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圈圈在屋里荡漾开来,绯冉侧过脸不愿回答,灿金的阳光照亮了墨黑色的瞳孔,点点水光在眼底渐渐流动起来。
他是谁呢?是那个冬至日被自己救下的少年还是那个追着叫自己“绯哥哥”的人?
“呵,呵呵。”
凤离用力摇了摇头,悲哀地笑着:
“可笑啊可笑,他爱你到不去计较你欺骗了他,爱你到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你活下来的机会,到头来,也不过是你心中那个人的替代品。绯冉啊绯冉,一千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懂,到底什么叫爱啊。”
“不是的……”
绯冉闭着眼睛,大颗的液体从眼角滑落,睫毛粘在了一起,濡湿一片。
——大哥从西域回来,带了些东西,我想…就叫阿岁留出来了一些打算给你…
——就像绯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不管你是普通的商人,是术士,甚至于是一个妖怪,我都不会因此而离开你。
——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不喜欢吃甜食,张嫂你放到绯掌柜那边便好。了。
——钱老爷我还是熟的,我跟你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就把花敛完完整整地给你带回来。
那个曾经说怎么会有你这种神医的小少爷苏廿三,那个拍胸脯保证永远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苏廿三,那个横着眼吃醋跟花敛斗得不亦乐乎的苏廿三,那个会做好红豆糕青团等着自己的苏廿三,那个、那个明明被骗了,还要拿性命来救自己的苏廿三……
你说你会把他带回来。
绯冉鼻子酸了,心里像浇了一遍柠檬水似的疼,细小的太阳雨落下,雾蒙蒙地挡住了阳光。
那要是……
那要是你呢?
——谁才能把你苏廿三给我带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一谢谢不才 谢谢痕芫瓷瓷和茕茕
是你们让我有勇气写下去的 泪
第15章 大荒南·歧舌国「二」
“绯哥哥,绯哥哥……”
是谁在叫着自己呢?
角落里逐渐走出的靛蓝身影,藏在蚕丝宫灯中的烛光和广寒宫的月色一般薄凉,清冷得不似人间。
这本来,便不是人间呵。
奔跑而来的小人儿掐着一朵软软嫩嫩的梨花,还有些花瓣洒了一身子。
绯冉蹲下身捏捏那肉团团的脸,又轻轻刮刮他鼻子,问:“你哥哥呢?”
“哥哥在后面。”
小孩儿往后一指,身后走出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
绯冉煞有其事地朝他行礼,男子笑着回礼,眉目如画,风华绝代。
先前掐梨花的孩子,一团棉球似的跑过来,抱住绯冉的大腿:
“绯哥哥,抱抱……”
绯冉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蹭了蹭他额角,疼爱溢满了整个胸膛:
“小离还是这么黏人啊。”
一旁的男子双手抱胸,含笑逗趣:
“他也就黏你一个人而已,其他人可是随便近不了他的身。”
绯冉回头,抬眼望着男子俊朗的轮廓,满心欢喜:
“这天庭间一帝七君十二上仙二十四仙君,就算加上云泥般众散仙,果然唯有小念你能将一身鹅黄穿得妙哉妙哉。”
麒念抱拳:“不敢当。”
绯冉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握住麒念的细细抚摸:
“‘龙姿凤章,谁道无双,玉树风雅,且看麒郎’,这话可不是乱传的,天庭有谁不知,麒麟二子,麒念麟离,长子麒念美姿容,为绝色?”
麒念哑然失笑,笑着摇头:
“你只知说我龙姿凤章,自己难道不是天人之姿?”
绯冉眼角便弯成了一个暧昧的弧度:
“不然怎么配得上我这倾城无双的麒郎呢?”
小小的孩童感觉到自己被忽视,小嘴一瘪,将头埋进绯冉的脖子里使劲蹭:
“绯哥哥,绯哥哥,陪小离玩。”
抬头的一刹那,目若秋水。
……
然后呢,然后小孩长大了,长大了的小孩虽不如麒念俊美,但一袭靛蓝,又比他哥哥多了十分的生动。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火红的一片山头,人面龙身的邪恶烛阴,麒念为助舜帝,纵身……
小念!
