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段话,让宁王原本紧握着的拳头松了下来。
“从一开始,你就在给我夺位铺路?”宁王问道。
“我是在给我自己铺路。”阮容起答。
“苏萧离没有死对不对。”
“死不死的,都不会再威胁你的皇权了,他不是那块材料。”阮容起笑道,“宁王别忘了早日得一子,别像那个家伙一样。”
阮容起靠近宁王,摸出他腰中的短刀,递到他的面前。
“你为了什么?”宁王接过短刀问道。
“为了我能在这皇位上坐两天,在史册上留个名。”阮容起笑答,可那笑里却藏着无限酸楚。
宁王平生第一次这么犹豫,他忽然发现,原来眼前这人实际上一直在给他扫除障碍,用着自己的生命,为了苏家,更是为了他那个侄子。
“别想了,你只能杀了我,不然你就无法登上皇位。”阮容起看出了他的犹豫劝道。
“你就没有一点儿留恋?”
阮容起摇摇头:“反正都是要死的,阮家的事,你也知道。”
阮家人短寿,别人的一生一世太过漫长,他们耗不起。
短刀没入胸膛,其实阮容起不可能不留恋,他还有很多话想对苏萧离说,也不知苏萧离喝醉的那一晚上听进去了多少。他想嘱咐苏萧离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更想要苏萧离记得他给他立一块碑,阮容起想和他葬在一起。
记得
算了,随他吧。
青山远影,潺潺流水,无人的幽谷中坐落着似是坐落着一户人家。
苏萧离怔怔地望着屋内顶棚,静静地体味着脑内回忆慢慢向他涌来再将他淹没。他感到呼吸困难,胸口犹如被千斤巨石压着,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咿呀”声。
苏永思还没有床榻高,高高举着两只小手轻轻拍着苏萧离的脸。
苏萧离提了一口气腾地起身,似是快要干死又突然被放回水中的鱼。
“皇上,不,萧公子。”纪笙算着时辰,知道苏萧离该是醒了,便一直候在门边。
苏萧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怒问道:“阮容起呢?这里是哪里?你到底是什么人?带我回城!”
纪笙神色平静地摇摇头说道:“阮将军已在皇城称帝,宁王正起兵造反。此刻恐怕萧公子,将军说,你非治国之才又不会有子嗣,纵然有他在身边,也难以长久维持江山社稷。另外,将军让您带着他的份好好活着。”
苏萧离紧握着纪笙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了,他颓然后退了两步,茫然无助地摇了摇头。
“萧公子。”纪笙向前,抓住了踉跄的苏萧离。
“带我去找他,活人也好,尸首也好。”
“萧公子,你此刻回去,阮将军不就白白死了?”纪笙劝道。
“他不会死!他说好是要和我一起走的。”苏萧离吼道。
纪笙默了片刻,道:“好,老奴带您回去,只不过您得易容,不能让人认出来。”
苏萧离第一次觉得踏入皇城内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宁王此刻已然称帝,天下归顺,万邦来贺,而那皇城内,大殿中的繁华,恍若隔世。
苏萧离顶着一张假面皮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着百姓的纷纷议论。
“据说那昔日的阮将军死得可惨了,那血流了有百尺。”
“诶呦,哪有这么吓人,不是据说当今圣上杀他的时候没人看见吗?”
“那圣上出来的时候,衣衫上溅得都是血,这还有假?”
“那将军的尸首可有人看见?”
