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彬谦不受挑拨:“袁长老言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杨某老了,膝下又无子,廖大侠却不同,是少年英才,又一心匡扶正义……”
廖云锋忍不住道:“我什么时候一心匡扶正义了?”
……
高淮燕掩面,小声道:“师兄,这是夸你。”
廖云锋亦小声回道:“不用他夸。”
杨彬谦早生疑窦,此刻便借机问道:“原来廖大侠与清风客主是旧相识?”
“我们的确早就认识。”高淮燕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样反而叫人不好多问了。
姜百香问道:“云锋哥哥,你为什么不想做他们的主子?”她童言无忌,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群枭已散,段客洲已死,还要诛枭旗作甚?
廖云锋无视诸人脸上的变幻莫测,对杨彬谦说道:“我苍余派不问江湖事。”
康荣轻慢道:“多久以前的规矩了,徐掌门都故去多年,廖大侠还管那些?”
高淮燕微微一笑:“师命难违,康大哥的意思莫不是叫他欺师灭祖?”
“不敢不敢。”康荣连忙讨饶。
廖云锋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信不信不由我。告辞。”
“且慢,”高淮燕握住他的手腕,“就算话不投机,也不必这么急着走。”
04.
“且慢,”高淮燕握住他的手腕,“就算话不投机,也不必这么急着走。”
他言语中大有讥讽之意,杨彬谦都忍不住沉了脸。但情绪只是很短的一瞬都收回,他笑容款款:“武林大会讲武林事,与武林中人都有干系,廖大侠且多留片刻。”
廖云锋瞧了高淮燕半晌,才重新坐下。
高淮燕便也松开了手,转而道:“说起来,应尊者是何看法?”
经他提醒人们才发现,应刑今日居然一言不发。
应刑回过神来,以手势赔了个不是:“怪我,昨日喝多了,今早险些起不来,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
这时,彭以柔突然道:“老身想说一句公道话,不论姜百香所言是否属实,论武功论人品,虞木容都难以服众。反倒是……清风客主,你若做诛枭旗的旗主,我彭以柔绝无二话。”
一时间,众人都静了下来。高淮燕的地位,其实很是微妙。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清楚他与虞文茵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把持了太玄门大权,为何又在武林中搅弄风云。不过英雄不问出处,他又的确比虞木容优秀百倍。
“掌门!掌门不好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此地飞奔而来,他穿一身蓝布短打,手拿长剑,脚踩布鞋跑得飞快,用的正是合木派的独门轻功,二月春风。
“出什么事了慌里慌张的。”杨彬谦皱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群……群枭。”
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应刑追问:“你刚刚说什么,说清楚。”
那弟子好容易才顺过气来,一脸的惊慌失措:“群枭来了,杀了……毓芝小姐。”
“杨掌门!”“杨大侠!”“义父!”在众人的惊呼中,杨彬谦堪堪站稳,脸色却是一片灰白。杨彬谦子嗣稀薄,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唤名杨毓芝。
高淮燕疑惑道:“何以见得就是群枭?”
只见那弟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特制的黑色面罩,状如鹰喙,是群枭特有的。
以康荣的年纪,自然不曾与群枭当年敌对过,不晓得他们的厉害,故而冷静道:“有人故弄玄虚也说不定,我们去看看。”
杨彬谦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走。”
人多的地方,出点事就要乱哄哄挤作一团。高淮燕趁着没人注意,在廖云锋身边与他耳语:“你看,多事之秋,太早离开众人视线要倒霉。对吧,师兄?”
靠得太近,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廖云锋稍微僵硬了一下,推开他,严肃道:“站好。”
高淮燕笑眯眯地受了:“谢师兄教诲。”
被当做空气,姜百香也不闹,只是她这个年纪正爱撒娇,细声细气地道:“云锋哥哥,我们不去看看吗?”
高淮燕替他接话道:“百香妹妹,他有事要忙,不能照顾你,这里危险,我派人送你回南北客。”
“怎么,你知道我?”姜百香既疑又喜。
“令堂与我提过。你离家已久,家里人要担心的。”
廖云锋不大同意:“要杀她的不止一方人,你的人行不行?”
