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鹰卫被这密集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左避右闪了一阵,才看清了死死咬住自己不放的武器——金丝龙筋。
“是你们!”一名鹰卫咬牙切齿道,“螣部的阴险小人们,敢不敢以真面目来见你爷爷!”
说来讽刺,螣蛇无足能飞,在许多地方被认为是“龙类”,却究竟无法与真龙相提并论。螣部的人,却偏偏要将自己的武器取名龙筋,此中深意,惹人遐思。
被鹰卫指明了身份,对方的攻势没有半分迟疑的,这倒是符合螣部无法无天的风格,既然敢将龙筋示人,也自然不惧被对方识破身份。又或者,在螣部人眼中,眼前这些人迟早都是死人。
一阵尖锐的笑声后,黑暗中的螣卫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也不尽其然。”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点寒星划破黑暗,快如电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刺入自己胸膛。他方才说话时微张的嘴唇甚至未来得及合上,整个人便如沉石一般重重倒了下去。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这迅猛攻势,正是来自“霹雳一枪”索卢峥。索卢峥的这一枪,让鹰卫心中有了底气,手中的雁翅刀也愈发杀气腾腾起来。
可一个螣卫的死,丝毫未曾影响到其他螣部侍卫的攻击。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迟疑,甚至没有人将这螣卫的尸体移到一边,而是径直在他未曾瞑目的脸边辗转腾挪,仿佛他与草木石泥,并未有什么分别。
双方战了数百回合后,鹰卫中终于有人体力不支,开始气喘吁吁起来。七人,要面对几十名水平相当的对手的围攻,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比起鹰卫的左支右绌,螣卫倒显得游刃有余多了,一道冰冷尖细的声音在打斗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索卢大人,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还不收手,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何必呢?”
“哪里来的阉狗在乱吠!”一名鹰卫“呸”地吐了一口血沫,单手一扬,雪白的刀光直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去。
就在那刀光闪过的一刹,九条龙筋电也似的朝他鹤口、期门等九处穴位钻去,他“哼”了声,反手抄刀一挡,只听“咣咣”数声,本来犹如活物龙筋真像被抽筋剥皮一般,瘫软地趴在了地上。又听“刷”地一声哑响,他脚底在地上一溜,正好避过了朝他后门袭来的几条龙筋。
“雕虫小技。”他稳了稳身形,手腕一挑,欲如法炮制,用刀面抵挡龙筋的攻击。可只听得“咣当”一声,原本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雁翅刀竟然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刀与地面相撞的声音,让鹰卫纷纷掉转了视线,只见方才还胜券在握的人,心口和双眼齐齐插入三条龙筋,汩汩地流出了鲜血。
突然的变故让鹰卫们一愣,连索卢峥也不由眉头一皱。可惜,在他们尚未弄清同伴突然失手的缘由时,他们持刀的手腕也蓦地垂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连手指弯曲也做不到了。
“咣当——”
“咣当——”
“咣当——”
他们的心情,随着武器的脱手坠入深渊,金石相击之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提醒。
“咣当——”
最后一声响起,索卢峥半跪在了地上,他的火龙枪是最后落的地,但他脱力的程度却比其他鹰卫要大上许多。
“索卢大人!!”鹰卫们此刻万念俱灭,汇集着他们全部希望的人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失去了武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已与死人无异。
看着索卢峥青筋毕露的双手,隐身在黑暗中的螣卫冷笑一声道:“索卢大人,我劝您还是少费些力气,这断筋卸骨散的厉害,您不是不知道吧。”
断筋卸骨散乃是江湖中最为霸道的一种散功毒药,不仅会令食入者浑身乏力,随着时间的流逝,食入者本身的内力也会渐渐流失,直至散尽一身功力。
听到螣卫的话,倒在地上的鹰卫面色大骇——这断筋卸骨散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呢?
莫非是——
有叛徒!