“据说啊,是丢掉后山喂狼去了。”
苏萧离一字一句地听着,身子渐渐发凉,连呼吸都没法进行了。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苏萧离对纪笙说道:“去后山。”
“是。”纪笙没再劝阻,他知道自己劝不住,这个事实需要苏萧离自己去接受。
深秋时节,落叶满山,苏萧离就一直找啊找,把地面上厚厚的叶子一点点扒开,扒到指缝间鲜血淋漓。他从第一日中午时分,一直找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纪笙就一直在他的后面跟着,直到苏萧离体力不济,倒在他的面前。
纪笙重重叹了一口气,一个情字,是这世间最苦。
纪笙再次把苏萧离带回了山间幽谷,回来以后,苏萧离的眼眸就没再亮起来过,只是偶尔面对着苏永思才会有一丝生气。
苏萧离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已经过完了,可世事变换,老天是最爱捉弄人的。
那日初雪,天气不算冷,片片雪花飞扬着飘洒,苏萧离立在屋门口看雪,无悲无喜,好似石像一般。不知是否是幻觉,他看见门外那一熟悉的身影,比以前瘦削了不少,脚步有些拖沓,缓缓地走进门内。
那人回来了。
褪去一身冷傲。
带了一身风尘。
☆、第四十九章 岁月永安
苏萧离望着眼前那人,不自觉地迈开了有些僵硬的双腿。狐裘大氅顺着他的肩滑落下去,闷闷地落在了地上。
那人抿着干涸的唇,隔着风雪,满眼深情地望着苏萧离一步步走来。
苏萧离伸出有些发抖的手,轻轻触碰了眼前这人的脸颊,那触感是温热的,他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这个人叫阮容起。
阮容起抓过苏萧离还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低着头,紧紧地握着。
“你不要我了。”苏萧离许久都没有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
阮容起这辈子都没有哭过,无论多痛苦多伤心,此刻却被苏萧离的这句话硬生生逼红了双眼。
“我要。”阮容起把苏萧离的手攥得更紧了,伸出另一只手揽过他,把那人贴在胸口,一辈子。
“你一件事一件事地跟我说,一点都不许瞒我。”屋内炉火毕啵作响,苏萧离摔了一杯热茶在阮容起的面前说道。
阮容起虽是理亏,却被苏萧离这有些孩子气的脾气逗笑了,摆出一副不正经的表情道:“是是,遵命,你坐过来我跟你说。”阮容起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苏萧离跨了一步坐在了凳子上,拍了拍桌子道:“说!”
阮容起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歪着头问道:“该知道的估计你也知道了,你说你想听什么?”
“我以为你死了。”
“差一点儿。”阮容起道。
原来那天宁王的短刀故意刺偏了两分,随着短刀没入,宁王说了一句话:“我不杀你,因为你还得看好我那外孙,若我真的膝下无子,他就是未来的天子。”
那刀没入得太慢,阮容起疼得从头上落下大颗的汗珠,咬着牙说道:“你倒是真会算计,我助你登上皇位,还要替你养子嗣,你真是和先帝一模一样。”
宁王点头,道:“亲兄弟。”随后猛然拔刀,带出了一片血雾,溅了宁王一身。阮容起则在这一刻昏了过去。
宁王就带着这一身的血污回到了队伍面前,见了那带他来的小厮,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小厮听完面目慌张,赶紧走掉了,宁王则在大军面前宣布:“逆贼已死,我当为帝。”
阮容起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虚弱地躺在城外的一间小屋中,而那照顾自己的身影,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那一瞬间,他一颗吊了一辈子的心放下了。
“大哥你终于醒了。”阮容且放下手中的方巾说道,“来喝点水。”
阮容且扶着他起身,喝了一些水阮容起才缓缓觉得身上有了一些力气。
“将军,你醒了。”江茴此刻也从屋外面进来,见阮容起没事,语气颇为愉快。
阮容起则蹙眉看着他右肩上缠着的厚厚白布和自己这弟弟手腕上的伤口,因为太过虚弱没有说话的力气,便用目光询问着。
阮容且会意了他的目光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多流了点血,只是江茴怕是不能再用剑了,你也是,差一点儿就见阎王了知道吗?”
阮容起此刻竟是扯了嘴角笑了,他很想说,至少我们都活着。
“我会尽快把你的?0 碜拥餮矗兰朴幸桓鋈嘶岬饶愕鹊猛塾┌伞!比钊萸业馈?br /> 也不知阮神医用的是什么药,阮容起这些日子里几乎一直昏睡着,梦到了好多从前的事,今后的事,和那张关切的脸。
短短十日后,阮容起已经能和从前一样站立走路了,只不过人这身子都不是铁打的,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是不可能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阮容且问道。
“知道。”
“你一定明天就走吗?”
