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该这么说,一贯凶狠的牢头此时低眉顺眼地跟随在青年身后,颠覆了往日里的形象。
“他在最里面?”沈慕离侧头问。
李富贵吞了一口口水,“是。已经如殿下所言,派人传给他您即将入狱的消息。并将他这些时间的反应一笔一笔记录在册,只待您翻阅。”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阴森,光鲜也越来越暗,两旁墙壁上的灯火彻夜燃烧着。沈慕离终于看见了某个穿着破破烂烂,头发如一坨鸟窝、乱七八糟,形容狼狈、神情疯癫的男人。
“沈游,不要装疯了。”沈慕离道,声音极冷,衬着阴暗森冷的环境更是凉薄入骨,无比森然。
被称为沈游的男人却似乎毫无反应,除了他身子僵硬的那一瞬间。
可这一瞬间已经足够沈慕离捕捉到,并从中揣度出他的心理状态。沈慕离上前一步,走到牢门前。他的阴影倒映入牢狱中,将沈游的半个身子给笼罩住。
“你在怕我。”沈慕离陈述,“事隔多年之后,原本无法无天的沈游竟然也会怕人了。看起来,这些年里,你的傲气被磋磨得有些狠。”
沈游发出吱吱啊啊不成句子的声音,继续装傻到底。
沈慕离轻笑出声,“看来你明白现在天牢在我的掌握之中。所以……你如何会愚蠢地以为自己能够骗过我。”他虽是笑着,语气却无比冷冽,眼中更无笑意。
李富贵只沉默站着,不发一言。这些事不是他能参与的,殿下让他听,他便听着,可也只是如此,更多的却是不能够。
“还不死心?”沈慕离道,“我找到小七了。”
对方依旧不言不语,沈慕离示意李富贵打开牢门。李富贵迟疑了一秒,便听从了沈慕离的命令。沈游受了这么久的折磨,想必没有力气对殿下造成威胁。
沈慕离弯腰进入牢中,“和你想的有些出入。小七可不是王雅婼救下的。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他差一点就死了。”他在不大的牢房中走了一圈,牢房中的空气很是阴冷。
“她不是答应过会好好安置小七吗?”沈游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沈慕离弯起了眼,眼中满是恶意,“她的话你也敢相信,当真是被爱情冲坏了头脑。背叛了家族的你,未曾享受到荣光,儿子认了他人为父,心爱的女人根本懒得看你一看,你这一生,还真是可怜。”
此时他已经退后了几步,居高临下远远地俯览着沈游,并不掩饰他眼中的鄙夷。
当年要不是作为沈家继承人候选人之一的沈游配合,沈家如何会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殿下又想要证明什么呢?以一个已经死去了的身份。”沈游定神,装疯卖傻这么年,避开无数次死亡,他的心智又能有多差。
沈慕离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沈游从几乎崩溃到平静,“就凭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
沈游先是神色一变,既而平静,“你还没有上位。”
沈慕离点了点头,“你觉得那一天还有多远?”他平静反问。
“既然如此,殿下何必来为难我这么一个罪人。”沈游冷笑。
“这个时候你还在嘴硬,我该说些什么才好。”沈慕离语气里带上了三分笑意,像是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
沈游忽而抬头看他,“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怪物。可惜那些废物们竟然把你当作家猫。不要表现得有多在意沈家!沈家的败有多少源于你,你自己心中清楚!”
“因为我让沈家太盛?”沈慕离好笑。
“那些依附于沈家的人半数都归于你,沈家倒了,你受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可恨我也是多年以后才想清。”沈游道,“即使陛下没有处理沈家,你上位之后,又能有多纵容沈家。老爷子把希望放在你一身,却不知引狼入室,真是太荒谬了。”
沈老对沈慕离的看重一直都是沈游的心病。那个永远对他苛刻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原来也会满口赞扬地捧着一个孩子,说他根本不可与这个孩子比较,譬如萤火与日月之辉,尽管那个孩子不足十岁。然而……可悲的是,多年以后,他才真正懂得沈老的评价。
“总是以你自己的胸襟来衡量他人,真是愚蠢。”沈慕离冷淡评价,“我为何容不下沈家?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沈游闻言哈哈大笑,状若疯狂,“是了!你怎么会在意沈家,怎么会在意!”笑够了之后他又道,“既然不在意,现在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虚伪的样!”