绯冉一怔,猛地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张五官明显放大不知多少倍的脸。
“啊…阿岁?”
待认出了那张脸的主人,绯冉一声“啊”咬进了嘴里:
“阿岁,我睡了多久?”
阿岁皱着眉,一些疑惑渐渐在眼里变得清晰。
“整整两天。”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岁看了看凤离,又看了看绯冉,蹑着脚尖跑出屋去。
凤离将下巴扬得咄咄逼人,端着碗药从桌边走来,把碗往绯冉嘴里一塞:
“白锦配的方子,暂时还能撑住一段日子。”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绯琴仙君,不知刚才您叫的是‘小念’还是‘小廿’呢?”
被听见了?
难道阿岁会是那个表情,他以为我叫的是“小廿”吧。
绯冉深呼吸一口,端着药,眼睛直直望向窗外:
“三儿他,已经走了两天多了?”
就这一句,凤离顿时泻下气来,拖张凳子移到床边坐下,一寸一寸对上绯冉的眼睛: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会忍心下手么?”
“我……”
绯冉语噎,突然就犹豫了。
一千多年前的大火又烧到了眼前,眼前霎时朦胧一片。
那个鹅黄色的身影松开自己紧握住的手,用力拥抱自己,然后头也未回,就这样纵身火海之中。
我怎么能够再失去他一次?那种痛,我再也不要忍受了!
绯冉抬头,目光变得清冷决绝。
“这是救小念的唯一机会!”
“很好。”
凤离突然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眼底却荡开一片苍凉:
“我以为,你终究会有些舍不得的。”
除了你之外,天上谁人不知,你陪着他了多久,那个孩子,就躲在你身后,看了你多久?
可惜你眼里只有一个小念,千年前是,千年后还是。
谁不喜欢那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儿呢,可是谁又忍心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活消逝?
九尾狐凤离重重闭上眼,一口银牙似要咬碎:
“绯冉你现在的担心,到底是为了谁呢?”
风吹过一地落花,卷起来的落花顺着窗户吹进来。
绯冉伸手去抓住一片贴到眼上,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粉雕玉砌的小人,举着梨花奔跑。
那小人小小的个子,欢喜地抱住自己腿,一双眼睛浸了水的葡萄般黑亮,眨巴眨巴望向自己,吵着要“抱抱”。
眼睛被手指和花瓣挡住,一些水光,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风过花凋,那人呢?
那人此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坐在马上的轿夫掀开车帘,关心道:
“苏公子可是路上染了风寒,要不我们停下来歇会儿?”
苏廿三摇摇头,望向窗外的眼神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
“师傅,我有事需马上到青要山,我们……还是抄小路吧?”
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掀起一场场黄沙,车身随着路面不停颤抖,便是抄小路,也花了几天的时间。
山腰山的小镇新安,到达时已过黄昏。
道路两旁,简朴的明灯初上,远远看见一间客栈的幡布迎着晚风不住摇晃。
苏廿三加上两个轿夫,要了两盘小菜,两只烧鸡烧鸭,就着当地特有的红萝卜炒白菜手擀捞面,囫囵地吞饱了肚子。
吃完后开了三间房,苏廿三让轿夫先将包袱带上楼,自己却不急着上去。
反身坐到了柜台,手指背轻轻在桌上敲打着,叫住正在扫地的小二:
“小二哥可是很忙?”
那小二憨厚一笑,拿起挂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脸:
“不忙不忙,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苏廿三的笑容从嘴角荡漾到眉梢:
“我想问问,小二哥可有听说过关于青要山武罗神的传说?”
“武罗神?”
小二眼睛倏地亮了,放下扫把就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答得溜溜熟:
“当然听说过!俺们新安县哪个人不是从小听武罗神的故事长大的?”
