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无欺揉了揉脸,站起道:“是我学艺不精。”他看看四周,再看向岳沉檀:“这雾气虽有蹊跷,岳兄却似乎不受影响?”
“同样的毒,中了一次,总不会中第二次。”岳沉檀话音刚落,身形突然一震,笔直地向后栽去。贾无欺急忙用肩抵住他倾斜的身体,顿觉肩上一沉,仿佛对方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上。他侧过脸,仔细端详着岳沉檀的表情,岳沉檀面无异色,只是睫羽低垂,似乎不想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眼中的透露的情绪。
“那酒中有问题?”说着,贾无欺又将脸凑近几分,岳沉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贾无欺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伸出手,捏住对方的下巴毫不客气地转向自己:“你中毒了。”
他的语气笃定中,多了几分怒气。
是气岳沉檀的‘知情不报’,还是气自己未能‘先下手为强’,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岳沉檀体内因毒性而乱行的经络总算消停了一阵,他拍开贾无欺的手,缓缓站直身体道:“我可以中毒,你却一定不能中。”
他言辞傲慢,仿佛中毒也是需要极高的资格才行。贾无欺朝天翻了个白眼,抱臂看他,一副‘看你如何瞎扯’的姿态。
“我中毒只是功力暂失,行动不便罢了。”岳沉檀面无表情道,“你本就进退无度,做事没什么分寸。若是中了毒,恐怕更会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来。”
听到他这么说,贾无欺一改先前姿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岳沉檀一番,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搓搓手道:“既然岳兄这么说了,我再不做点什么,岂非辜负了岳兄的美意?”
说着,他以猛虎扑食地姿势直接朝岳沉檀扑了过去。
“你要做何——”
岳沉檀话还没说完,就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自己已被贾无欺扛在了肩上。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情形,让岳沉檀冷寂平静的情绪突然起了波澜。破天荒地,他主动开口问道:“方才中的一点毒气,可都已逼出体外?”
贾无欺一边背着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随口道:“那点小毒,能耐我何?”
岳沉檀伏在他背上,皱眉道:“这雾中毒性虽不及酒中烈,但依旧不可小觑。这毒从索髎穴进入,若不及时逼出,便会顺任督二脉扩散。等上至百会,下及府舍,就算是杏林圣手,恐怕也无法救治了。你最好再自查一番余毒是否排净,牵正和丝竹空两处穴位可还有针扎之感……”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见身下人没有反应,声音带了几分冷肃道:“为何不照做?”
贾无欺脚下一顿,叹了口气道:“岳兄,你若再说下去,恐怕你吸入的毒气要比我方才摄入的还多。”
岳沉檀沉默片刻:“所以?”
“所以当今要务,不是讨论我的余毒是否排净,而是闭上嘴巴。”
不知是否由于修炼了扫帚老人所给的轻功心法的缘故,贾无欺自觉身上虽背了一个人,却比往日要轻松许多。沿着崎岖小路一路攀爬,竟也气息未乱,滴汗未出。这途中岳沉檀数次想要从他的背上下来,但两条腿软软地垂在一边根本使不上力气。何况山路湿滑,十分难走,在贾无欺呵斥了他一句别自找麻烦后,他总算老实地待在了贾无欺背上。
贾无欺内心颇有成就感。
穿过竹林,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前方赫然是一座山岭,两旁陡绝,一脊孤悬,深陷万丈,仿佛一柄尖刀,直插云霄。山岭长至数里,岭上楼阁林立,廊腰缦回,天光云影间,一片富丽堂皇气象,恍若仙家。
“想必那里就是寒簪宫了。”贾无欺仰头看向远方。
“不错,那里就是寒簪宫。”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前方,一名容貌明艳的年轻女子,正朝他们走来。她体态如柳,明眸流波,一条披帛绕背搭臂,随着山风翩翩飞舞,十分动人。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
柳菲霏轻轻一笑:“听易宫主说,你们二人不好对付,看来所言非虚。”
贾无欺咧嘴一笑道:“柳阁主这话可就有伤风雅了,咱们前来寒簪宫是为助力又不是来捣乱,何必用‘对付’两个字来形容。况且,拂柳阁柳阁主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武林之中,能用一根飘带占据一席之地的,恐怕也只有柳阁主你了。”
柳菲霏的那条披帛,看似与一般纱罗无二,只是服装的缀饰,其实那才是柳菲霏独门的武器。剑舞门舞剑,拂柳阁舞帛,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曼妙的舞姿中充满杀机。柳菲霏昔年凭借拂柳手成名,拂柳之手有多轻,在拂柳手下败北的人伤的就有多重,这拂柳手的别称‘温柔夺命手’正是因此而来。
谁不爱听好话呢?