“嗯。”阮容起回答得坚定。
“那好。”阮容且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药方,“这药方你真的不要?或许能换你们多相守两年。”
阮容起摇头,道:“不必了,你还是多注意注意你自己那身子,别老是欺负江茴。”
“我怎么就欺负他了。”阮容且不服气。
“他那胳膊不方便,你多配合,不管是平常,还是在晚上。”
“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贫的。”阮容且无奈。
阮容起微笑,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前方的路,你们彼此照应吧。”
阮容且点头,道:“再过两日,等江茴的伤好一些了,我们也离开这儿了,大哥,珍重。”
阮容起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酸涩。
聚散离合,不过人生常态,可是真到此番场景,多是接受不能。
苏萧离听着阮容起叙述这些事情,伸手轻柔覆上阮容起的左胸口,颇为心疼地问道:“还疼么?”
阮容起抓了苏萧离的手握在掌心,笑着摇了摇头,顿了顿,又抓了苏萧离的衣襟,把他带到自己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说道:“苏萧离,我不想瞒你,我所剩的时间不多,陪我到最后一刻可好?”
苏萧离被他的这话震住,尽管那天看到桌角的那滴血,苏萧离心中就有了猜测,可亲耳听见阮容起这有些残忍的话,还是心中一片冰凉。
可是苏萧离什么都没有再问,他知道即便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他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很大,脑门都撞到了阮容起的脑门上,有些疼。
两人都笑了,笑得很是开怀。苏萧离微微抬起下巴,吻上了阮容起带有弧度的嘴唇,阮容起两手抚上他的脖颈回应着,两人难舍难分,似要把这一生的神情都用尽。
苏永思在屋外面的院子中覆了薄薄一层初雪的土地上发现了一块好看的石头,两手把它挖了出来,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向屋内奔去,想要拿给苏萧离看。
还没跑出两步便被纪笙揪着抱了起来。
“我说小祖宗,你现在可不能去打扰他们,走吧,我们去后边玩。”纪笙一边笑着对怀中的小人儿说道,一边向后院走去,留了屋内一片寂静。
其实只想与你相守在红尘之外,浪迹于江湖之中,看一片岁月永安,来日静和。
☆、第五十章 江湖之远
这山间初雪倒是越下越有劲头,晚间夜幕下,院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连那棵粗壮的桂花树都被白雪裹得快要看不见了。
苏萧离从榻上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将屋门仔细地掩好,放下厚厚的帘子,接着又钻回了榻中阮容起的怀抱里。
苏萧离的黑发散落在阮容起的手中,头抵着阮容起的胸膛。阮容起由于受了严重的伤,消瘦了不少,苏萧离觉得他这胸口都有些硌得慌了。
“这地方是你选的?”苏萧离一边拿脸蹭着阮容起的胸口一边问。
阮容起揉搓着他的黑发说道:“不是,纪笙选的,我只是过来看过一眼,见院中那树应该很是和你胃口,就同意了。”
苏萧离没再说话,静静地听着阮容起的心跳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他左胸上的刀口,这伤还没有完全养好,触碰时还会有些微微的痛感,阮容起忍不住“嘶”了一声,吓得苏萧离赶紧收回了手。
“你还说不疼!”苏萧离责道。
“不疼啊,那是想你想的。”阮容起说着便将怀里的人紧了紧,又解了苏萧离的里衣,将两人的胸膛紧贴着。
“你有伤你有伤,注意点儿。”苏萧离提醒着。
“嗯。”阮容起淡淡地应了一句便不再动作。
两人的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阮容起的呼吸长而沉重,苏萧离的呼吸则相对有些快,于是苏萧离放缓着自己的呼吸,配合着阮容起胸膛起伏的节奏。
