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继炎似乎早有打算,迅速输入了一万元的金额。
“邱…邱先生,这太…太多了,不行!”
一旁站立的夏忘川看到了那个带着一串零的数字,不知道是惊讶还是紧张的原因,匆忙间,他似乎又有些口吃。
“你按得很好,还有,这里面有你帮我解决问题的奖赏,不用推辞。”
邱继炎的语气很平淡,却又带着一副根本无法拒绝的强硬。
他已经穿上了西裤,腰杆笔直地站立着,正在向上拉着拉链,大概是裤子里有些东西没有调整好位置,拉链被卡在那里,他稍稍转过身,伸手进去弄了弄,终于拉了上去。
夏忘川自然懂他话里的意思,辉哥那些人闹起来是不怕事儿大的,邱继炎虽然并不怕趟这个浑水,可是以他的身份,双方真的打起来肯定不如现在的处理来的妥当。
所以,他是在论功行赏吗?
夏忘川在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十六年前的某个夜晚,那个冷冷的在他背后告诉自己、永远不会把他当作哥哥的男孩。
这个男人,似乎从小到大都有那样一份能耐,就是永远不想和别人保持太过亲近的关系。
看来这样公私分明的奖赏,自己是真的不能拒绝了。
有一种怪怪的情绪慢慢在夏忘川的心口堆积。
他一边向邱继炎行了个礼表示感谢,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白衬衫整齐地束在黑西裤里,锃亮的皮鞋闪着幽幽的光,脱衣有肉穿衣显瘦,说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吧?
刚刚睡了一个多小时的他,就像一株四月里喝饱了雨水的白杨,挺拔而茁壮。
邱继炎走到了门口,夏忘川已经为他推开了房门,他忽然收住了脚。
“你今天怎么没戴眼镜?”
“……”
“因为眼镜是平光的吧?”
“啊?是……”夏忘川不知道邱继炎为什么会忽然间扔出这样两句不着边际的话,一时间只有如实作答。
“嗯,上次打扮成那样,是知道我挑按摩师的口味吧?”
邱继炎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又似乎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满。
这个1069号贵宾房里酒后憨萌、人前仗义的邱公子,在清醒冷静的时候,果然是个又高又冷的男人。
夏忘川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高冷的男人打败了,忽然就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懊恼。
邱继炎或许是个眼睛里不揉砂子的男人。
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想要适应他的喜好,努力摸索他口味试图讨好他的结果,却好像刚好变成了那个男人眼中的砂子。
“下次把眼镜带上。”邱继炎已经走到电梯口,按下了按钮。
“为什么?”
夏忘川知道自己的语气在诧异中带上了一丝没能控制住的情绪,声音明显提高了。这情绪来得很快,像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火。
用继母何湘宁生前的话说,说话时忽然提高几个调门的沐儿,肯定是被人碰到了难受的地方,这个时候,谁都别拿咱沐儿当“二木头”待,这会儿谁要惹他,保管扎你一身的刺儿。
邱继炎似乎听出了按摩师语气中的变化,微微侧过了头,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构成了一个绝佳的侧面美男图。
“你手艺不错,不过我不习惯你现在的脸。”
邱继炎看着夏忘川朝自己微微扬起了眼睛,那双即便面对辉哥那种地痞流氓时都很平静的眼睛里,此时却奇怪地闪动着一丝灼人的光芒。
“您不习惯,就找别人好了,反正我也不差您一个客人!”
夏忘川清脆利落地把压在自己胸口、让自己感觉憋闷的话有力地说了出来,转身就走。
邱继炎嘴角动了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看着那个修长中充满线条感的身体匆匆拐过了走廊,他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宫里’按摩院的下午,客人还很少,大多数按摩师都在休息室里睡觉或闲聊。
一边的员工洗手间里,两个刚刚方便完的按摩技师没有着急出去,而是点上香烟,吞云吐雾,过起烟瘾来。
“阿松,气色看起来不错啊,这两天客人多吧?有没有遇到土豪?”