“我是不在意,可有人在意。那个人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沈家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嫡系的子孙。”沈慕离道。
沈游瞬间被噎住,孩子的母亲他从未爱过,所以抛弃时也抛弃得理所当然。这个孩子,却承载了他许多感情,他对沈家的,他对第一个自己的血脉……所以即使最后,他也拼尽了力气为他的孩子谋取了一个退路。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当然偶尔看一看你狼狈的样子,也可以算是逗趣。除此之外,你还能有什么?”沈慕离语气带着戏谑,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出了牢门。李富贵及时再度锁上。
“环境比我想象得要好。”沈慕离对着身旁随行的李富贵道。
李富贵苦笑不得,这算是什么环境好。还是殿下在暗示该对沈游做点什么?
沈游听到沈慕离的评价,先是激动得手脚乱动,锁链发出相互击打的声音,片刻之后,感受到疼痛,他停了下来。疼痛使得他清醒过来,“既然如此,您何必专程来找我!”
沈慕离轻轻拍手,“果然不愧是沈老当初最看重的继承人。”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沈游,他恶狠狠得瞪着沈慕离。
“沈家平反,若有你的证词,会更容易一些。”沈慕离平静地叙述事实。
沈游沉默了许久,终于在沈慕离即将转身离开之时,沙哑着嗓子应了下来。这是他的罪孽,终于到了偿还这一日。他虽不喜沈慕离,可事到如今也唯有对方才能够做到这一点,才可以洗刷他的小七身上的罪名。
沈慕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便不再停留。
最底层的牢房再度恢复了寂静,沈游突然痛哭起来。
☆、故事之后(十二)
沈慕离的入狱令王雅婼安心了许多。不管他是否是萧洛扬,只要他还在控制里,就废去了大半威胁。
然而她以为仍然老老实实呆在天牢中的沈慕离早已偷天换日,离开了天牢。现在牢狱中的只是一个替身。
沈慕离出宫之后,并没有去找陈康平与沈映晚。而是隐在了暗处,开始布局。沈游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比起沈家的损失惨重,沈慕离当初的势力根本没有被动到根基。离开的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之辈。而经过这十余年的发展,只会更加巩固。而这一次的入狱,又吊出了某些不安分的因素。
当年沈慕离的势力虽不弱,却还不至于与皇权直接对上。何况当时动手,这出戏怎么演到高/潮。太早结束,只会令他觉得无趣。沈慕离喜欢看人从高处落到尘埃,上一秒还在狂喜下一秒便身败名裂,如此巨大的反差,才显得故事跌宕起伏。况且,他这一世的母后并不值得他牺牲自己的乐趣去做什么。他的母后,可是求仁得仁,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岳霁以为沈慕离前去宫中是一场带着赌徒性质的冒险。实际上并没有他所想那般惊险,一切都在沈慕离的控制之下,无论是王雅婼的心理揣度,还是其它。
而他甘愿绕上这么多弯,也只是为了给这个小游戏增加一点乐趣。归根到底,是基于沈慕离从心底里的傲慢。
