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求得却是一把逢秋剑。
韩半步对此亦有疑虑:“少主你说,那逢秋剑明明是鹤洲的东西,为何会在沈知秋的手上?”
韩璧沉吟道:“我有一个想法,大概有八成把握。”
韩半步请教道:“求少主赐教。”
韩璧:“九天朱鹤印,是鹤洲人的凭证;逢秋剑,则是鹤洲人的信物。”
韩半步急得抓耳挠腮:“这个我知道啊,少主你说话别总是只说一半。”
韩璧:“你知不知道,鹤洲人无事不得擅出,若是有人胆敢逃离师门,轻则关禁闭,重则废去根骨?”
韩半步困惑道:“这又跟沈知秋有什么关系?”
韩璧笑道:“在桃花林里,贺离为何肯让方鹤姿带走沈知秋的剑?唯一原因就是,它对沈知秋而言会是祸事。”
韩半步似懂非懂。
韩璧叹道:“剑客的儿子,注定也会成为剑客。”
说罢,他挥手赶走了聒噪的韩半步,敛了双眼,沉沉睡去。
是夜。
外头夜风寒骨,吹枝拂叶,听得韩璧从榻上醒来,感觉肚子饿了。
有小厮在门外禀道:“公子,墨奕沈知秋求见。”
韩璧想了想,没头没尾地道:“让厨房把晚膳端过来。”
小厮见他没答是要请沈知秋进来还是要让沈知秋先等着,便知道公子今天脾气不好,是要晾着沈知秋不管了,遂领命后便退下了。
韩璧吃过饭后,像突然才想起了沈知秋这个人似的,问了一句:“他呢?”
小厮答道:“还在门外罢。”
韩璧点了点头,道:“去叫他走吧。”
沈知秋此人,过直易折,这回也算是给他个教训,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何时都那么好说话。
不一会儿后,小厮回禀道:“沈先生说,要当面与您说句话。”
韩璧:“哦?”
小厮补充道:“沈先生离开后,一直站在府外一步未动,直至听见公子醒了,才来求见的。”
韩璧脑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场景,沈知秋满头雾水地蹲在府外,盘算着他到底应该付出多少报酬才能令自己满意。
韩璧:“请他进来吧。”
韩璧赶他走的时候,曾要他想清楚再来寻自己,没想到今天沈知秋脑子里没塞浆糊,竟然是半天里就想了个清清楚楚,可谓是可圈可点。
沈知秋进来的时候,肩头都被雪碰湿了一片,衣衫带露,很是狼狈。
韩璧见他惨状,本来眼角眉梢间还有一点愉悦,可是一对上沈知秋那双不带心事的眼,却不知为何地自觉收敛了笑意,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为何不多穿件衣服?”
沈知秋不觉有异:“没有衣服。”
韩璧:“可以问我借。”
沈知秋:“不必了,我不怕冷。”
韩璧觉得以上对话简直是蠢透了。
他干咳了两声,撇开了目光,道:“沈先生,你找我有何事?”
沈知秋想了想,斟酌着问道:“你生气了?”
韩璧皱眉道:“没有。”
沈知秋:“我方才想了很久,发现你称我为沈先生的时候,应该是生气了。”
韩璧:“……你何作此想?”
沈知秋:“你每次叫我沈先生,然后就不理我了,我便想你是生气了。”
韩璧仔细回想,发现还真的是这样。
他不止是蠢透了,简直是蠢成沈知秋了。
“我没生气。”韩璧扶额道:“你到底找我有何事?”