“多?多个屁!三天才出了两个钟。一个嘴里说按爽了,可就给了一百块的打赏,另外一个老不死的更是个铁公鸡,连一根毛都没舍得拔,靠!”
“哈哈,知足吧,还有一百块呢,我都一星期不知道啥叫打赏了。他妈的,你说那个新来姓夏的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听说火得不得了,那个邱公子一次就给扔了一万块,操,客人打赏都快排到‘宫里’前三,追上咱们舟哥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切,这有啥邪门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圈里混,还跟我装上白莲花了。那小子脸蛋挺水灵,跟舟哥的长相是一挂的,有点像江南人。可身材又完全是北方人,两条大长腿溜直溜直的,前突后翘,妈的,你懂了吧!”
“懂,必须懂!嘿嘿,松哥的意思是那小子盘靓条正,只卖身不卖艺呗,哈哈哈!”
“你懂个屁,谁说人家只卖身不卖艺了,人家说不准跟苍老师一样,德艺双馨,活好!知道吗?”
“活好…对,活好……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脸不可说的表情,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咣!”
身后一个隔间的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撞在一边隔间敞开的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两个正在抽烟的技师吓了一跳,一齐转过身,看见从隔间里走出的人,脸色一下子都变得尴尬起来。
从隔间里走出来的正是他们俩背后正在谈论的夏忘川。
他站在洗手间中间,双手交叉抱着,一张方才两人口中“盘靓”的清秀脸蛋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急不慌地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慢慢冲洗着自己的双手,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却从身前的镜子里望过去,目光和那两个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技师撞在了一起。
那个叫阿松的技师为人油滑,刚要张嘴胡扯两句,化解些尴尬,夏忘川已经关了水龙头,转过身来,盯着自己还带着水珠的修长手指,说道,“活好不好,靠的是手,不是嘴!”
他收回了目光,看起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俊美的脸上却用一丝冷笑写明了自己的反击。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有些微微发讪。
夏忘川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抬身走到门口,却又忽然站住,回头朝两人眨了眨眼,竟然咧嘴笑了笑。
两个背后讲人长短的技师毕竟是做贼心虚,见他忽然回头一笑,一张脸恍若在昏暗的洗手间里绽开了耀眼的春光,一时间倒有些怔住了。
“我好像说的也不对,在咱们‘宫里’,活好不好,有的人是靠手,有的人天天在背后嚼舌根子,靠得可是嘴上的功夫,是不是?”
不等两个技师反应过来,夏忘川已经推门而去,只留下身后“呯”地一声门响和两个技师一脸的羞恼。
第13章
员工休息室里,顾小飞一边“哼哧”、“哼哧”地做着俯卧撑,一边还在百忙中抬头斜了一眼坐在床上发愣的夏忘川。
“想啥呢夏哥?还因为那两个背后嚼蛆的傻比生气哪?”
“没有,”夏忘川摇摇头,“才懒得理他们,不过也得让他们知道好歹,别主动惹我就行了。”
顾小飞站起身,一边擦汗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还别说,我现在就服你,夏哥,说真的,原来就觉得你按摩手艺好,人也长得帅,真没想到你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遇事时那么扛硬。”
夏忘川没理他的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不过,那俩傻比是苏舟那边的人,夏哥你还得注意点儿,本来看你红了正吃醋呢,又被你怼了个窝心脚,肯定不能轻易放手的,那帮人,我太知道了。不说别的,就上次林大伟给你调客人的事儿,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那个辉哥就能知道了?”
夏忘川“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顾小飞说的没错,辉哥那天来的确实蹊跷,而且他话里话外都在敲打自己是在拣客,明明就是一副已经知道根底的架势。
想来,一定是有妒忌自己的人知道了邱继炎非要点自己的钟,在暗中黑了自己一道。
不过,他虽然想明白了这里面的来由,却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顾小飞看了眼依旧没精打彩的夏忘川,弹了他的脑门一下,“瞧瞧你,三魂丢了两魂半,怎么真像是被皇上打入冷宫了一样!有事儿啊?”
