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李承乾才指着木桶里的情况,正儿八经道:“在下面的部分就是靠近根的部分。”
薛延陀使臣哑口无言地瞧着他,偏偏还被李承乾细问了一句:“现在懂了么?需要我详细解释么?”
那话当真直戳心肺,那使臣青白着一张脸,讪讪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果真聪慧过人,我等佩服。”
有的时候,对于旁人的刁难,最好的回击不是着急跳脚,而是像李承乾一样,明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回答却滴水不漏,着实能将人气死。
李世民爽朗的笑声,打破了一度有些尴尬的氛围。眼见着薛延陀的使臣被当众打了脸,原本心中还怀着点小心思的使臣,赶紧收敛目光,众口一词地尊奉李世民为天可汗。
“此番皇帝陛下消灭了东/突厥,实在是神勇过人。我等商议过后,决定尊奉皇帝陛下为天可汗。”
这一通奉承,将李世民夸得浑身通畅,好话谁都爱听,就算是君王也不例外。这使臣与君王,一个恭敬,一个威严,倒是相互配合得像模像样。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第100章
李承乾倒下地, 十分突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原本一片和谐欢快的大殿,登时乱了起来。站在李承乾身侧的薛延陀使臣苍白了一张脸,连连摆手辩解道:“不是我......殿下他, 突然就倒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而这个时候, 没有人顾得上搭理他。
李世民脸色骤变,朝着李承乾大步走下了御阶。
走近了才发现, 方才他在高台之上,看见的那个从容不迫的儿子, 此刻出了满头的冷汗。尽管李承乾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却仍旧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李世民一面替李承乾擦着汗,一面追问:“承乾,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李承乾紧咬着牙关,耳边乱糟糟的全是他人的说话声。他勉强能从一片嘈杂中分辨出李世民的声音, 可后脑勺却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摸索着抓住李世民的衣袖,强笑道:“父皇, 我没事, 歇会儿就好了。”
李世民有些诧异地看着衣袖上, 李承乾紧绷着的手。细看之下才发现李承乾的瞳孔已经失了焦, 此刻只能惶急而茫然地看着虚空处。
李世民心下一咯噔:“承乾,你的眼睛......”
李世民猜对了,李承乾虽然睁着眼睛, 可他眼前,却是成片的黑圈,就跟在阳光底下被晒虚脱一般,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
事到如今,李承乾可以确定,他确实得病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病。这场病在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几个症状的叠加,虽然有些难受,却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可也就是这一场病,无论他拖拖拉拉地吃了多少药,治眼睛的,治腿的,治四肢末梢的,就是治标不治本。连他这样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有时都会怀疑,或许自己的病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种种病症的背后,也许预示着他身体中,隐藏着更为深入的病灶,只是这个病灶,宫内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也就只好当一个试药的罐子。
李世民用力地握住了李承乾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快去请太医,快!”
李承乾虚虚地回握住父皇的手,轻声道:“水,我想喝水......”
围绕在他身边的宫人立刻将茶碗送到他手中,却被李世民一把夺了过去,迅速地尝了一口之后,李承乾只听见一声冷喝:“这么烫的茶,你们让人怎么喝,没用的东西......”
李承乾连忙轻轻地拍了拍李世民的手背,许是因为此时眼睛看不见,所以触觉变得格外敏锐。李承乾的手指,触到了李世民手上的老茧。
“父皇,您别急,我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李承乾说得底气十足。上一世,他虽然遭受病痛的折磨,可初时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确实没有性命之忧。
“您看今儿个是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儿还有这么多的使节,父皇您就去忙吧,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李世民闻言把脸一板,刚想训斥,就看到了李承乾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片刻之后,李承乾的眼神果然渐渐清明起来。虽然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虚弱,可眼睛至少能看得见了。
李世民一抬眼,就发现四周的使节都盯着他们这圈在看。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李世民只是粗劣地扫了一眼,多少能通过眼神窥见他们内心的想法。
期间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又有多少人揣着一副狼子野心,李世民心中都有数。他听见李承乾低声道:“对不起,父皇,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还是没撑住......”