鹰卫们咬牙切齿地看着彼此,面对着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中竟都流露出几分杀意。
“行了,别装了,还不快过来!刀子不长眼,你若继续躺下去,把你误砍了,可不怪咱们。”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最先倒下的那名年纪颇小的侍卫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了,埋着头逃也似的朝螣卫们跑去,连看一眼自己曾经同伴的勇气都没有。
“居然是你!”与小侍卫最相熟的鹰卫发出一声低吼,他看小侍卫年纪尚轻,平日里只把最简单的饮食起居方面的活派给他,没想到一番好意,却遭到了如此践踏。
“索,索卢大人……”小侍卫在黑暗中隐身,像是终于找回了些勇气,战战兢兢道,“您,您别怪小的。小的也是没办法,一家子性命,全系在小的一人身上……”
索卢峥朝他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行啦,少说点废话。”一名螣卫凌空甩了甩龙筋,发出“嗡”的一声,“时辰到了,该送他们上路了。”
第111回
听到此话,伏在暗处的岳沉檀略一沉肩,似是准备好出手相助。贾无欺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压低声音道:“眼下这情形,不宜正面冲撞,还是智取的好。”
螣卫大多隐在黑暗之中,具体人数尤未可知,鹰卫则大都失去了战斗力。若他二人上场直取,恐怕还是寡不敌众,凶大于吉。
岳沉檀闻言,侧脸看了贾无欺一眼,似乎在问:如何智取?
贾无欺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我都准备好了。他们不是喜欢用毒雾神烟炮吗,我也让他们尝尝这‘毒雾’的滋味!”
说着,他扬臂一挥,衣袖在黑暗中发窸窣声,不远处的螣卫立刻察觉到了动静,怒喝一声:“什么人?!”
正要扬鞭扫来时,只听“轰”“轰”几声爆炸声响起,四周霎时烟雾弥漫,还有一股螣卫们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毒雾神烟——怎么会——”
几名螣卫惊讶道,但来不及深思,求生的本能大过了一切,雾散得不慢,螣卫比雾要散得更快,不过眨眼功夫,原本刀光剑影的府库门口,只剩下一片弥散的烟雾,和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鹰卫。
毒雾的威力鹰卫们早有耳闻,然而现下力气尽散,光是屏住鼻息已是难上加难。呛人的味道不断涌入鼻中,鹰卫们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今日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就在他们万念俱灭之时,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轻快的声音:“你看,他们都被吓跑了吧!”
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皴裂的脸,不少地方都起了干皮,在黑夜中看着让人十分不舒服。鹰卫于是又闭上了眼。
贾无欺:“……”
索卢峥看到来人的面孔,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容上也出现了几分讶异:“岳兄?”
岳沉檀伸手封住他的几个穴道,将他扶起:“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索卢兄随我来。”
贾无欺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挠挠头:“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说完,岳沉檀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贾无欺蹲下身,看了看地上几名跟没骨头似的鹰卫,深深叹了口气道:“各位小哥,委屈你们了。”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绳,将几名鹰卫像是捆蚂蚱一般地串在一起,自己手中拎着绳的另一段。
“考验我轻功的时候到了。”
贾无欺吐纳了几次,脑中回想着和扫帚老人见面的那个雨夜,对方只是在他肘下轻轻一托,便能带他疾行千里,自己的修为虽远不及老人,但行了数十里路应该没有问题。
当贾无欺筋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时,才深刻地领悟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绳子的另一头的几个鹰卫也并不好过,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一路,让每个人都脸色发白,嘴唇发乌,仿佛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
不过濒死比死已经好了不少,索卢峥虽此刻无法起身,还是真心实意地朝贾无欺道了谢。
贾无欺将几名因为安置好后,向索卢峥询问道:“索卢大人可知螣部的人为何要将你们置之死地?”
