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无路可走,当是柳暗花明。
高淮燕睡得昏昏沉沉。
梦里好像魑魅魍魉驱不散,一会儿是没日没夜的追杀,一会儿是两个长辈没心没肺地一起跳崖,还有虞文茵在夜里惊醒,哭着来找他,上一刻还是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转瞬就是血流成河。
梅娘的脸骤然放大,她拿着一条小蛇,勒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我掐死你这个小坏蛋。”
有人伸手扶着他的肩膀,把他从蛇口救下来,回头一看,已经置身一处山洞,段客洲在那里打坐。印象里他身上应该受了很多伤,但此刻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只伸手拂了拂膝头的灰尘。
“有多久没见了?”
徐明山从外面回来,恰好听见,没好气地道:“这有什么好算的。”
“是是。”段客洲蹭蹭鼻子,拍了拍身边一块地,“来吧,坐这。”
高淮燕依言坐了,有些不明情况。
段客洲与他道:“你这个人,一点都没沾上我的脾气,尽爱那些虚的,好看的。我们稀罕姓杨的磕什么头?你有多久没回来看我们了?”
高淮燕不敢再坐,头碰地真的给他们磕了一个头,等要磕第二个,就被徐明山拦下了。
徐明山面色不善:“老段,当着我面欺负我徒弟。”
高淮燕抬头看他,立刻道:“徒儿愿意被欺负。”
“切!”段客洲不觉好笑,“你看他这孩子,又傻又实诚。”
徐明山拍拍他的手,道:“辛苦你了。”
他自然道了一句不辛苦。
“我那园子,我想了想,还是留给你师兄,免得他说我偏心。”
一眨眼,他们已经站在融园了。徐明山和段客洲站得离他远一些,朝他挥手:“园子既归了你师兄,你住在这里,就也是他的,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他这人总是有些小气。”
再一眨眼,场景散尽,有微光透进眼帘,触手可及的是一只常年微凉的手。
有个声音在轻轻唤他:“阿容?”
他挣扎了一下,没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阿容。”
原来是喊他的。
他想露个笑出来,不晓得成还是不成,声音断断续续:“师兄……”
那人便附耳过来,挨得极近。
他听见自己道:“我等你这么喊我,好像等了好多好多年。”说完也不管那人是什么反应,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这回睡得很沉,身上却是轻快的,像戴了多年的枷锁终于放下。
再度醒来是个清晨,旭日初升,虞文茵坐在他床边打盹儿。他便叫了一声:“文茵。”
虞文茵一睁眼看到他,立刻眉开眼笑:“你醒啦,饿不饿,渴不渴?”
纪温就在这时推门进来送药,看到她就开始告状:“诶,你别看她现在乖得和猫似的,听说应天骄死了,直嚷太便宜他,凶巴巴地跑过去捅了人家几刀,要不是有人拦着……”
虞文茵嘟囔着:“胡说八道什么呐……”
高淮燕揉揉额角,将一碗药喝下,问道:“我师兄呢?”
虞文茵听他提起,便道:“正要和你说呢,这几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杨彬谦先前不是打着诛枭行动的名号来的么,那诛枭旗也一直带着,可害惨我们了。定西换了个新太守,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做出点成绩来,非说我们是一群江湖草莽,在诛枭旗上绘龙是意指今上,带了兵要来打我们呢。”
“哦?还有这等事?”高淮燕躺得久了,浑身酸痛,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虞文茵继续道:“消息一来彭前辈就火了,说是要杀上门去,可半道上听了个信,说是下月初三那些门阀士族要一起砍了吴老头,于是彭前辈临时改道,说给吴老头收尸去。所以那个太守的事,廖大哥先去应付了。”
“这样啊,”高淮燕笑笑,“那就不用怕了,有师兄在,天塌不下来。”
虞文茵笑嘻嘻道:“你可小心一点,你瞒你师兄比瞒我们的都多,偏偏他什么都猜出来了,等他回来,还不得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可巧,廖云锋在这时候回来了。他作一贯的打扮,背一把刀,径直走到床边来,还未问话,手背先贴着高淮燕的额头探探看烧是不是退了。
高淮燕有些得意地冲妹妹笑,虞文茵便朝他做了个鬼脸,和纪温一道出去了。继而他问道:“那个太守的事情,如何了?”