他们俩所在的员工休息室是‘宫里’休息中面积最小也是最偏僻背阳的一个,摆满了带上下铺的床位后,看起来更是昏暗逼仄,技师们背后都叫它‘冷宫’。
“没事儿。”
夏忘川还是一副懈怠的样子,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红楼梦》。
“行了,别看了,这都创了‘宫里’的打赏纪录了,怎么看不出一点高兴呢?不过真是怪了,怎么你一给那个邱大少按摩就出事呢!不是着火就是打架的,你们俩还真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呢!”
夏忘川愣了一下,顾小飞刚才顺口说出的,竟然是《红楼梦》里贾母形容宝玉和黛玉间闹别扭时说的一句俗话。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在为邱继炎黯然伤神的夏忘川,一时间倒真有些感慨万千。
那天自己在情绪上来时,冲动地给邱继炎扔下了两句硬话,转身走了。
可是刚刚拐过走廊的墙角,说实话,夏忘川已经开始后悔了。
唉,有一句嗲嗲的苏州评弹唱得好,“小冤家,你可知否,奴家的一颗心,横也是你,竖也无他,反反复复,都在把情郎你,放心尖上牵挂!”
后悔的其实不只是在‘宫里’没精打采的夏忘川,还有正在自家大宅子麻将桌上不停点出大炮的少爷邱继炎。
本来邱家的麻将局里,邱继炎是很少上场的。
第一是家里人不爱带他,因为他从小就有一个邱家雀圣的称号。从小到大,只要他参与的牌局,结果几乎都是他一家赢三家输。
第二他们家麻将基础雄厚,人口也多,邱继炎自己对麻将也没什么兴趣,所以只要不是到了实在没人的三缺一,一般还真轮不到他上场。
还有一点,他也非常不喜欢那种在自家麻将桌上还要勾心斗角的宫心计。
邱家大宅里目前住着三代三户。
住在金字塔尖的,是邱继炎的爷爷邱志广和奶奶丁淑贤。
往下面排,一户是长子邱岳铭和长孙邱继炎,邱岳铭自从与何湘宁离异后便一直没有再娶。
第二户是邱继炎的二叔邱岳凡一家三口,表弟邱继林就是二叔家的儿子。
另外一户不算常住的,是邱继炎的姑姑邱素云。
她本来早已经嫁了出去,也生了女儿,但是这几年女儿在外地上大学,邱素云便经常带着老公跑回娘家住,顺便也是陪陪自己的老妈丁老夫人。
邱继炎还有一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小叔,是丁老夫人老来得的宝贝儿子,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法国巴黎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后便往来在中法之间,不过他的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巴黎。
邱岳铭年轻时他一直跟随父亲在自家企业工作,但他生性里是个喜欢舞文弄墨淡泊无欲的文人,对于商界上的事完全没有兴趣,不过身为长子,加上母亲丁老夫人的极度坚持,他才勉强做了下去。
等邱继炎从海外留学归来后进了邱氏集团,很快便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惊人的商业天分。
两年之后,邱志广和邱岳铭父子同时身退,首席执行官的位置没有交给一直在邱氏打拼多年、稳居高位的二叔邱岳凡,而是直接交给了资历尚浅的长孙邱继炎。
虽然这件事在整个商界像是扔下了一颗中型炸弹,大跌了许多人的眼镜。可是在邱家,却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即便是一直做着执行官副职的邱岳凡自己,也始终表现的温和平静,在家里家外均表示对自己侄儿全力支持。
可以说,在邱家,除了他的老婆向红一直为老公忿忿不平、满腔怨气外,其他人似乎都早已料到了这种结局。
因为邱家人都知道,在邱志广的四个子女中,只有邱岳凡不是丁老夫人亲生的,而是他年轻时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邱家今天晚上的麻将三缺一,只有丁老夫人、向红、还有姑姑邱素云在。丁老夫人偏偏来了瘾头,便让青姐喊了一直在书房里闷声不响的大孙子邱继炎来救场。
在牌桌上的邱继炎看起来和从前的每一天都没有两样。
可是两圈过后,连点五把炮的他让其他三个人都开始或兴奋或意外起来。
看似乎面无表情出牌飞快的邱继炎这几天其实一直打不起精神。
工作上并没比前些天忙到哪去,家里头也算是风平浪静,定时的健身房和跆拳道也在练着,一切,好像都正常的像一个上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
可是表面上一切正常的邱先生心里知道,不论是在身体还是心理上,却好像都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呢?似乎,应该是那双曾按在自己身上的手吧?