索卢峥浓鸷的眉眼染上了些沉重:“恐怕与今上遇袭一事脱不了干系。”他顿了顿,继续道,“圣上宝津楼遇袭之后,许多民间传言甚嚣尘上。一说九月初三理应宜祭祀,百戏本也是祭祀中的一环,可天子却在这一日遇袭,可见上天对这为人间天子不甚满意。再后来不知为何,雁州城闹鬼一事竟被传到了京城,鼓乐本因可‘以乐通神’在祭祀中备受器重,如今能够传达上天旨意的神鼓却与不详联系起来,可见上天对今上的不喜厌弃。”
“这两件事虽将矛头直指今上,可并未伤及螣部的利益,为何……”贾无欺道。
“恐怕螣部的人与这些传言,乃至刺杀、闹鬼一事都脱不了干系。”岳沉檀冷冷道。
“宝津楼一案的刺客由螣部负责审讯,可不出几日,便全都死在了大牢中。”索卢峥沉声道,“最先在京城传出雁州城闹鬼的说书先生,也被螣部抓进了大牢,逼供致死。圣上见在京城再无线索可寻,便令我等前往雁州城一查究竟,没想到……”
“螣部已是胆大妄为了吗!”贾无欺咬牙道,“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今上责罚吗?”
“圣上如今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卢峥沉默片刻,像是不愿提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本来螣部与鹰部并立,乃是圣上制衡之策。御前司先有鹰部,圣上为壮大螣部便对其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螣部走到如今的地步,已不是圣上可以控制的了……”
贾无欺回想起方才黑暗中那些尖细的嗓音,脱口道:“索卢大人,敢问螣部中人可有内侍?”
“自然。”索卢峥道,“既是御前行走,少不了在宫廷内侍奉。”他叹了口气道,“曾经因为内侍的身份,螣卫比起鹰卫,和圣上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也更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
“如此。”贾无欺点了点头,飞快地分析着已到手的情报,又道,“招抚司的遴选大会,不会其中也有螣部的手笔吧?”
“遴选大会正是螣部向圣上提议的。”索卢峥道。
岳沉檀闻言,面色冷肃道:“刺杀不成,便装神弄鬼蛊惑民心,这遴选大会恐怕不是为了护驾,而是为了‘清君侧’。”
贾无欺闻言瞪大了眼睛:“螣部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岳沉檀摩挲片刻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胆大的不是螣部,而是螣部背后之人。”
螣部今日所为,不过冰山一角,而隐藏在其下的巨大暗网,才是真正可怖之处。索卢峥显然已料到了此中凶险,他眉峰紧蹙:“我必须即刻赶回京城,否则——”
天下易主,或者就在眨眼之间。
贾无欺看着他因痛苦浸出汗水的额头,劝慰道:“索卢大人,以你现在的状况前往京城,螣部人多势众,你恐怕是有去无回。既然他们特地拉出了什么遴选大会作为幌子,在大会开始之前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索卢大人何不先调养一段时间,等功法恢复些,再返回京城。”
索卢峥张了张嘴,还未出声,贾无欺已明白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肩膀道:“大人放心,大人京中同僚我会和岳兄负责通知,至于遴选大会,”他笑了笑,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他们既想要借此一举夺魁,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岳沉檀看着贾无欺自信的笑容,紧抿的薄唇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翌日,城中府库前又多了几具尸体,惹得城中百姓又是一阵惶惶。那几具尸体是经过贾无欺特殊处理过的,从城外乱葬岗拖来的无名尸,为的就是隐藏昨晚鹰部获救的事实。为了以防万一,雁州太守下令开库清点,这不清点不要紧,一清点发现果然出了问题——少了两件东西。
这不翼而飞的既不是府库中的金银财宝,也不是府库中的绫罗绸缎,而是一幅画和一只鼓。
岳沉檀静静看了桌上展开的泛黄画卷一眼,又看向贾无欺,眼光中的深意,一言难尽。
贾无欺忙摆手解释道:“我只‘借’了这幅画,鼓可不是我拿的。”
“哦?”岳沉檀不轻不重道。
“我这一身技艺,使不出来,太憋屈啦。”贾无欺咳嗽一声,继续道,“这雁州府库不是闹鬼吗,我就想着,去里面探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你别看雁州这地方偏,府库里的好东西还真不少——”说到这里,贾无欺又眉飞色舞起来。
岳沉檀看他一眼,他又作臊眉耷眼状,垂下头道:“我也没多拿,而且锁也没给他们弄坏。再说了,我后来又放了件仿品回去,想着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发现不了……”
说到这,他蓦地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珠泛着光亮:“偷鼓的人,是把我放进去的仿品也偷走了!这画一定有问题!”