廖云锋想了想,道:“事情有些复杂,以后再找机会跟你说。”
……
这个话听着十分耳熟,感觉就像他不久前自己说过的。
高淮燕干笑着揭过,又问:“等此处事了了,师兄作何打算?”
廖云锋又想了一想。
“等到了那天,就知道了。”
果然还是生气了。
高淮燕正搜肠刮肚地想些话出来,感觉到廖云锋一推他:“腾个地方给我。”
吃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高淮燕朝里间挪了挪,见廖云锋脱了鞋躺上来,分掉他半个枕头,闭目养神。
他闭眼时脸上疏离冷漠淡去几分,一张脸衬得愈发端正好看,高淮燕不自觉地伸手摸摸他眉毛,接着就被抓住。
“别闹,困了。”
于是他不再动了。
如此过了几日,有纪温妙手回春,高淮燕已经痊愈,只是听说那个定西太守带了几万兵来,声势浩大,有点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意思。
这日吃过晚饭,房中有下人在剪烛芯,高淮燕在床头看刀谱,廖云锋在灯下擦刀。过了一会儿,虞文茵推门进来,一脸的失魂落魄,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被绊个踉跄。
高淮燕便放下书,问她:“怎么了?”
虞文茵一指门外,还有些没回神:“姓杨的……抢了马,带走了诛枭旗。我去拦他,他跟我说,他这生一直是自私着过来的,也想自私地去了,诛枭旗实际是他的野心,和旁人不相干,就揣着那面大旗,往定西去了。”
听罢一阵沉默,高淮燕轻叹一声,未置一词。
隔天就传来消息,说定西那边抓到了诛枭旗的贼首,已经打死了吊在城头,要曝晒三天,以警示黎民,万不可乱生事端。
这晚梅娘闹得厉害,一府的下人都劝不住,连廖云锋都被拉去救场,好不容易将她绑了,已是入了亥时,廖云锋回房一看,虞文茵保持着一个抓取的动作被点了穴,床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高淮燕特地看着时候溜的,他蒙了面巾,望着那城墙的时候,直在心中笑话自己。他骑在马上,手中拿了一把小弩,做工精良,易拉易放,他拽着缰绳在原地兜圈子,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阴云移动,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华。
“嗖”得一声,箭矢如流星,湮没在夜色里,高淮燕脚踩马镫,一夹马腹,连人带马奔了过去,那一头城墙上的绳索已经应声而断,黑黢黢的,有重物自高处落下,那马到了城下,发出一声嘶鸣,两只前蹄抬高,将马背上的人托起,高淮燕双掌凝力,真气斗转,拉拽托放,把尸体给接稳了。
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守城的人,上面即刻备了箭阵,只不过夜色浓重,大失准头,高淮燕一面笑一面躲,转眼已跑出一段。
却不曾想和另一匹马不期而遇,马上的人冷脸看着他,看得他心头一紧:“师兄?!”
廖云锋不说话,甩出一股绳,不知怎么一绑,将他两只手缠到背后,然后捆在了马脖子上。
“师兄这是干什么?”高淮燕怕他发怒,说话都不敢大声,“这件事我分寸还是有的,你看我现在不是毫发无损吗?”