一盏油灯,一杯茶,这故事一开头,便讲讲了足足一个时辰。
苏廿三放下茶杯,笑嘻嘻地望着他:
“不知这青要山的夜路是否好走?”
“客官您想晚上出发?”
小二一惊,差点打翻了茶杯:
“客官您还是等着明天去吧,那青女峰啊,就算您是白天去,也得多加小心,更甭提晚上,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连骨头都找不着!”
说罢暗暗咂舌,对着客人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苏廿三想想确实也是,回房之间叫过掌柜,加了三天的房钱。
又往小二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仔细道:
“明天一早屋里那两人醒来,请小二哥告诉他们,如果三天后我还没有下来,就请他们先回去吧。”
“不下来?”
小二拿着银子用力咬了咬。
牙疼!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小二揉着睡眼敲了敲苏廿三屋子的门:
“客官,客官。”
敲了半晌也没人应,推开一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走了。
“这位爷,从来没见过有谁这么急的啊……”
青女峰在青要山最高最险的地方,这传说里,武罗神就住在青女峰上。
苏廿三站在山头,远看云海中洪波涌起,群峰若隐若现,果然有几分仙家宝地的味道。
青天之下,一座仙府赫然出现眼前。
粉墙黛瓦,华丽非凡。
苏廿三咬咬牙,上前扣动门扉。
一袭青衣的小童不过十来岁年纪,粉头粉面,格外俊秀,看见有人敲门,惊得差点叫了出来。
还未等苏廿三自报家门,便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将那人留在门外,眉画你进来。”
眉画眉画?眉目如画?
苏廿三暗笑:看不出这武罗神竟也是个爱好风雅的。
小童再出来时,眉心拧得紧紧的,犹犹豫豫地说:
“我家主人说,古有慧可求道,禅门立雪,今日苏公子来访,至于见还是不见,就要看苏公子的诚意了。”
话没说完,便见苏廿三扑通一声直直跪下,用力朝大门的方向磕了几下。
再抬头时,额上一条血痕顺着脸颊蜿蜒流下。
那人双手高举过头顶,又重重打在地上:
“长安苏廿三,谢神女开恩,若得神女出手相救,来世愿为神女做牛做马。”
“你的来世我可要不起。”
爽朗的笑声从门内再次飘来,苏廿三一惊,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没想到这一跪,便是整整一晚。
山上的夜晚,满目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像极了当初,被苏廿三用来扔绯冉的那块翡翠荷叶砚台。
一树梨花簌簌扑落,树枝在风中隐约厚重地猎猎作响。
苏廿三咬着牙,想到那人一张梨花似的脸,这痛,就生生忍了下去。
第二天开门的小童一推开门,便看见那位被关在门外的公子。
粉头粉面的小童一个呵欠没打完,生生咽在了嘴里:
“这位公子你还真……”
苏廿三一张脸冻得青黑,眼圈红了,束冠歪了,有几缕发丝在空中凌乱地四处飘洒。
看见眉画,那人弯起眼睛,用力挤出一个笑,表现出一个欣喜的摸样:
“慧可断臂求道,可我还要靠这一双手爬下山,将药送给那人。不知仙童可否转告神女,说苏廿三将药送回去,等那人好了,甘愿再上青要,献上一臂。”
笑得僵硬,笑得艰难,一点倔强,一抹苍凉,像清明时节被雨水浸透的一片天光地广。
叫眉画的小童轻叹一口气,竟也不忍再去看他:
“进来吧。”
苏廿三高兴地一跃而起,又重重跌回地上,跌碎了笑容,只剩下淡淡的无奈:
“实在对不起,可否待我…揉揉膝盖再走。”
很久之后,大概是一两百年吧,天上的太白金星不知从哪儿得了面镜子,说是能窥到过去。
那一日不喜出门的麒郎难得有了兴致,绯琴仙君便向太白金星讨来了这面镜子。
两人看看停停,一路从夏商周看到了如今,赏花论道,格外悠闲。
到了唐朝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麒念扫一眼便要往前移,却被绯琴仙君伸手挡住了。
绯琴仙君若有所思,端端往镜上一指。
原来这青要山武罗神家门外居然跪了一个人。
两人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那人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僵硬。
麒念有些奇怪,不解道:“绯冉,你说他为何要跪在这儿。”
绯琴仙君一手揽着麒念的腰,思索半晌,笑出声来:
“自古武罗出灵药,想来是个痴情子为救心上人而来的吧。”
白衣的仙君折扇轻摇,无边风雅:
“也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福气,让一个人甘愿为他跪整整一夜。也不知最后那两人结局如何,要是有谁愿意为绯冉我……”
“要是有谁愿意为你跪这一夜,你又怎样?”
