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易维清平日几乎不会离开庄园,否则这么一副长发飘飘裙摆依依的模样,肯定会使他被人误认为是Omega女孩子。
不过,对于那时的易维清来说, Omega男孩和Omega女孩本来就是差不多的生物,就算被人认错也无伤大雅。因为丽珍小姐是这么说的,丽珍小姐的话就是绝对的真理。
当然,对于这些束缚身心的条条框框,易维清不是没有过不满和怀疑,但是每当他企图反抗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对他说“只要喜欢做什么都可以”的女人,继而想起那个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想到那个眼神,少年叛逆的心情如同受惊的触角般都缩了回去。
于是,呈现在众人的眼中的易维清愈发温顺驯服。
丽珍小姐非常喜欢易维清。她说易维清是她教过的最听话的孩子。据说,丽珍小姐是家族没落的贵族小姐,帝都许多大户人家都请她去担任家庭教师。易宅的佣人们说她脾气古怪很难伺候,私下里都叫她——
“那个老处女。”
沁凉的湖水泛起柔柔的涟漪,易浩迪搂着哥哥的脖子不屑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老处女管得真多。”
易维清吓了一跳,忙道:“浩迪你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她会生气的。”
“哎呀哥哥,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我才不会在她面前说呢。”
易浩迪倚靠在哥哥的肩膀上,看着他乌黑的发尾在湖水中如同水草般飘扬。
“是啊,浩迪不是小孩子了。”易维清也很感叹,“听说到了秋天,爸爸就要要把你送去公立学校读书了,那时你就要住在学校的宿舍,每周只能回来两天。”
易浩迪兴致缺缺地说:“不想去学校,不想离开你。”
易维清笑了,温柔地说:“等你去了学校你就不会这么说了,那里都是跟你年纪一样的alpha孩子,你会交到很多朋友的。”
易浩迪默然不语,清风吹过,水中两人的倒影随波摇晃。
人们都说易家的两个孩子继承了父母各自的优点,易浩迪长大以后一定会比易明德更加英挺俊朗,而易维清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沈心茹生前是个开朗阳光的圆润少女,易维清是男孩所以更加清瘦,眉眼之间隐约有几分清冷忧郁的气质。因此,比起沈心茹,易维清更像是气质冷清个性热情的莉莉丝。
当然了,没人敢当着易维清的面说他长得像害死他母亲的罪魁祸首之一。
易维清松开胳膊把易浩迪放回水中,自己向湖心游去,水中的美丽倒影变得支离破碎。
易浩迪很快跟了过来。
易维清回过头好笑地说:“浩迪,是你嫌天气太热我们才来游泳的,你这样一直贴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易浩迪拖长了语调撒娇地喊:“哥哥——我想跟着你,等等我嘛。”
“真拿你没办法。”易维清微笑地看着易浩迪迅速地朝自己游过来。
“浩迪,等你上了学以后……”
易浩迪在哥哥身边深深浅浅地踩着水波,伸手把湿发勾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浑不在意地问:“怎么?”
易维清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了,我们朝湖那边游过去吧,看谁游得快。”
“好啊!”易浩迪立即潜入水中,奋力地朝前游。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语就这样慢慢沉入湖底。
等你上了学以后,还会这样黏着哥哥吗?
你会嫌我成天待在家里没有见识吗?
你会觉得你的同学比我更有趣吗?
“唉。”易维清伸出胳膊,慢慢地划开面前的湖水,水波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他匀称而修长的身体仿佛顺流而下的一叶小舟。
易维清望着易浩迪活力十足的背影,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羡慕。
如果我也能去公立学校上学就好了。
可惜,丽珍小姐说Omega不应该抛头露面,也不需要学那么多知识。
“哥哥——我到了!”
易浩迪在湖岸边欢快地朝易维清招手,那笑容可爱又元气。
那些小小的羡慕和忧虑都化为泡影,易维清高声地应了句“我来啦”,专心致志地朝弟弟游过去。
浩迪怎么会变呢?