沈知秋:“我想过了,画的主人我还是要找,但是我不能麻烦你。”
韩璧轻轻地笑了:“随你吧。”
一个是愚蠢的君子,一个是聪明的小人。
沈知秋不想跟他做这笔生意,他便找陆折柳做。
横竖他已经厌烦了跟蠢人对话,还是陆折柳那样的聪明人更对他胃口一些,至少知情识趣,不会半响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知秋不知韩璧心中厌烦,只是继续把自己想好的话全盘端了出来。
“你说得对,若你把消息告知了我,难保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我想过,若是今日我请你帮忙,他日遇到危险,我一定倾尽全力护你安全。但是世事无常,如有万一,我纵使毕生有愧,也不能换你回来。
“谢谢你的好意,若要涉险,我一人足矣。”
韩璧好似看见床头那朵梅花落了下来,在心里安静地打着转。
沈知秋讷讷道:“我说完了。”
他这话,韩璧答不上来,一会儿后,韩璧支吾着道:“你……平时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沈知秋:“啊?”
韩璧:“这种话,不可以不分对象地说,知道吗?”
沈知秋:“啊??”
韩璧:“这种话,你可以对那个十五说,不可以对我说。”
沈知秋茫然道:“为何?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曾是我的朋友。”
韩璧见他真的一脸懵懂,顿时气笑了:“你曾经喜欢他,难道你现在喜欢我吗?”
沈知秋如遭雷击:“我……我喜欢他?”
韩璧这回是气到无语:“你别告诉我,你如此待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沈知秋摇摇头:“他是我的朋友。”
韩璧:“你对他言听计从,为他以命相搏,在他剑下丢掉了半条命,又被他喂食毒药,然而在你言谈当中,仍是对他怀念颇多,听不出几分受骗的愤懑,你竟然说,他只是你的朋友?”
沈知秋无言以对。
韩璧:“总之,你说的话,让我……”
让我为难。
可是看着沈知秋沮丧的表情,接下来的话韩璧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了。
沈知秋正低着头。
韩璧侧过脸去,半张脸落入烛光中,明灭不一,尽是柔和:
“……算了,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横竖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忍不住告诫道,“不过,对其他人,你还是要多注意为好。”
沈知秋还陷在“我居然喜欢十五”的情绪之中,也没听清韩璧说了什么,只知道韩璧为人实在是极好,竟然不计较他说话太直,也不生气自己得罪了他,还对他说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君子之交,不过如此。
沈知秋:“韩公子,你真是个好人。”顿了顿,“还很聪明。”
聪明到能发现他居然可能喜欢十五,实在是太厉害了。
韩璧已经自甘堕落,破罐子破摔:“谢谢。”
后来韩璧回想此夜,只觉是待月西厢,佳期如梦,他却身在局中,尽是作死。
第18章 聚云
小雪覆盖着山路,绵长而又僻隐。
萧少陵从远远的一头走了过来,眼睛贪婪地索取着沿途的风景。
沈知秋等在路的另一头,对着萧少陵喊道:“师兄!”
闻声,萧少陵使了数个箭步朝他奔了过来,迎面就是一个手刀劈了上来。
“来战!”
沈知秋却好似早有预备,一个后仰便从容躲过,道:“师兄,你的剑呢?”
“被掌门师叔没收了。”萧少陵又接上一个扫堂腿。
沈知秋以手撑地,恰好翻身躲过:“为何?”
萧少陵叹道:“他不许我出去闹事。”
两人边打边闲聊,竟把路上的雪都扫了个干净,直到萧少陵打过瘾了,两人才并肩下了西峰。
萧少陵被关了多日禁闭,骨头都困得生痛了,如今伸着懒腰道:“总算是出来了。”
沈知秋:“师兄,岳师弟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萧少陵捏着拳头,“岳隐人呢?”
沈知秋:“岳师弟还要我带给你一句话:辛翟剑在我手上。”
萧少陵一拍手掌:“这不正好吗?我这就去寻他!”
沈知秋:“……这句话还没说完,岳师弟说,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你看着办吧。”
萧少陵只得偃旗息鼓。
“对了,师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沈知秋板着一张脸,“我好像是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萧少陵从来没有和后辈谈论过感情问题,一时也是感觉自己责任重大,遂凝重道:“是谁?”