岳沉檀目光落在画卷的题字上,只见上面写着“明德十二年”。
明德十二年,乃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睿昭帝在世的最后一年。明德十二年末,睿昭帝病重,禅位于时任殿前督检点的高祖皇帝,高祖皇帝改国号为歧,一场没有任何刀光剑影的改朝换代便在新年伊始猝然降临。
新的一年,黎民百姓不仅迎来了新的朝代,也同时和旧的君主告别。歧元年,睿昭帝在京诚别苑中与世长辞,距今已过去四十余年。
贾无欺将此画带回,也正是看中了此画与前朝相关,便顺手从府库“借”了出来。除了作画时间特别一点,其他似乎与寻常画作并没有什么不同。此画乃是一副天子行猎图,作画者没在天子身后的庞大队伍上着重笔墨,反倒是在天子本人身上下足了功夫。明明不是肖像画,可只需扫上一眼,天子本人的音容笑貌就跃然纸上——峻貌贵重,炳炳琅琅,贾无欺头一次知道原来睿昭帝竟有这样好的相貌。最为难得的是,他虽贵为天子,眉梢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岳沉檀见贾无欺对着画中人发呆,语气平平道:“怎么,看呆了?”
贾无欺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搓了搓脸感慨道:“前朝宫廷之人真比现在幸福多了,今上的容貌,本算不得丑,但和这位一比……”他朝岳沉檀挤了挤眼睛。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道:“贾施主可要小心了,你这样子,可是最受美人计的青睐。”
贾无欺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还模仿着岳沉檀的口吻道:“哪里来的醯味,真酸。”
他等待着岳沉檀的反应,平日里二人斗嘴,虽都是他说得多,岳沉檀说的少,但对方往往字字精辟,句句见血。
可这一次,岳沉檀竟然没有出口反驳他,而是直直看着他,缓缓道:“恩。”
这下,反倒让贾无欺不自在了。他笑容淡了些,目光漂移不定,有些局促道:“我,我是开玩笑的。”
“我并未说笑。”岳沉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毫不躲闪地直视着贾无欺,视线灼热地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贾无欺暗中抱怨,恐怕岳沉檀从来不懂何为“委婉”,要么不说,要么便直冲冲地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你无处闪躲。
“贾施主,我着相已久,近乎入魔,你说该如何?”岳沉檀看着他平静道,深不见底的双眸中却似有暗流汹涌。
贾无欺本能地把头埋得更低了,嘟囔道:“你着相,和我有何关系……”
“我着了你的相,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贾施主度我一度。”岳沉檀面色坦然,说出的话却让贾无欺心惊肉跳。
什么叫“着了你的相”!
什么叫“度我一度”!
这又是哪个佛家宗派的典故,为何他一点都听不明白!
见贾无欺一脸愕然,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向前几步,逼至贾无欺身前,缓缓低下了头——温暖的,柔软的,和岳沉檀整个人完全不符的感觉从唇上传来,贾无欺这才从回过神来,但立刻又陷入了震惊中——岳沉檀在干什么?!
意识到怀中人的神游天外,惩罚似地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岳沉檀松开了怀抱,退了几步。
“你,你,你——”贾无欺“你”了半天说不出来,又换个字道:“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