不会的。
我们是兄弟,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易维清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易维清帮着易浩迪一起收拾住宿用具,还坐上轿车亲自送易浩迪去了公立学校。看着易浩迪穿着干净利落的制服和无数穿着同样制服的孩子们走进学校典雅的大门,易维清十分不舍也很羡慕,等到易浩迪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他才让司机发动汽车开回易宅。
之后的五天里,易维清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待周末的到来。
五天的时间在单纯的思念中过去了。一放学易浩迪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回家的车。轿车风驰电掣地载着他回到易宅,易维清早就等在门口翘首以盼。
易浩迪扑进易维清的怀里,跟他说学校的新鲜事情和各种各样的同学。易维清一边微笑一边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好奇地问两句话。易浩迪又是撒娇又是埋怨,但易维清看得出来他很兴奋也很享受学校生活。
短暂的周末很快过去,易浩迪走了,易维清又数着日子等弟弟回来。
下一次回家,弟弟照样活蹦乱跳地扑进易维清的怀里,继续诉苦继续埋怨,然后又是分离,又是相见……
冬去春来,时光如梭。易维清发现,易浩迪慢慢地变了。
在他们不能相见的一个又一个五天里,在他看不见的那个新奇的世界里,易浩迪长大了。
不知从何时起,易浩迪不再急着礼拜五回家。有时因为学校的活动他干脆就不回家了,连周末都在宿舍里过。好不容易等易浩迪愿意回家了,他也懒得跟易维清多说话,要么呼朋唤友出去玩耍,要么闷在房间里忙他自己的事。
易维清知道自己天天待在家里,眼光见识种种观点跟十二三岁时相比没什么变化,见多识广的易浩迪自然不屑他说话。每次易浩迪回来,易维清都只能关心他吃的怎么样睡得好不好,零花钱够不够花不够再从哥哥这里拿。不说易浩迪耳朵长没长茧,易维清自己都觉得自己唠叨。
易浩迪总是不耐烦地应付易维清两句,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入自己的房间,吃饭也是让佣人送进屋里而不愿意出来和父兄共进。望着易浩迪的背影,那些沉到湖底未说出口的话又慢慢地浮现在心头。
其实,当爸爸决定把易浩迪送去学校时,易维清就隐约感到弟弟与他的关系会变得疏离。当年的隐忧变成了如今的现实,要说易维清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世界很小,就局限在易宅的一亩三分地和易氏家族的这些亲人。易浩迪对易维清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他做梦都想要浩迪像小时候一样黏着他。当然,他知道这种希望只是不可能的妄想。
易浩迪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学业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作为哥哥,易维清只能在弟弟需要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去帮助他,这样就足够了,这也符合易维清从小受到的教育。
没错,这样就该心满意足了。不能贪心,不能任性地要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他会像那个女人一样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易维清一遍遍告诫自己。
于是,他的心又沉静下来,那些小小的不满和忧愁都抛在脑后了。
令易维清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年岁渐长,易浩迪不但不再亲近哥哥,反而对哥哥生出了充满恶意的嫌恶之情。
这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百无聊赖的平淡生活擅自捏造的幻觉。最开始,易维清从一些生活的小细节中察觉到蛛丝马迹。
比如说,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易维清偶尔会起身去夹放得远的菜肴,那时,他会发现弟弟突然手忙脚乱地移开眼神,就好像他一直在偷看哥哥吃饭。
又比如说,易维清常常在花园里看书,看得累了会起身活动筋骨,不经意撞见易浩迪房间的窗帘猛地拉上,就好像他一直在偷看哥哥看书。
如果说这些“意外”还能理解成易浩迪想亲近哥哥只是碍于青少年古怪脆弱的面子才远远观望,那么下面一件事情就能充分地说明易浩迪对于易维清的敌意了。
那时,易维清已经十七岁,易浩迪也十五岁了。