沈知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萧少陵:“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喜欢他。”
沈知秋:“是韩公子告诉我的。”
闻言,萧少陵再一次捏起拳头:“韩璧?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沈知秋见师兄误会了,忙解释道:“韩公子头脑聪明,待人更是亲切和善,并没有问题。”
“你觉得他亲切和善?”萧少陵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我看他这回问题真的很大。”
沈知秋便把他与韩璧昨日的对话全盘复述了一遍。
萧少陵听他说完,摸着下巴,思忖道:“真奇怪。”
沈知秋不明所以,问道:“哪里奇怪?”
萧少陵:“不知道,听你说完,我竟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沈知秋:“我听韩公子说完,便感觉到十分震惊,想必师兄也是如此。”
萧少陵摆摆手:“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孤独的感觉,让我很想打人。”
沈知秋更加不明所以了。
萧少陵强忍住想打架的冲动,安慰沈知秋道:“我看那韩璧就是在胡说八道,且不说那个十五是个骗子,还捅了你一剑,其中仇怨颇深,最重要的是你们都是男子,你又如何会无缘无故爱慕于他?”
沈知秋觉得萧少陵此话虽然有理,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加之那日韩璧言之凿凿、句句在理,两者相较,令沈知秋困惑不已,唯有一点是他想明白了的:
大师兄武功更好,但是韩公子智慧更高。
既然如此,沈知秋暗自决定过些日子再去找韩璧解惑。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回到了墨奕主峰。
岳隐见他们来了,便也迎了上去,作揖道:“大师兄,沈师兄。”又幸灾乐祸地瞥了萧少陵一眼,“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萧少陵朝他摊去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我的辛翟剑呢?”
岳隐恃剑生骄,嘿嘿笑道:“掌门有令,比斗大会结束之前,你不能碰剑。”
萧少陵:“我若以死相逼呢?我若拔剑自刎呢?”
岳隐见怪不怪:“随你,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知秋则是奇道:“师兄,你没有剑,如何拔剑?”
萧少陵被两个师弟连着插刀,只得难过地蹲到了一旁。
沈知秋与岳隐继续倾谈,捉了关键处问道:“比斗大会?是苏景研说的那个吧。”
岳隐正色道:“正是那个。墨奕与赤沛昨日已经共同广发武林通告,痛斥流言,待比斗大会之上再一同亮相,便是彻底的冰释前嫌了。”
沈知秋想起那夹缝中的任松年,便打探起他的去向来:“任松年如今还在墨奕吗?”
“他毕竟与墨奕无亲无故,又不能完全确定此人是友非敌,若是帮得太多,反而不美。”岳隐叹道,“我们把他送至京郊一处农舍,给了一些衣物盘缠,又把消息告诉了赤沛,任松年能否逃掉,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沈知秋也知道此事难办,遂也只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
岳隐:“率领小辈们参加比斗大会之事,师父的意思是全权交给你和大师兄。”
沈知秋奇道:“我?”
岳隐:“我知你不擅协调人情世故,也甚少参与江湖盛事,大师兄更是……”岳隐艰难地咽下活生生的麻烦六个字,接着说道,“大师兄更是洒脱不羁,十分难管,但是临近年末,墨奕琐事甚多,我无论如何分不开身,便只能麻烦你了。”
此话说得极为漂亮,完全没透露出一点是因为懒得看管萧少陵才急于脱身的意味,岳隐不禁佩服自己。
沈知秋果然上当,毅然道:“此事我尽力而为。”
另一边厢,韩璧正捏着一张比斗大会的请帖,仔细思量。
请帖做工细致,笔迹却豪迈,押印处则是简单四字,韩璧十分熟悉的四个字。
气宗赤沛。
武林中的门派数不胜数,但配称宗派的不过二者。
一为剑宗墨奕,二为气宗赤沛。
韩璧幼时曾在赤沛学武,与赤沛算是有过师徒之谊,只是他本就是世家公子,习武只为强身健体,自然不可能学得太深,所以很早便已经离开赤沛。逢年过节的时候,韩璧虽然是会遣人到赤沛敬赠年礼,但人却是从来不会亲至的,因此,他与赤沛之间的情分亦逐渐淡了。
如今忽然收到邀贴,韩璧确实有点吃惊。
韩半步笑呵呵道:“少主,这打打杀杀的破事儿,您一向不感兴趣,要不我给您拒了吧。”
韩璧本来想得也是如此,正要顺手把请帖丢到桌上,又忽觉哪里不对:“你给我说说,此次大会都有些谁?”