而阮容起则是故意戏弄苏萧离,呼吸的一下重一下缓,一下短一下场,弄得苏萧离几乎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眼看着苏萧离快要被憋死了,阮容起才放开了环着他的手,眼含笑意地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苏萧离大口喘着气。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欺负我。”苏萧离点着阮容起的鼻尖骂道。
“嗯,就是仗着你喜欢我。”阮容起承认道。
苏萧离戳了一下阮容起的脸颊,仰头,吻上了他那双幽邃的眼睛。
“那我让你欺负一辈子。”
“你觉得我会害你吗?”阮容且端着一碗绿绿的药汤大声问道。
“阮大神医,你可没少害我,你放过我行不行,我这伤早都好了。”江茴躲着阮容且说道。
“你好什么好?这才几天啊你就好了,快喝!”阮容且命令道。
江茴若是没有看见阮容且做碗药汤的过程的话,他可能真的会喝,可惜他看到了,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生物被阮容且抓得汁水四溢,那场景想想都让他觉得后背发凉。
“你就没有一副正常的药吗?这东西你让我怎么喝?”江茴看着这碗药都快吐了。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快过来。”阮容且冲他摆手示意站得离他远远的江茴到他这里来。
江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阮容且斜眼睨他,眼珠一转,立刻变了一副神色,脸上那笑容就跟烂桃花似的,细着嗓子像个姑娘一样撒着娇。
“江茴,江哥哥,小茴茴,你快过来喝药呀。”
江茴快被他吓哭了。
“阮容且!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江哥哥你凶人家,人家好不容易才给你熬好的药。”阮容且一边说着一边学着小姑娘扭身子。
“你,闭嘴!”江茴咬着牙说道。
阮容且真就闭嘴了,紧抿着唇,一双眼睛似要哭了一般望着江茴。
江茴投降了,快步走过去,夺了阮容且手上的药碗,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药送进了嘴里。
阮容且乐了:“哎呦江大侠,你不是死也不喝吗?”
“受不了你了,你比这药还恶心。”江茴白了阮容且一眼说道。
“哦?是吗,江哥哥。”百战不殆,没皮没脸的阮容且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妥协。
江茴气得胃疼。
“哈哈哈,好哥哥,我可不逗你了,咱们也该离开这儿了。”阮容且道。
“嗯。”江茴点头,样子很乖。
阮容且的笑意在江茴的面前从来都藏不住,他张开臂膀给眼前这人一个暖意溶溶的拥抱。
“如果你的胳膊不方便,我来抱你。”阮容且将温热的气息吐在江茴的耳边。
“伤还没好,疼。”
“忍着!你就不能懂点风情!”阮容且怒斥。
阮将军府自此成了一座空空的院子,而流云阁也被盘给了一个富商,常跟在阮容且身边的那两个小厮早已不知所踪。
宁王登基以后,勤于打理朝政,将内外管理得井井有条。南疆小国听闻当今圣上的威名都惧怕的很,北方匈奴先时还很嚣张,但在吃过两次苦头之后也就没有了动静。宁王虽是雷厉风行,却从来不是内心狭隘之人,朝内大臣的谏言他多数都是听得进去的,深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道理。于是一代明主之名渐渐地传开了。
皇城依旧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天,只是百姓茶余饭后总喜欢议论议论那一个月内,帝位三次易主的故事,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也总是喜欢讲这一段,讲那断袖皇帝如何风流,讲那冷酷将军如何惨死,讲将当今的圣上多么骁勇开明。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故事的背后,断袖皇帝有多么深情,冷酷的将军为这国土撒过多少热血,为这江山安定又付出了多少心力,而那被当今百姓奉为圣主的当今皇帝又是一个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残忍之人。
史书卷中是非功过谁又能说得清呢?
就像那日,苏萧离小心地踩着地上的白雪问阮容起:“你说史官会如何评价我?”
阮容起想了想,道:“断袖贪乐,昏庸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