悠闲。南北两角,一桌皆是男子,身背长棍,衣着光鲜,另一桌皆是妙龄女子,似是哪家小姐带着丫鬟出游。中间两桌,则是一行年轻剑客,他们虽身着四种不同的弟子服,但却坐在一处,如同一门同胞。
贾无欺三人挑了一处离门最远的桌子坐下,就听“砰”地一声,黑店微掩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行庞大腰圆的汉子大笑着走了进来,他们腰间都挎着九环刀,每走一步,刀环相撞,叮叮作响。他们坐下之后,拍桌吆喝着上菜,一下将店中安静的气氛破坏得干干静静。可是,之前的客人中非但没有人出来指责他们一句,却变得愈发安静了,整个店里仿佛只有那群汉子一拨客人一般。
贾无欺注意到那群汉子虽笑闹在一处,但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绣着不同的文身。他想到铁鲨帮帮众的特殊纹饰,料定这群汉子恐怕也出自不同帮派。只是看样子他们之间已十分熟悉,今日特地聚集在此,不知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朝岳沉檀挤了挤眼睛,然后朝那帮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岳沉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即毫不关心地抄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茶水,丝毫没有领会到挤眉弄眼的贾某人想要传达的意思。贾无欺见队友不搭理他,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手指在桌上轻叩一下,便要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没想他刚要收回手,另一只手凭空而来,眨眼之间便扣住了他微抬的手背,那只手苍白修长,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老实待着。”
岳沉檀没有张嘴,可冷冷的声音却在贾无欺脑海之中不断回响。贾无欺朝岳沉檀望去,只见对方侧头朝门口看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咯吱”一声,黑店的房门再一次被从外推开,凄风苦雨趁机灌了进来。不出片刻,两扇木门前已积满了雨水,靠门的几条木凳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瘦子,这地方居然叫黑店?”突然,门口传来一阵突兀的笑声,仿佛看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乐不可支,简直笑得要喘不过气来。
“黑店?”被称为‘瘦子’的男人哼笑一声,“老子还从没抢过黑店,也不知敢上黑店的人油水是不是也格外的多。走,胖子,咱们进去领教领教。”
两人说话间,已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这两人一胖一瘦,胖的如一座移动的小山,瘦的却像一条干瘪的竹竿。两人腰间都缠着一条锃光发亮的九节鞭,一身短打,当胸写有一个大字,瘦的那个写着一个“胖”字,胖的那个却写着一个“瘦”字。
原来他两人叫“瘦子”的奇胖无比,叫“胖子”的却瘦骨伶仃,这实在是太过奇怪,若是同样的情景发生在热闹的街市中,定然有不少人向他们行注目礼。可此时此刻,如此古怪的搭档却没引起黑店中其他人的半分注意,直到这胖瘦二人,自顾自地开了口。
‘胖子’道:“这鸟店叫什么黑店,应该改名叫哑店才是。”
‘瘦子’更是暴躁喝道:“老板呢?见到你胖瘦爷爷也不知道上来招呼?”
两人左一声右一声地咒骂着,可奇怪的是,这黑店之中似乎不仅客人哑了,老板也聋了,两人咆哮了半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他们。
这胖瘦二人讨了个没趣,开始打起了店中人的主意。首先引起他们兴趣的便是坐在北边的一桌女眷,他二人满面笑容地走过去,和声细语地冲桌上一身锦衣罗缎的少女道:“小娘子,打个劫。”
若是寻常女子,见到如此诡异的两人前来说出“打劫”二字,定会吓得花容失色,可那名少女却只是悠悠地看了他们一眼,樱唇微微一抿,竟是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二人好没道理!”这时,少女旁的一个丫鬟开了口。说来也奇怪,这少女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贴身丫鬟不说天香国色至少也该是小家碧玉的相貌,可偏偏这个丫鬟,不仅面黄肌瘦,而且身材瘦小,不像是贴身侍奉的丫鬟倒像是在伙房打杂的粗使丫头。
也许这丫鬟一脸土色实在太难招人喜欢,胖瘦二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不耐烦道:“老子打劫,讲个鸟的道理!”
那丫鬟倒是振振有词:“盗亦有道,你们虽是打劫,也该遵从些江湖道义吧。店中这么多人你们不挑,我家小姐一介弱女子,你们却非要从她这里下手,莫不是没什么真本事欺软怕硬吧?”
她这一番话着实激了胖瘦二人一把,二人连道三声“好”,冷笑道:“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还从不知什么叫做怕。你既这么说,咱们便最后一个来找你。不过嘛,可别怪咱们没先告诉你,到时候若是收获不丰,咱们不仅劫财,还要劫色了!”
扔下这句话,两人一摇一摆地朝东桌的五位老人走了过去。
第94回
“喂,你们,”两人扯着嗓子冲五位老人喊道,“快把钱拿出来!”
那五名老人原本在慢条斯理地吃酒,听到这话,酒杯一放,缓缓地转过身来——
鹰鼻高颧,庞眉入鬓,眼长而细,睛小而圆,定定看人时,仿佛毒蛇一般。
那两人本来以为老人最好下手,没想到对方却长了个如此不好相与的面向,不免声势弱了几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钱拿出来!老子向来心善,看在钱的份上说不定就饶了你们几条老命!”胖瘦二人强自硬着头皮喊道,打家劫舍最忌心慌气短,虽然他们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安,但总归是被按捺了下来。
“呵”,坐在最靠里的老人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老佘啊,咱们是不是太久没出谷了,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连一点尊老爱幼的理数也不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