自从进入青春期以后,易浩迪就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为些小事责骂佣人,易宅的仆人们都很怕二少爷。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小女仆在洗衣房里摔了一跤,慌乱之中扯掉了衣架上某件衣服的扣子。等她爬起来看清那件衣服时,她惊恐得又跌倒在地,因为那是易浩迪的学校制服。
制服掉了一颗扣子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把扣子再缝上去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这个小女仆手忙脚乱之中把那枚扣子丢进了排水口,怎么捞也捞不回来。
易浩迪从小到大读的都是公立学校,说是公立学校,其实就是专门供大家子弟读书交友的贵族学校。优人一等的理念浸透在校园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比如说,该校的制服制作精良设计端庄,用料做工都十分讲究,衣服上的扣子不是寻常市场就能买到的。
小女仆实在找不到替代的扣子,年长的佣人都不愿意蹚这个浑水,眼看时针指向整点,易浩迪很快就要换回制服返回学校,小女仆只能抱着这件掉了颗扣子的制服,硬着头皮找到二少爷的房门口请求原谅。
这个小姑娘十分机灵聪明。到了二少爷的房间门口,她并不进去而是在门口观望。
没一会儿,大少爷回来了。
于是,小女仆开始哭哭啼啼抹眼泪,大少爷果然走过来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小女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大少爷一边听一边笑。他长得好看又成天穿着裙子披着头发,笑起来不像大家公子而像优美娴静的少女。小女仆看痴了,呆呆地管易维清叫“大小姐”。
易维清想这孩子都被浩迪吓傻了,轻轻拍了拍小女仆的脸颊,温言安抚了她几句把她打发走了。
劫后余生的小女仆晕乎乎地走了,走之前把制服交给了易维清。
易维清抱着弟弟的制服敲敲门,门后立即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也不知易浩迪是不是听见了门口这一番对话才能答得这么快。
易维清推门进去,易浩迪真的就站在门后,表情阴沉而不悦。
“浩迪,你是不是听到了呀?”
易维清的笑容骤然褪去,手脚无措有些局促。他许久没进弟弟的房间了,没想到难得来一次就遇上弟弟心情不好的时候。
易维清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遮住清澈的眼眸。
“她不是故意的,你别怪罪她好么?”
易浩迪眯了眯眼睛,冷声道:“我倒是想怪罪,你都把她放走了我还能怎么办?好人都叫你做了,我这个坏人得穿件烂衣服去学校,我上哪儿说理去啊。”
易维清十分爱惜地抚摸手里的制服,眼中是说不清的羡慕。
“这么好看的衣服,就掉了颗扣子而已哪儿是烂衣服呀?要不哥哥帮你补一颗扣子吧?保证你的同学看不出来。”
易浩迪古怪地瞥了一眼易维清,阴阳怪气道:“你补扣子?你又不是女的?你怎么还会补扣子?”
”不是女孩也可以补扣子啊,这不冲突的吧。“
易维清迷茫地歪了歪脑袋,乌黑的发丝滑落在脸颊边,神情宛若烂漫天真的姣好少女。
易浩迪继承自父亲的乌黑眼眸骤然缩小,粗声粗气地说:“我看你就是个女的,伪娘!”
易维清心中一紧。
他不知道弟弟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听得懂弟弟上扬的语气里传达的不屑和鄙夷。
易维清想要反驳,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一个他听也没听过的词语。更何况他从小到大都被师长要求顺服听从,家里的人都待他客客气气的,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争辩。
再说了,易浩迪是他的兄弟啊,他疼他还不及怎么能跟他吵架呢?
易浩迪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易维清。而易维清只是柔顺地低着头,微微咬着下唇有些委屈的样子。
易浩迪心中顿时燃起了暴躁的火焰,
自从进入青春期之后他就愈发易怒,尤其是对上这个温柔美丽的哥哥的时候,他的全身上下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火气无处发泄,真想把他撕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见易维清爱惜地摸着自己的制服,易浩迪一把抢过衣服,坚硬的金属袖口在易维清细嫩的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易浩迪大声地吼易维清:“哪家的男孩会像你这样留长头发还穿裙子?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就算是Omega也不用打扮得像女孩子一样。我看你就是变态,你就是喜欢穿女人衣服的变态!”