韩半步便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气宗赤沛自然是有的,还有使刀的龙雀阁,用鞭的枕月楼,擅掌法的卧云台……”数到最后,他一拍脑袋,“我差点给忘了,墨奕也要去。”
韩璧:“墨奕?”
韩半步便把赤沛与墨奕联发江湖公告之事汇报给了韩璧,顺带还提了句苏景研败给了沈知秋。
韩璧皱眉:“此事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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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半步:“此事不算什么大事,害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韩璧冷冷道:“我觉得把你赶出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韩半步厚着脸皮道:“我希望您永远都想不起来这件事。”
韩璧懒得理他,只是把请帖丢到他手上,道:“替我回话,说如此盛事,我定必前去。”
韩半步惊道:“少主,你真的要去啊?那里人多口杂,刀枪剑戟的,万一伤了你如何是好?”
韩璧笑道:“我又不下场比武,何况,谁敢伤我?”
自南朝建国以来,皇权势盛,军队林立,武林式微,韩璧作为韩丞相之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天子脚下对付他?
“少主,您既然不比武,去那里做什么?”韩半步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您平时不是最厌烦刀剑之事的么?”
韩璧又给韩半步丢过去一张邀帖。
韩半步接过一看,只见同样是比斗大会,相邀之人却换成了陆折柳。
“陆折柳?他为何邀您?”
韩璧笑道:“大概是他怕我不会答应赤沛之邀,又感觉自己在我心中地位超然,遂以自己的名义再下一贴。”
“少主你若真的去了……”韩半步皱眉道,“那陆折柳不就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韩璧摇摇头:“有了七千金的画,如今京城谁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想到这里他又忽然笑了,“哦,沈知秋肯定不知道。”
沈知秋不问世事,墨奕人又向来不道八卦,他要到哪里去知道这些琐事?
韩半步困惑道:“少主,你到底为何要去?”
韩璧这回懒得与他解释,只是挥挥手把一头雾水的半步赶了出去。
赤沛与陆折柳如此急于相邀,背后说不定有些隐情,倒叫韩璧十分好奇。
何况,沈知秋也会去……
届时他与陆折柳若是见上一面,不知道他的表情会是何等的有趣?韩璧想到这里,脸上渐渐浮出期待的笑意。
第19章 心魔
在京城绵延了数日的风雪总算是停了,暖阳初升,光华似是流动的蜜,洒得各人均是一片酥软,如此难得的好天气,又恰好碰上了比斗大会召开的日子,也算是意头十足。
韩璧到达城郊的时候,迎面而来就是一大片的反季的桃花林,桃红含着朝烟,隐约携来春色。
他虽是坐在车上,由于听力极好,仍能清晰地听得到周围有人在惊叹。
“明明是冬天,赤沛怎么种出来的桃花林?”
“你难道没听说京城贵人都大多养有花匠,平日里搭着暖窑,如此,四季均能赏花。”
“赤沛竟然如此豪奢!”
“这还是要说那位韩璧公子!据说,这片林子就是他送给赤沛那位客师陆折柳的……”
……关我屁事,我哪里有什么桃花林?
“我还听说韩璧与燕小将军曾为了陆折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