他千忍万忍,却还是敌不过天意弄人,如果能够选择,他最不希望在今天出状况。
大唐的皇太子,几乎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形象代言人,居然在人前如此失态。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对唐王朝的影响定然不会小。
李世民当然也明白李承乾在担心些什么,他安抚性地轻拍着李承乾的后背,先将他小心地搀扶起来,才转头去应付那些使节。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殿中的各种声音便消失殆尽,使节们都将目光转向大唐的皇帝,等着要一个说法。
李世民却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露出一个欣慰中带着无奈的笑容:“有这样一位皇太子,是我大唐的幸事啊。”说着,李世民往李承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段时日,朕有意锻炼太子。太子一面要参与国事,一面要管理东宫诸事。原本就分/身乏术,又恰逢诸位使节进京,在这事务繁杂的节骨眼儿上,承乾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
李世民拍板定论的事情,即便是使节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也不便深究,只能应和着夸赞李承乾。尽管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对李承乾苍白的脸色还是心存疑虑,可这一页到底算是掀过去了。
皇太子出了这档子事儿,有眼力劲儿的使节都看准了时机,等到时候差不多,便纷纷找借口告辞休息。即便是这样,李承乾还是竭尽全力留到了典礼结束。
李世民一刻不敢耽误,立即宣了太医署的医官前去东宫为太子瞧病。李承乾被侍从一路搀扶到床榻之上,刚刚躺好,就见一位医官提着药奁进了殿。
一见到这位太医,李承乾就从心底叹了口气。这位张太医,上辈子就负责东宫的问诊,李承乾健康上出现的一系列问题,都是经他的手初诊的。
与上辈子对张太医的医术从信任到怀疑不同,有了一次死亡的消磨,李承乾对自己的病,心态已经相当平静。
可即便是这样,当他看到张太医的眉头皱起来时,心里还是揪了一下。
“殿下......”张太医的表情有些为难,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只能隐晦道:“殿下上脉为洪,中脉为数,下脉显沉,脉象十分罕见,臣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殿下。”
李承乾此番没有任何被病症打击后的消极迹象,甚至还能够浅笑着回答太医的提问:“张太医,你问吧。”
张太医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些:“殿下今日摔倒时,身体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李承乾倒是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病情,只是当他将眼睛暂时性失明,四肢末梢如针扎般疼痛等症状告知太医时,张太医的脸色反而比先前更加难看了。
李承乾上辈子选择性地忽略了太医的表情,只是一心希望自己能够康复好转。在发现病情没有起色后,便将气都撒在了主治太医的身上,致使一众太医见了他都异常惧怕。
如今他带着一颗平常心去观察,才发现太医的脸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张太医轻声道:“殿下放心,臣必定竭尽所能医治殿下。”
李承乾听了,也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转身冲着墙躺下,直到太医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李承乾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那双如今还正常的脚,李承乾忽然就希望时间能够静止,让他不用去面对若干年后,那个已经病入膏肓的自己。他觉得上天仿佛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明明给他机会重来一次,却还是让他拖着这条病腿。
在只身一人的寝殿中,李承乾终于卸下了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抬起手,缓缓地捂住了脸。
李承乾在这样一个场合发病,即便李世民事后做了补救,可毕竟在场的除了外邦的使节,还有本朝的重臣。总有人能从中看出端倪,皇太子生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房玄龄回到府中,进了卢氏的房间,才发现称心也在里头。卢氏只瞧了房玄龄一眼,当即严肃起来:“怎么了,可是今日宫宴上发生什么事了?”
房玄龄脸色僵硬,半晌挤出了一句:“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夫人......”转眼看见称心,房玄龄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今日在那宫宴之上,太子像是病了。”
话音刚落,称心就禁不住提高了语气:“病了?严重么?”
房玄龄又瞥了他一眼:“我瞧着像是腿脚有问题,人没站稳,中途跌倒了,可陛下却非说太子是累的。”
称心听到“腿脚”二字,脸色登时变了。他深知李承乾骨子里有多好强,像宫宴这样重要的场合,他定然是全力克制病痛的,可即便3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是这般强忍,也依旧露了怯,可见他的病情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称心攥紧了拳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将掌心勒出一道道痕迹。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卢氏第一个发现称心的不对劲,她抬手碰了碰称心的额头,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直儿,你怎么了?”
称心正恍惚间,忽然听到卢氏的呼唤,整个人还云里雾里回不过神来:“娘,您说什么?”