廖云锋不想听他多言,一点他昏睡穴,然后拍拍马屁股,叫那马驮着人跑远了,才转过头去,那边已经点起火把,开了城门要追出来。
正合他的意。
听说这件事惹得廖云锋大怒,虽然他的大怒就是板着脸一言不发,然后勒令纪温拿点让人吃了就睡的药出来,给高淮燕灌了一海碗,吩咐众人收拾收拾一起回江阳。
整个过程称得上是风厉雷行。
这些高淮燕都无缘得见,是听虞文茵一边嗑瓜子一边和他汇报的,当时他一觉醒来就发现他睡在碧海波涛自己的屋子里,脑袋如浆糊,稍稍回忆了一下,头痛得要命。
廖云锋来的时候,隔着门扉就能听到虞文茵清脆的声音:“……姓杨的自己把诛枭旗的屎盆子往脑袋上扣,廖大哥就猜到你要去救人,没想到你动作那么快,他可气坏了,冲到城头上去,挟持了那个什么鬼太守,并放话:‘诛枭旗至今已存在十年之久,你们那些位高权重的当然随时可以追究。只是江湖草莽都是贱命一条,恐怕比不上有些人金贵。’那群白吃粮食的果然吓得屁滚尿流,连夜就灰溜溜地回老家啦。”
廖云锋推门进去,见高淮燕坐在床上听虞文茵说话,他睡得太多,脸上映了一圈红,人却精神了不少。只听他哭笑不得地道:“文茵,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话不要这么粗。”
虞文茵朝他吐吐舌头。
高淮燕又问:“那杨彬谦入土为安了没……师兄来了。”
两人被廖云锋惊动,齐齐看他,他便朝高淮燕一点头:“已经安葬了。”
虞文茵见是他,乖巧地叫了一声“廖大哥”,便把床边的椅子让给他,自己到外面活动筋骨去了。
“算那个纪温还有点用,叫文茵好上许多。”高淮燕笑着,收回目光,转而对着面前的人道,“多亏师兄了。”
廖云锋却不置一词,只是递了个药碗给他。
纵然高淮燕是不怕苦的人,餐餐吃药也觉得烦,谁想到廖云锋故意折腾他,叫纪温开了一个月的补药。他闻着那个味道头皮一麻,忍着不耐将一碗黑水灌下,劫后逢生般舒了口气。
廖云锋接过药碗,竟是不愿多留,起身欲走。
“师兄,”高淮燕有些着急地拉住他,话到嘴边,却又失了气势,“师兄还是不肯理我吗?”
廖云锋看看他,道:“我没有不理你。”
高淮燕叹道:“可师兄都不肯陪我坐坐了。”
不知是不是被他酸倒了牙,廖云锋无法,只得坐下。
高淮燕觑着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很不高兴,才接着道:“师兄可是还在怪我。”
廖云锋一扬眉,反问道:“我怪不得你?”
“可以,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高淮燕说着,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廖云锋僵硬了一下,没有动作。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怨不得你,我若是你,也会是一样的心情,因而我不怪你,是我不好。”
高淮燕只感到酸涩,轻轻扣住他的手:“师兄,我错了。”
廖云锋合了合眼,道:“你只会在事后卖乖服软,你以身涉险,便是拿我的性命在做赌注,还不许我给你吃几天苦头。”
高淮燕离他近,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气息的颤动,听得心头一软,无言了半晌方道:“既是师兄的,请师兄万万收好。”
廖云锋不语,最后到底还是搂住了他。
高淮燕感到一阵暖意,絮絮道:“当初师父与我说,他的徒儿虽天资聪颖,但要一日千里却不是光聪明就可以的。你之所以在刀术上有如此造诣,是因为你自幼心无旁骛。我也想过求师兄帮我,但江湖上恩恩怨怨,是非曲直,我不想让那些扫了师兄你心中明雪,所以重逢后一直对你多有隐瞒。至于杨彬谦的事,我是先前梦到了师父他们。”话已至此,不必再多说。
一番话却听得廖云锋微微蹙眉:“光你一个就塞得满满当当,你说的那些东西,放不下。”
高淮燕闻言,很愉快地笑起来,那笑容不大,漾在眼底却煞是好看:“我倒不晓得自己本事这么大,早知如此……真是亏了。我家师兄越发会说话,我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天翻地覆,发生了这么多。”
廖云锋便吻吻他的鬓角,眼里照旧是波澜不惊,说出来的话却极叫人安心:“都结束了。”
这日是个雪天,雪势不大,零零散散地下。山上的竹枯一半黄一半,全给埋在了雪里。冷冽浸在了空气里,素白漫天彻地,模糊了视线。
廖云锋想,在他不曾涉足的那段时光里,必然有另个别样的少年,明眸灿目,神采飞扬,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快活人。流走的砂砾不可能握住,却还有属于他两个的数不尽的岁月,在等他把那个少年找回来。
番外-雨夜
“他奶奶的!”