重见故人与事成之后,故人与自己的身份对比落差,他真是万分期待。多年养尊处优,一朝跌落深渊,想想便觉得有趣。
沈慕离以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对待这场精心谋划十余年的造反。可他的手下们,却不敢抱着这样的心态,即使对他的能力有着一种极端的信任。
为了因防止帝国中央权力动荡,而使得敌国趁机打劫。沈慕离从没有想过从地方真正一路带兵打过去,太费时费力,且造成的结果生灵涂炭。因此他要将敌国这个外在因素纳入自己的考虑之中,谋取一个足够的时间差,使得对手措手不及。如果不好找,那么就抢先一步挑起对方内部的争端。
十日之前,草原的浑水已经被搅乱。匈奴王营被一把突如其来的火给烧了,可汗当场死亡,他的几个儿子开始了激烈的摩擦斗争。而其余稍微次于匈奴却也算得上彪悍的草原部族则在一旁窥视着这块肥肉。草原内部从来并不团结,肥沃的草地的资源是有限的。匈奴仗着强大,一直霸居着最好的地段。此时狼烟既起,其余势力如何不心思泛滥。
安全的外部条件既然已经创好,而内部的力量也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地方上几个重镇已经控制住。而中央更是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这时必要的武力震慑是唯一的手段。兵部尚书虽然不是沈慕离的人,可他年纪已大,许多权力落在了兵部左侍郎手中。而兵部左侍郎便是沈慕离的手下,如此已可以调动一定的兵力。再加上驻扎京城的常规军队,被策反的部分御林军,兵力相当充足。
武力上够了,大义上,沈慕离也站得住跟脚。即使在某些国内最顽固的分子看来,沈慕离,不,应该说是萧洛扬到底是真真正正的嫡长子,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他的上位并不能算作太过大逆不道。
即使沈慕离自己并不如何在乎这个嫡子身份,但还是得说,他的这个身份能够削弱许多阻碍的因素。直接将国事变为了帝王家事。既然是家事,当然用不得旁人插手,端看谁的手段更高明而已。
沈慕离离宫第七日黄昏,烽火终起,撕碎了宁静的夜。
这一场逼宫,并不轰轰烈烈,以一种近乎缄默的开场始起,带着铁血的气息,兵刃交接的闷响,沉默地推进着。许多人在梦中之时,外面便偷换了天日。
……
王雅婼是被宫女的尖叫喊醒的,睡眼朦胧里,意识迷迷糊糊,她下意识地冷声责备宫女的不长眼。
“怎么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仅仅穿着一层内衣的太上皇直起身子,一手拉过枕边人的腰,一手掀开床幔。
灯火已经通明,七八个太监丫鬟瑟缩着站在室内,三两个人紧张地看着门外,穿着铁甲的侍卫首领沉着脸快步走了进来,“晋安公反了!”
太上皇与王雅婼已经匆匆忙忙套上外衣,闻言先是不可置信,瞳孔猛缩,思维一时有些迟钝,似是没听清这句话的意思,心思微转之后,终于明白过来,当即大怒:“好一个陈锐!好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也不怪两人的表情如此怪异,晋安公陈锐几乎算得上两人一手挖掘出来的,一直以来都是两人最信任的将临之一,不然也不会将京城的安危交到了陈锐手中。太上皇自问有识人之明,看得出陈锐并非有野心之辈。况且以陈锐的能力,大老粗一个,带兵打仗还行,管理一个国家却是无异于天方夜谭。那么陈锐为何会造反,或者该问,他的背后到底是谁!