贾无欺话中的恭维让柳菲霏抿唇一笑:“你的嘴这样甜,我倒舍不得下手了。”
一声冷哼毫不客气地从贾无欺背上传来。
柳菲霏眼波流转:“不过,看来你背上的那位仁兄对我很有意见呢。”她轻抚云鬟,微弄衣袂,略略侧过脸像是害羞一般,朝贾无欺建议道:“我和你倒是投缘,不若你将背上那人撂下,我偷偷放你上山去,如何?”
贾无欺笑着摆摆手道:“柳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阁主有所不知,我背上这位仁兄之所以如此,正是替我饮下毒酒的缘故。若我弃他而不顾,不是真成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就算柳阁主网开一面放我上山,恐怕易宫主也不会让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出现在她的寒簪宫中。”
“既然如此,”柳菲霏遗憾道,“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行了。不过嘛,”她看向贾无欺,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光芒,“依我看,你不愿留下背上这位仁兄,不是为了报恩,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啊?”贾无欺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菲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目光围着两人转了又转:“什么隔层纱隔座山的,若是遇到两个呆的,还真是‘此时相望不相闻’。”说着,她朝一脸迷茫的贾无欺勾了勾手指,“来来来,先打一场。打完了,姐姐再慢慢教你——”
“教你”二字还未落下,在柳菲霏臂侧飞舞的飘带已如灵蛇出洞般,电也似的朝贾无欺下盘扫了过去。能在江湖上立足的女子,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就像柳菲霏,先前还是一派和风细雨的模样,转眼间,绕臂的飘带已如夺命索般,毫不留?4 榈爻治奁酃蠢础?br /> 轻薄如纱的飘带,此刻带着十成的韧劲,在贾无欺踝间绕过,伺机而动。所谓射人先射马,柔软的飘带此刻化作绊马索,专从刁钻难避的角度,朝贾无欺内踝扫过。若在平时,贾无欺还有七成的把握可以避开,如今背上还有一人,他的把握降到连五成都还不到。他一面担心自己被绊倒,一面又担心岳沉檀因为他身子不稳而跌到地上,这两方面的顾虑犹如两层夹板,将他禁锢起来,什么身法技能都被抛到了脑后。饶是如此,有好几次,他都踉跄几步,差点被柳菲霏那要命的飘带碰到。
“你的步法乱了。”岳沉檀平静的声音从贾无欺头上飘来。
贾无欺此刻本就焦头烂额,一听这话,没好气道:“岳兄有何高见吶?”
没想到岳沉檀似乎真有什么‘高见’,气定神闲道:“你既出自摘星谷,寻龙点穴的功夫想来学的不少,可知道二十四山?”
堪舆术中用二十四山龙脉朝向来表示二十四个方位,每一个方位都可用卦位来表示,对此贾无欺自然不陌生。
他点了点头后,只听岳沉檀又道:“你既知道,待会便听我的指挥。我说哪个方向,你便朝那处去,至于进攻与否,你自己考量。”
岳沉檀的话,带着一股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贾无欺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他的提议。见对方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岳沉檀古井般沉静的神色又为之一动。
说话间,只见柳菲霏皓腕一抖,飘带一头抛向空中,另一头却直直扎向贾无欺头顶的承光大穴。别看这帛带在空中飘飘袅袅,只要被它轻轻碰到,所击之处便犹如银针钻入,令人痛不欲生。若是生死大穴被击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壬子癸。”岳沉檀报出了方位,贾无欺脚下一拧,果然避开了飘带的攻击。
观察了片刻柳菲霏的技法后,岳沉檀道:“我有一法可将她击败,但成败的关键,要看你是否够快。”
“我自然够快。”贾无欺拿拇指一蹭鼻头道。
“不快也无妨,最坏也不过身死而已。”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一听到他这无所谓的口气,被激得一拍胸脯道:“别瞧不起人,你就好好看着吧,只要我这一双腿在,保你性命无虞!”提完劲之后,他又干咳一声,“所以,具体应该怎么做?”