“师兄还信不过我,我保证她全须全尾地回家。”高淮燕说着,吩咐道:“青梧,你去安排。”
青梧诺了一声,弯腰对姜百香道:“走吧,姐姐带你回家。”
姜百香却是看向廖云锋:“云锋哥哥,你还会来看我吗?”
廖云锋认真地想了想,道:“不会。”他做事必要有缘由,他与姜百香没有交情,何需特地去看望,这是他的道理。
姜百香望着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道:“那我走了,如果……如果你到南北客吃饭,我叫娘亲不收你酒菜钱。”
看着小美人阴郁地离开,高淮燕轻声道:“云哥。”
廖云锋看他一眼。
“师兄喜欢我这么喊你吗?”高淮燕朝他笑。
“我们也过去看看。”廖云锋才懒得理他。
山上只住猎户,不建客栈,所以大伙儿都是窝在山脚下的。整个客栈被各路高手围得水泄不通,店家已经吓额蒙了,手里攥着个算盘忘记放,嗓门大点儿的汉子能叫他晕过去。廖云锋最怕人多,高淮燕便带他翻窗户,房间里东一摊血西一摊血,尸体横了好几具,听说走廊上也有。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愁眉不展,竟没人注意到他们翻窗。杨彬谦不在这,说是到外面找线索去了。
杨毓芝倒在梳妆镜前,表情极为惊恐,想来是刚刚从铜镜里看到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杀了。
高淮燕走了一圈,见廖云锋还杵在原地,便问:“师兄,你觉得会是有人假冒群枭,混淆视听吗?”
这时应刑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皱:“这个事情说不好。”
高淮燕好奇道:“为什么?”
应刑叹了口气,道:“你们有所不知,群枭中人有个规矩,不得‘滥杀无辜’。”
一时间屋里屋外的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群枭杀人,是拿钱办事,生意分三六九等,明码标价。最常见的一档叫‘人头钱’,是说买主跟你买一条人命,要你把人头带到,想要具全尸,就贵一点,如果想要的是死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得看情况算钱。”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应刑话锋一转,“段客洲认为,每个人都可能是买主,每个人的命也都可能被买走,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只有有人买命,手下才能去杀人。也就是说,没有人买的命,是不让杀的。”
这也是为什么群枭做事,现场常常留有活口。
并且群枭中人,都如鬼魅般昼伏夜出,伪装又极好,很少有人找群枭寻仇能成功。这也导致九年前的诛枭行动后,群枭只是变成了一盘散沙,并没有全军覆没,一个段客洲死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当初杨彬谦将诛枭旗留下,就是以这个理由说服其他人的。
高淮燕略一思索,道:“那你是不是因为在这里的人,多数是群枭的仇家,所以不排除他们为了报仇破坏规矩,才觉得这件事情‘说不好’?”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清风客主说到点子上了。”应刑此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连对和他素来不对付的人用了敬称都没有察觉。
段客洲之死自然是大快人心,可如今没有段客洲的群枭,假如卷土重来,会不会变得更可怕呢?
发生这样的意外,武林大会自然是开不下去了,时近晌午,高淮燕与廖云锋找了个小摊子吃面,高淮燕的心思还没绕出来,等面的时候又说到杨毓芝之死:“师兄你知不知道,杨彬谦被称‘绕柳心’,因他使的是家传剑法‘柳’字心诀,但‘绕柳心’原本另有其人,说的是他的母亲杨淑珺。”
廖云锋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摇头。
高淮燕便笑了:“师兄,你没听说过也是正常,你何曾把旁人的话听进耳朵的。你会下山,还在外游历好几年,已经是出乎我的意料。”
廖云锋没说话。
高淮燕接着道:“听说杨淑珺是死于群枭之手。”
廖云锋眨了下眼,为了表示自己在听,“嗯”了一声。
“杨淑珺死后,合木派乱作一团,几个长老明争暗斗地要夺权,当时杨彬谦在五长老冯开的支持下当上掌门人,然后拿大长老开刀,因为杨淑珺的命是大长老买的。”
恰好面条端上来,廖云锋分了筷子,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高淮燕道:“为了能让师兄多听我说几句话,我自然要知道得多一些。”
廖云锋看也不看他,显然对其有所不满:“你不要答非所问。”
高淮燕叹息:“我不想答,师兄就不能不问吗?”