易维清先是疼得抱住刮红的胳膊,又被易浩迪充满恶意的话语震得楞在原地。
他没有想到易浩迪心里是这样想他的,明明小的时候他对他的装扮没有任何质疑。面对俊朗高挑的弟弟的言语羞辱,易维清感到不能言说的自卑和羞耻。在弟弟面前他抬不起头了,像是犯了错的宠物猫惊惶而无措地立在原地,在心中暗自祈求主人的惩罚快点过去。
易维清的逆来顺受使得易浩迪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他开始变本加厉地羞辱顺服的哥哥:“你以后不要再碰我的东西了也不许再来我的房间,你让我觉得恶心!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变态,我不要叫你哥哥!”
易维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易浩迪。他苍白如少女般的脸颊浮起了急促呼吸引起的红晕,黑亮的瞳仁氤氲着朦胧的水雾。
易浩迪闪电般地移开目光,心脏咚咚跳得飞快,他不敢与这样的哥哥对视,对哥哥可怜的眼神他没有一点抵抗力。
于是,易浩迪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左右张望,这时他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年轻的侍卫正伸长了脖子担心地观望。
易浩迪皱紧眉头犬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知道那个侍卫是一个alpha,放眼整个帝都也只有财大气粗的易家会奢侈地雇佣alpha精英男性来担任私宅中站岗的侍卫。
易维清也察觉到了外人的视线。这些给家里帮忙的侍卫佣人都是求生存的普通人,他不想让他们难做人。于是,易维清竭力地压抑心中的酸楚和耻辱,轻声细语地跟小他两岁的弟弟道歉:“浩迪对不起,哥哥一直待在家里也不知其他Omega是什么样的,你要是不喜欢哥哥留长头发,哥哥就去剪了好吗?你不要不认哥哥,这样、这样哥哥会很伤心的。”
易浩迪眯了眯眼睛,英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真的吗?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易维清拼命点头。松散的长辫子散开了,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清瘦的肩背之上。
易浩迪不说话了。
他出伸手帮易维清把长发勾到耳后,动作温柔又轻缓。
弟弟缓和的态度让易维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轻轻搭住易浩迪的胳膊,仰着脸看着弟弟,那对高山湖泊般总是含着水汽的瞳仁显得忧愁可怜。
易浩迪脸色一沉,那股莫名的火气以他的理智和冷静为燃料烧得愈加猛烈。
忽然间,易浩迪猛地出手大力把易维清推到门外。易维清倒退几步跌坐在地板上,一只拖鞋狼狈地落在一边,飘逸的裙摆往上掀开露出了匀称修长的小腿。
哪怕是遭到了弟弟肢体的推搡,易维清也只是温顺地坐在地上不会站起来推回弟弟表示不满。他用祈求似的目光望着易浩迪,弱质而毫无底气地说:“浩迪……你怎么能推哥哥呢?”
易浩迪看也不看他进屋拎了行李就往外走,还把掉了颗扣子的制服摔在易维清身上。
“告诉那个洗衣服的蠢货,跟这件烂衣服配套的衬衫领带裤子鞋子我都不要了!我现在就回学校买新的,不要拿这种破事来烦我!”
哥哥会哭的吧。
他一定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恶意。
易浩迪有些后悔把话说得这么重。可是一想到哥哥那对黑亮的瞳仁中含着水汽的楚楚可怜的样子,易浩迪的心立即被灼热的火焰反复煎熬。
于是,他脚步匆匆逃跑似的离开了,留下易维清呆呆地坐在原地。
站岗的侍卫连忙跑过来扶起易维清。他帮大少爷整理好裙子,又弯腰捡了拖鞋。易维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侍卫单膝跪在地上想帮他穿拖鞋,易维清摇头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