“丙午丁。”岳沉檀先说出一个方位让贾无欺避开后,解释道,“若你的步法可依次从辰巽巳、未坤申等二十四个方位来走,若是身法够快,即便手无寸铁,也可将柳菲霏击败。”
贾无欺虽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却按照岳沉檀的说法,催动心法,丹田一沉,两条腿灌满了真气,此刻的他,只觉自己经风一托,便可扶摇直上。
“走。”
岳沉檀吐出一个字后,贾无欺脚下生风,一步十飘,如幻影移形般朝柳菲霏面前闪去。柳菲霏的飘带是快,却快不过奇诡的步法。况那飘带扫缠绕挂须得柳菲霏双手控制,不比贾无欺身形闪转腾挪来的灵巧,不过几个回合,贾无欺就摸清了飘带攻击的规律,原本难以靠近的柳菲霏现下对他来说,无异于门户大开,处处破绽。
他依照二十四个方位变换步伐,或进而攻,或退而守,履不沾尘,身形如飞。他虽自觉是直进直退,在柳菲霏看来,他的轨迹却似乎是一个又一个圆环。柳菲霏于是一改飘带先前的攻势,变竖打为横扫,为的就是以弧形的进攻拦住他的身形。可没想到的是,她的飘带就算扫出浑圆的轨迹,也根本破不了贾无欺的步法。一来二去,她攻击愈发急促,招式衔接之间,也略显急躁。
贾无欺显然也没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完全按照岳沉檀给出的方位来走,没想到竟真的避开了飘带所有的攻击,原本在他眼中可长可短,柔软灵活甚难对付的武器,居然变得如摆设一般。
“岳兄,你这角度找的真巧,似乎正克了柳阁主的招式。”贾无欺低声赞道。
岳沉檀淡淡道:“你可知为何?”
“柳阁主似乎偏爱横扫,但我的步法却是纵入,故而她的攻击始终无法生效。”贾无欺想了想,然后道。
“不错。”岳沉檀冷淡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赞许,“你可听说过割圆术?你的步法正是用了此术,你从二十四个方位攻去,虽是直入直出,但每一来回却速度极快,因而落在她眼中,只见你变化了二十四个方位,轨迹若圆,却忽略你每一次的进退。对攻势错误的判断,自然让她的还击也无法奏效。”
贾无欺恍然道:“原来是这个道理。”他不由佩服道,“岳兄,你懂得可真多。”
岳沉檀虽没说什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贾无欺虽知道此战不能败,他却不想真的伤人,于是只施展轻功避开柳菲霏的攻击,却不主动出手。双方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只听“嗖”地一声,柳菲霏将飘带收回身侧,冲贾无欺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姐姐我累了,到此为止罢。”
贾无欺一听,立刻收住脚步,笑着冲柳菲霏拱手道:“多谢柳阁主高抬贵手。”这时只听破空声响起,一条飘带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脚踝上,他抬起头,只听柳菲霏一脸解气道:“终于让我给打着了!终归是没白跑一趟!”
“……”贾无欺无言,只听柳菲霏又道:“哎呀我说,你都没说什么,你背上那位仁兄又要不高兴了。”说着,她腰肢一拧,转过身朝山崖走去,“想要上山的话,快跟我来。”
贾无欺随她没走几步,就见她停下脚步,朝对面山崖拍了几下掌,没过一会儿,从对面直插入云的峰顶上,掉下来一个乌黑的方形物件。柳菲霏手臂一扬,飘扬的帛带如锁链一般,破空斩风而去,绞住那个在空中快速下落的东西,随后将它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贾无欺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赫然躺着一口沉香棺!