麒念轻哼一声,装成恶狠狠的表情瞪他。
绯琴仙君笑弯了腰,另一只手收了折扇,也搂了上去:
“绯冉得一麒郎足矣,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
正巧这时,一阵风刮过,镜面微微起了波澜,水波似地层层荡开。
绯冉眯着眼再看,却见那人忽的转过了头来,目若秋水,面似桃花。
大片的月光铺展开来,明亮如是,皎洁如是。
这是苏廿三和绯冉,最后一次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 只要没睡的话 都算今天的对吧?
第16章 大荒南·歧舌国「完」
重要提示:今天1点之前看的前一章的亲请跳回去先将前一章看完,爪后来又加了很重要的内容的,包括最后【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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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着细致卷草纹的袖口高高举起又落下,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簌簌声响中,苏廿三重重磕下一头。
殿前穿着金丝掐花缎裙的高贵神女方才一笑:
“能让你只身一人前来青要山,想必绯冉是中了什么连白锦都解不了的毒吧?”
苏廿三听后身子一僵,睫毛微微颤抖:
“神女认识在下?”
稍作思忖,又觉得这怎么可能,即刻敛了心中那一点妄想。
“不。”
武罗神女果然开口否认,只是随着这一句,嘴角也弯成了戏谑的形状:
“我认识一个人,与你有七八分相似,他……”
“他?”
苏廿三抬眼,疑惑道。
“他有一个倾城无双的哥哥,叫做麒念。”
高高在上的神女眼里水光流转,竟荡开了些许柔情:
“你为绯冉求药,我倒想起那一年,天庭盛宴,麒念和绯冉携手赏花,一句‘雪月花时最忆君’,二人相视一笑,真真一双璧人。”
“一个鹅黄一个雪白,花海中,好比那三春柳絮,细雪鹅毛。淡似月下梨花,暖如春熙日光。”
“竟让人觉得,就连去嫉妒,都是对那两人的亵渎。”
说罢,女神眼神往苏廿三身上轻扫:
“你确实,还是不如他啊。”
言语似乎意有所指。
苏廿三咬咬嘴唇,垂下头将前额重重抵在地上。
已经凝结了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
“绯冉曾对在下提过,他来长安是来寻故人的,想必那故人就是女神口中的麒郎吧。”
“哦?”
武罗女神兀地一愣:
“你说,绯冉这次来长安,不是为了封印神兽,是为了……找人?
苏廿三用袖子拭去滑落眼角的鲜血,抬头直视武罗神女:
“是,绯冉说,那个人是他第一个朋友。”
神女玉白双颊上,便突然绽开来一抹笑,三分揣测七分笃定,十分欣喜若狂:
“若真是这样,那想必再过不久,无双麒郎,便能再现人间了罢……”
武罗神女一脸玩味:
“武罗虽长年独自居住这青要山上,但素来喜爱诗词,又少了一个人,与我谈诗论道,很是遗憾。”
看出来了。
苏廿三想起那个叫眉画的小童,在心里暗暗道。
“不知苏公子可否有此雅兴,在这青要山上留下一诗,全当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