第101章
这一下不仅是卢氏, 就连房玄龄也察觉到称心的反常。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称心身上,就瞧见他略显急躁的表情。这已经是数天之内,卢氏第二次见到儿子失态了。
“直儿,你若是累了, 就去歇着吧。”卢氏下意识地觉得儿子最近将自己绷得太紧, 这才绷出情绪来了。
可称心却摇了摇头, 只顾着向房玄龄打听李承乾的病。
“陛下已经宣了太医前去医治,此前太子的身子也一直康健, 想来很快便能痊愈。”
称心却不置一词,上辈子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和房玄龄一样的想法。李承乾病得突然, 虽然有症状, 可又说不上具体的病症,大家伙都觉得他很快便能痊愈。只是没想到,药吃了很多,可李承乾的病不仅没有半点起色, 反倒愈发严重。最后那场莫名其妙的足疾,更是成为了压垮李承乾的最后一根稻草。
称心想要进宫探望李承乾,可外邦的使节还未离开长安, 也不知李世民是为了封锁消息, 还是为了让李承乾专心养病, 竟然不让人前去探视太子, 连他这个伴读也被挡在了门外。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或许真的有些邪性。在李承乾患病后不久,李世民的臂膀杜如晦也得了重病, 终日无法上朝,只能卧床休息。
李世民专程命太医前去诊治,杜如晦的生命力却还是一点点地被消耗掉,很快就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李世民一面忧心着儿子的身体,一面又失了杜如晦的辅佐。一时间在御前伺候的侍从,都感觉到了皇帝悒悒不乐的心情。
可现实,却不会因为李世民是九五至尊而改变分毫,杜如晦的病症迅速恶化。这一日,张太医正向皇帝回禀着太子的病情,却忽然见李世民的贴身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殿来。
能当上李世民的贴身内侍,处事一向是极有分寸的。内侍若不是事情本身刻不容缓,他绝不会在此刻进来打扰。
李世民心头涌上一阵不详的预感,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应证。内侍颤声道:“陛下,杜仆射他......怕是......不行了。”
张太医闻言一怔,扭头看向一旁已经呆住的皇帝,轻声道:“陛下......要不要......”
李世民抬手止住了张太医的话头,蹙眉道:“你方才说,承乾的腿已有起色?”
张太医颔首道:“臣近日曾为太子施针,如今太子的腿疾已有好转。”
李世民又问:“可能下床?”
张太医一顿,略显忐忑地抬眼看了看李世民,轻声应道:“只要不是过于激烈的走动,并无大碍。”
李世民点点头,下发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敕令:令太子承乾,即刻前往杜府探视杜如晦。
李承乾接到敕令时,东宫中的仆从都很高兴。自从李承乾患脚疾以来,他们就一直战战兢兢的。虽然李承乾并没有冲他们发脾气,更没有惩罚他们,可是东宫众人却陷入了焦虑之中。
在他们看来,太子相当于在东宫被皇帝关了禁闭,这一时半会儿还能撑得过去,时间长了,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和众人的喜形于色比起来,李承乾却显得十分淡定。他只是放下了手头的书卷,伸展一下在屋里闷了一月已经快要长毛的身子,然后由着侍从为他收拾打扮。
当然,在他临行之前,还要喝上一碗张太医特地开的汤药。
放下药碗时,他的味蕾被苦味充斥着。原本对苦气十分敏感的一个人,如今味觉却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李承乾在仆从的搀扶下踏出了第一步,除了脚步有些虚软之外,此前那股钻心的疼痛像是弱化了些。可李承乾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明朗多少。
他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只是表象。他的脚,本来就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疼,只是后来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一次,渐渐地脚部开始肿胀变形。而张太医的药,李承乾上辈子确实是当成救命稻草一般,从来没有断过的。
这药没用。
这个认知是李承乾用无数次钻心的疼痛,和一次次以为自己痊愈却又失望的教训换来的。
然而面对侍从期待的目光,他还是很努力地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步步走向殿外早已备好的软轿。
杜府而今,早已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比起李承乾那逐渐恶化的病情,杜如晦的病则来势汹汹,许多医术高明的大夫,乃至皇帝特派的御医,都隐晦地断言过,杜如晦熬不过今岁。
是以杜夫人与一众侍妾终日以泪洗面,长吁短叹。杜如晦是杜府的天,他若是走了,杜氏的子孙失了荫庇,自身却又不成气候,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
李承乾的到来,让杜府中人欣慰之中却又隐约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杜夫人强忍着悲痛将李承乾引入屋内。扑面而来的草药味,让李承乾回想起了曾经缠绵病榻的自己。
这样的味道,反倒让他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他轻轻地走到杜如晦地床榻前,还未开口,原本双目紧闭的人,却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是李承乾,杜如晦浑浊的眼中闪过片刻讶异,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挣扎着要起身见礼,立马被李承乾制止住:“杜阁老,您好生歇着,本宫此次,是前来探病的。您是父皇极为倚重的大臣,可千万要保重身子,父皇还盼着与您在朝堂上相会呢。”
杜如晦闻言,唇边勾起了一抹轻笑:“承蒙陛下厚爱,我愧不敢当啊。我这副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恐怕此番要让陛下失望了。”
李承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杜如晦像是瞧出了他的尴尬,难以自抑地咳嗽了两声:“太子殿下要保重身子,臣老了,不中用了,可殿下正值大好年华,臣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看见大唐盛世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油尽灯枯的人能淡然地说出来。李承乾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就像一场宴席到了最后,总是曲终人散。
杜如晦又是那样通透的一个人,所有安慰的言辞放在他面前都是无力的。
“您好好养病,大唐的江山社稷不能少了您。”李承乾寻思了半晌,还是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当李承乾走出杜府时,绝不会想到世间有这么巧的事。他竟然在杜府门口,见到了等候在一旁的房玄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