“这是——”
他话未来得及说完,就见柳菲霏伸出手指,点了点棺材道:“若想上山,便躺进来。”
“这便是寒簪宫的待客之道吗?”一道冷诮的声音从贾无欺背上传来,岳沉檀面露讽意,“‘鬼蜮伎俩’四个字果然与寒簪宫相配。”
柳菲霏听了这话也不恼,微微一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是寒簪宫向来的规矩,要入寒簪宫,便先要躺进这棺材里。”
“如果拒绝呢?”岳沉檀冷冷道。
柳菲霏姿态优雅地朝对面壁立千仞的山峰指了指:“来找寒簪宫麻烦的人向来不少,对于不受欢迎的客人,易宫主只好请他们到那里做客了。”
贾无欺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崖壁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口口尸棺!在崖壁上开凿石龛并不少见,可与一般在石龛中供奉佛像不同,这崖壁的每一个崖窦内,都放着一口棺材。山崖之上,是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山崖之下,是一口口盛满枯骨的悬棺,这样强烈的反差,让贾无欺在一时半刻之内竟难以反应,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
“这里只有一口棺材。”岳沉檀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在他出神的时候,岳沉檀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柳菲霏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从容笑道:“谁说两个人不能共用一口棺材?”
“我却不知,寒簪宫居然落魄到连一口棺材也舍不得的地步了。”岳沉檀用一种喜怒莫辨的语气道。
“不是舍不得,”柳菲霏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看向二人,“只是这躺棺材本来不是什么吉利事,为了二位少沾些晦气,能少躺一个便是一个,你们说是吧?”
贾无欺闻言,眨眨眼睛道:“可这棺材只有一口,我二人躺了上去,柳阁主怎么办呢?”
“怎么?莫不成你想与我一处躺不成?”柳菲霏打趣道,见贾无欺急忙要解释,她又极为亲昵地伸手捏了捏贾无欺的脸颊,“姐姐我是不在乎,就怕有人不同意呢。不过嘛,老话说得好,这宁拆一座庙,也不——”她话只说了半句,就一掀棺盖道,“所以,还是你二人赶紧进来吧。”
所以?什么所以?
贾无欺还满脑袋问号,就听岳沉檀冷泉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进去罢。”
“你不怕其中有诈?”贾无欺看了看一脸笑容的柳菲霏,略略侧过头向岳沉檀压低声音道。
“依拂柳阁的江湖地位,柳阁主总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岳沉檀声音扬高了几分,比起回答贾无欺的问题,更像是说给柳菲霏听的。
“自然,二位放心。”柳菲霏巧笑倩兮,“寒簪崖上虽需要些‘饰品’,但断不会找二位来要。”
当棺盖再一次被盖上时,贾无欺仍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躺在了棺材中。活人入棺,本该是件心惊胆战的事情,但他此刻除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外,竟没有心慌惶恐之感。或许是有人与他比肩而卧,熟悉的檀香压过了沉香棺本来的味道,让他心生安宁。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密不透风的沉香棺中,贾无欺莫名地有些燥热。也许是升高的温度激发了香味的扩散,贾无欺只觉檀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萦绕在他鼻间,久久不能散去。没有人说话,可贾无欺却觉得气氛变得奇怪起来,他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放慢了几分。
“放松。”
就在他全身紧绷的时候,岳沉檀冰凉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边作响。沉香棺并不大,两人并卧其中,肩头相抵,衣袖交叠,稍一动作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就连鼻息仿佛也缠绕在一起。岳沉檀好整以暇地平躺着,可这句话却像凑到他耳边说的一样,温热的气息直直撞向耳垂,贾无欺不由一个激灵,腿脚突地一抻,仿佛僵住了一般。
“我,我没紧张。”贾无欺张了张嘴,囫囵道。
“哦。”岳沉檀应了一声,随后仿佛漫不经心问道,“你很怕我?”
“当然不是。”
只是从未与他心平气和地躺在一处,居然还聊起天来,贾无欺自觉有些不适应罢了。见岳沉檀没了下文,贾无欺又解释道,“这次见你,比从前似乎变了许多,一时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