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升着一堆火,架着口大锅,里面炖着香喷喷的狗肉。大锅边上围了一圈男人,普遍四十上下,各个高大威猛,拿起一坛酒就往嘴里灌。
那当中有个圆脑袋的,怎么看都是贼眉鼠眼之辈,正和旁边人说话:“冯长老,您是怎么伤的?”
冯长老赤`裸了半边肩膀,更显得他虎背熊腰,他一手喝酒,另一手兜着剑,手上缠了绷带,显然是新伤。
“说起来都晦气!”
坐在他另一边的是洪连派的马长老,浑身富态,他插口道:“还不是在啸龙潭,冯大哥见那里的厨娘长的讨喜,想消遣消遣。”
方才发问的人名叫庾耿生,武功天赋一般,混在一众长老堆里,是个标准的关系户。他听了便道:“怕是温柔乡里带刀,咬着长老您了吧?”
那冯长老爆粗口:“温柔个屁,老子还没尝到味儿呢,来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毛还没长齐,学人家英雄救美。是我大意轻敌,叫他把我两根手指给剁了去。”
坐在他对面的人道:“我觉得那小子有点邪门,开始刀都拿不稳,打起来了发现他居然内力深厚,没几十年我看练不成。而且……我觉得那功夫,有点像群枭的。”
马长老道:“管他呢,群枭这地就养不出好东西,咱哥几个吃饱喝足了,给冯大哥宰了那小子报仇。”
他们吃得痛快,干了几坛子酒,一个个醉醺醺的,好在都是练家子,还能走,气势汹汹地出门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里潮潮的,阴云趴在上头好多时辰,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雨。出了城几十里路的郊野有个破庙,供了尊笑口弥勒佛。高淮燕前脚才进去,外面狂风大作,霎时大雨倾盆,吞天灭地。
他摸出火折子,将桌案上用剩下的两根蜡烛点着,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找到一个蒲团,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他也没嫌弃,抖了两下便坐了,从包袱里拿出水囊干粮,先行果腹之事。
他身上除了一个包袱,还有一个旧布包起来的长条,裹得太严实,如果不是最尾端弯了一段,还当是有钱人家少爷逃难,顺道把字画给带出来了。
没过半个时辰,雨水不歇,雨声里却夹杂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声,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往庙这边来了。打头的骂骂咧咧:“哼,那姓杨的越发不知轻重了,我们洪连派的令牌,还过不去他的岗哨?我去他娘的。”
另一人道:“冯大哥消消气,姓杨的可不是不知轻重么,从前靠老娘靠习惯了,那婆娘一死,他就方寸大乱。还真把自己当根蒜了。”
他们一路过来也不打伞,浑身湿透,闹哄哄地挤进庙里来,走过的地方拖出滴滴答答一排水渍。一行人有十几个,正是洪连派的一众长老,也不讲究,挨个坐了,才发现庙里有人。庾耿生辈分最小,与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拱手道:“小兄弟,你好啊。”
那少年低着头,脖子跟要断似的,大概是睡着了。
马长老道:“不用理他。这破雨一下,柴火点不着了,我给几位大哥倒点酒,暖暖身子。”
一坛酒分到最后,还剩一口,马长老想做个好人,把酒坛扔过去,硬是把那少年惊醒了。
“喂,喝!”
高淮燕这下连装睡也不成,只能往阴影里躲,边压着嗓子道:“不会喝酒。”
话才说话,引得一阵狂笑。这群刀剑上讨生活的人,还差一点就要去茹毛饮血,哪里见过这么老实巴交又斯文的人,可不得笑。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高淮燕往那边拱了拱手,脸藏得更深:“虽是男儿,当不起‘大丈夫’。”
话毕又是一阵笑。冯长老道:“你这人忒扭捏。过来和我们坐坐,说说话,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见高淮燕不动,旁边就有人帮腔:“你缩什么,我们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高淮燕便解下背上的布长条,道:“我得看着这个东西,所以不能过来。”
庾耿生很是好奇,探头探脑的,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什么宝贝,拿出来,让我的几位大哥也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