两人既然重用陈锐,自然对陈锐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他的人生经历也简单,一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之后又一直在帝后观察下,完全没有看出他背后有什么其它势力。
现在想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处理眼前之危。王雅婼慢了太上皇一步走到了宫殿门前。宫殿之外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面色肃穆,一看便知道乃是精锐的士兵排成两列,宫殿已经被包围。领头的正是陈锐。
空气中飘荡着浓稠的血腥气,看来双方之间已经打过了一场。仍然固守在帝后身边的侍卫只有二十几人了。而敌军的数量显然碾压己方。
王雅婼何曾见过这样的明晃晃的杀戮现场,她不禁有些恶心,想要呕吐。身前一贯对她贴心细微的前帝王此时却顾不上他了。
“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会背叛朕?”太上皇心知就现场而言,局面已定,也不是该发火的时候,因而语气竟然没有震怒。他想要拖上一段时间,等待新帝前来解围。
陈锐的脸色一变,身子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回答。
太上皇看清火光下陈锐的脸色转变,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继续开口:“你不是主谋。”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并不吃惊,“朕实在想不通有谁敢重用一个背叛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的人。”即使不知道陈锐效忠的人是谁,也并不妨碍他挑拨陈锐与那人的关系。
身后王雅婼终于定神,脑海中灵光一闪,跨步上前,“是萧洛扬对不对?”声音不复温和,尖锐刺耳。
太上皇心下一惊,这个答案从未出现在他的心中,即使王雅婼一直说萧洛扬未死。可看了看陈锐的神情,太上皇终于明白王雅婼所言非虚,“朕不该不相信梓潼。”他沉痛对着王雅婼道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
王雅婼百感交集,很快压下这异样的情绪,“你不去救他?”王雅婼摇摇对着陈锐喊。萧洛扬不该呆在天牢中吗?她一直有派人监看着他。
“殿下现在正在乾清宫。”陈锐终于开口,一开口便是惊天大消息,“所以……老圣人、太上皇后娘娘,你们不必想着陛下前来营救了,他自顾不暇。”
☆、故事之后(十三)
乾清宫处的战斗比陈锐所在之处要激烈得多。叛军到达宫门外之时,萧洛衍已经组织好了侍卫,也排出了一个小太监去传信,只是被拦截了下来。
即使状况再激烈,也有完结的时候,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结束的时间也并不算太长。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直到寂静。萧洛衍听见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跳声,面上却仍然一片平静。他身旁掌灯的宫人已然吓得花容失色,只是身体的本能支撑着她僵直站在原地,履行着应有的义务。
在这样的寂静里,脚步声声渐渐靠近。脚步声沉稳有力,节奏感十足,并不显得凌乱。这是……士兵的脚步声,萧洛衍判断。在这井然有序的脚步声中,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明显不同于其他人。不轻不重,略领先众人,仿佛独立于其余声音之外。只听那声音,萧洛衍仿佛便能一个贵公子漫步而来的身影,这便该是那领头人了。
萧洛衍于高座之上,探究地看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看清那人容貌的那刻,萧洛衍脸上的平静表情第一次裂开。
那人穿着与上一次所见之时截然相反的墨色长袍,容颜依旧清雅无双,如同水墨画般写意风流。因为这一身墨色,而添了几分凛冽。
“原来真的是你!”萧洛衍失声,他猛然站了起来,脚步一时之间有些不稳。
沈慕离停住脚步,从下方往上看萧洛衍。本该是仰望的姿态,可萧洛衍却觉得自己才是低微。
初见这人之时,他是君,沈慕离是民,他高高在上俯览着这人;而今形势颠倒,萧洛衍竟有些哑口无言。其实两次见面,沈慕离这个人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不算冷清,也不算温和,带着自然而然的疏离;没有倨傲,也没有卑微,天下在他眼中,不过一粒尘埃。
他未曾怀疑沈慕离是当初萧洛扬,因为他的眼里太过干净,没有野心,也无复仇的欲望。这不该是从深宫中长出,又历尽了苦楚的皇子会有的眼神。萧洛衍曾以为这样的人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孤高傲物,可现在才发现这彻彻底底从根源的认知开始的错误。
萧洛衍的失态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绕开面前的桌子,向沈慕离的方向走去,速度并不快,带着些许迟疑,却不曾停下。
沈慕离身后的侍卫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戒备地看向萧洛衍。
萧洛衍在沈慕离两米前停下,“是朕输了。不曾想皇兄竟然有这般好的演技。几岁大的时候便能够瞒过天下人。”他轻笑,眼中掠过嘲讽,“也好大的胆子。若无淑妃为你求情,你早就死了。”
“是吗?”沈慕离淡淡反问。
他的姿态漫不经心,并非萧洛衍的故作轻松,而是真的轻松。眼中并没有讽刺,或是得志之后的喜悦,只有永恒的平静。这一种平静,比一切或粗俗不堪或尖锐刻薄的谩骂更加令萧洛衍觉得侮辱。因为对方从来未曾将自己当作一个层面上的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