自打上次离开时夏忘川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句硬话后,邱继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宫里’了。
虽然从身体惯性上他早已经觉得浑身都很不舒服,多处的经络和穴位都想好好推拿一下,缓解一下最近这段日子以来莫名的烦躁和郁闷。
可是有好几次他已经调出林大伟的微信,想跟他预约个师傅的时候,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事。
‘宫里’的师傅很多,手艺精良长相朴实的也不在少数。按理,随便约一个做做推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没让那个夏忘川按摩之前,自己不就这样过来的吗?
可是……可是那是没让他按摩之前。
而现在,真他妈中了邪了,现在的自己只要一想到按摩,眼前就会自动浮现出那双修长纤细中又带着男子韧性的手,还有那张水润光洁中透着清俊的脸。
那张脸像早春第一场细雨后含着雨露的桃花,好像随便有一阵最轻柔的风吹来便会从枝头飘落。可是当一场风雨真的从花枝扫过,才发现这看似娇柔的花苞竟有着极强的韧性,依旧倔强地站立在枝头。
“反正我也不差您一个客人!”
一想到从那张俊脸上的一双淡红色嘴唇里,倔强而生冷地抛给自己的那句话,邱继炎就有一种满口牙痒痒的感觉。
不就是嫌他长得太好看怕扰了自己的心神吗,不就是让他配合自己带个眼镜吗,特么第一次见老子时又不是没有带,怎么就戳到你的心窝子了,还跟我叫上板了?靠!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夏忘川在电梯前梗着脖子朝自己扔出硬话的样子,倒有点儿像一只被人惹毛了的小公鸡。
就像手里刚刚抓上来的这只…幺鸡。
“幺鸡。”
邱继炎把那只色彩鲜活的小公鸡随手扔了出去。那小公鸡身上好像带着他一言难尽的情绪,跌跌撞撞地飞到了牌堆里。
“哇!十三幺,我胡了!”
二婶向红眉开眼笑,一把将那只小幺鸡抓过去,十四只牌向下一摞,可不是,一副难得的大牌十三幺。
候老夫人将身前的牌一推,用力横了大孙子一眼,“继炎,你中邪啦?这么明显的牌还能打,她从头至尾没出过一张带幺的牌,你看不见啊!”
还没等邱继炎张嘴,二婶向红“嗤”了一声,“我说老太太,咱们玩的是一家炮,谁点炮谁输钱,又不输您的钱,您着个什么急。继炎他又不是神,难道就不能点炮了?还是……您觉得他不应该给我点呀!”
“哎呀二嫂,妈不过是看继炎表现太不正常,关心一下,你至于想那么多吗,这么夹枪带棒的,不累吗?”
一边的邱素云话接得那叫一个准。
“我想得多?真是呵呵了,你也看到了,继炎都点了多少炮了,怎么你胡了四五把没有人说话,我胡了一把牌他就中了邪了,这话里的话,弦外的音,我向红听不出来吗?”
听到向红丝毫不作掩饰的酸言酸语,沉着脸的丁老夫人歪过头,目光直直地盯在她的脸上。
“老二家的,知道你嘴皮子厉害,比我们邱家哪一口人都厉害,行了吧?怎么,担心我出了声,继炎就会赖帐不给钱啊,瞧瞧给你急的。我告诉你,你放一百个心,我们老邱家,啥时候也不能欠你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