“好,”廖云锋点头,“我不问。”
高淮燕展颜一笑:“师兄真是善解人意,就好像我,师兄不想答,我就不会问你为什么下山。”
廖云锋挑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反问道:“这就是你的善解人意?”
高淮燕埋头吃面。
廖云锋无法,只得道:“我不是来游历的,也没有不让你问。”
闻言,高淮燕果然抬头看他。高淮燕是天生的眼角微扬,一言不发盯着你瞧的时候,叫人无端欢喜。
廖云锋的目光飘远。
“是你走了,所以我来找你。”
高淮燕将有些颤抖的手收回,用衣袖拢好,方道:“我是遇到一点急事,本来想跟师兄你说一声的,没来得及。”
其实那时候高淮燕已经回到清川山。廖云锋每天清晨都会下山,在鲁大娘那里吃碗馄饨,然后买后两餐要用的食材。高淮燕老远就看到他了,他从来都坐在同一个位置。那天时辰尚早,摊上没有其他人,鲁大娘边和面边说话,她这样的人嗓门很大,喊一声街坊四邻都能听到:“最近怎么不见小高啊?”
廖云锋将一口馄饨咽了:“出去了。”
“那你一个人,挺没趣儿的吧?”
廖云锋答:“清静。”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有阵没见怪叫人想的。”
廖云锋的声音虽然不大,防不住练家子都是耳力好的人,那段对话高淮燕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他心想恐怕师兄不怎么想见到自己,这声后会有期就留着将来再说。
他悄么声地走了,没惊动什么人,自然也没听到,廖云锋将馄饨吃到了底,回了一个字:“嗯。”
这段原委廖云锋并不知道。他不满意高淮燕敷衍的回答,又不愿多问,有些跟人怄气的味道。
偏偏这会儿高淮燕得意了起来,还与他道:“师兄,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这话不知把廖云锋给酸成什么样了,倒醋都不肯多倒,胡乱地搅着汤面。
05.
“你别跟我说这些,方才说到杨淑珺和大长老,然后呢?”
“杨淑珺的命是大长老买的,可是杨淑珺毕竟是群枭杀的,后来杨彬谦提议诛杀群枭,其实也是因为寻仇无门,所以迁怒了。动手的那个人,是群枭中的荒河掌萧台凤,后来群枭被击溃,杨彬谦翻遍了大小分坛,那个萧台凤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所以,这件事一直让杨彬谦如鲠在喉。”
廖云锋道:“你是想说,萧台凤也恨着杨彬谦?”
“正是,”高淮燕道,“群枭对武林来说是一大害,对那些亡命徒来说却是个福窝。叫他们重新过回东躲西藏的日子,恐怕,群枭中人,没有不恨杨彬谦的。”
廖云锋忽然换了话题:“师父的骨灰是你带给我的,你也见过段客洲?”
高淮燕不解道:“怎么问起了这个?”
廖云锋不知想些什么,说:“我很想知道段客洲是一个怎样的人。”
“原来还会有师兄好奇的事情。”高淮燕禁不住笑了,“当时我去收师父骸骨,的确看到了段客洲,可已经摔得血肉模糊。这么久,我记不清了……”
最后一句,更像是遗憾着什么,而发出的一声叹息。
算上杨毓芝一条命,杨彬谦和群枭之间的新仇旧恨,根本数不清。他处理完女儿和几个弟子的后事,当着武林豪杰的面红了眼睛,说什么不管群枭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到峭碧峰来杀人,无疑是给了一个下马威,希望大家能一同查清此事,有人故弄玄虚,就把搞鬼的人揪出来,如果真的是群枭,那就再除一次害。并且说,谁能找到幕后主使,谁来做诛枭旗新的旗主,想来诸位也都会赞同。
大伙儿都皮笑肉不笑地点了头。
于是高淮燕问身边人:“云哥,你要和我一起吗?”
……
虽然廖云锋明白高淮燕是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这一声听进耳朵里还是很别扭。
多年的与世隔绝让廖云锋能在脸色出卖自己以前把面部绷紧:“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先回一趟太玄门再说。”
另一边康荣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刀圣大人,如今太玄门一分为二,你恐怕不知道,高贤弟带你去的必然不是从前的太玄门,而是如今的碧海波涛。”
碧海波涛建在矮山上,周围绿竹环绕,故得此名,是虞文茵和虞木容决裂后所居之地。
廖云锋听罢自然十分不解:“虞文茵执掌太玄门,何以将家中府邸让出来?”
亏得杨彬谦如今没心思管这些,他一心扶虞木容上位,太玄门却听一个小姑娘号令。
高淮燕面露不善,语气倒还温和:“自然是我家主上心存仁厚,不忍对那人赶尽杀绝。倒是康楼主,管得太宽了。”
康荣向来不知脸皮厚怎么写,道:“是,我等在刀圣面前不过鱼虾尔,不能与清风客主相提并论。”
廖云锋不想给人面子的时候说话就比较直:“你说得很对。”
康荣被噎了一下。
“先等一等,廖大侠,有件事,我等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说话的人穿过人群,原来是洪连派的袁长老。
高淮燕皱起了眉。
袁长老道:“九年前,我派有十多位长老追杀从大阳关出逃的群枭余孽,结果全部被人杀害,死在了荒庙里。全部是一刀毙命,与廖大侠杀人时留下的伤口十分相似,不知廖大侠作何解释。”
廖云锋想了一下:“不记得了。”
康荣火上浇油道:“袁长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江湖儿女皆兄弟,你说话好歹委婉一点,再者说,刀圣杀人怎么能叫杀人呢,叫除害。”
袁长老怒目圆睁:“康楼主,我敬你一声楼主,是看在令先贤的面子上,某些邪魔外道,不要以为自己会点下九流的招数,就能胡乱说话了。”
“好好好,”康荣夸张地作了个揖,“晚辈先行告退。”
廖云锋沉声道:“我的确不记得,我与我身上这把刀,沾血无数,杀的都是我认为该杀的人,也许当中有我错杀的,但我已经杀了,如果你觉得我杀错了,也可以来杀我。”
他这话太过狂妄,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既觉得他处理问题太过简单,纯粹用杀之与否来解决,又觉得,这就是江湖的生存之道。
还是高淮燕打破寂静:“可是我想请问袁长老,贵派的几位……十几位前辈,都死在九年前,廖云锋三年前才下山,如何杀他们。再说,是群枭人多,还是苍余派人多,群枭既然能成为武林公敌,难道找不出一个能将人一刀毙命的凶徒了?退一步说,真的是他与前辈们交手,九年前的他不过弱冠之龄,面对数十位高手,难道还能杀得如此干净利落?”
他问得太过刁钻,袁长老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气呼呼地走了。
高淮燕一笑:“无事了,云哥,我们走吧。”
只有廖云锋知道,在这件事上,高淮燕远比他冲动,方才面对袁长老的质问,高淮燕的手已经握住了清风的刀柄。离人群远了,廖云锋才道:“你这样会惹人怀疑。”
“师兄怕了?”高淮燕不信,“我知道你会拦住我。”
廖云锋的眸中浮现一层薄怒:“有恃无恐。”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动手的人的确是廖云锋。当时的高淮燕和那些长老结了梁子,被追杀得好生狼狈,是廖云锋出手相救。
那是高淮燕第一次知道,真的有人刀法如神。那个人持一把快雪,将一道道带腥的血痕映进人眼里。
他们要往南走,偏偏有人要将他们往东引。
离开峭碧峰后,两人骑着马行了半日,在路边的茶棚里歇脚。没坐一会儿,高淮燕忽然脸色微变:“她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