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轰然叫好,哪还能坐得住?立刻跟着韩邈,一起到了外面院子里。不知花了多少钱修起的庭院,此刻已有人支起了大锅,熬煮蔗浆,却没一人嫌这场面煞风景,只都看得全神贯注。
因是提前准备的,不多时,浆液就熬成。立刻有人取来了一个盛着白土的竹筐,把锅中糖浆缓缓倒入。倒进去的明明还是深色浆汁,然而随着浊液淅沥滴落,最后露出的,却是清澈糖色。
马俭不由叫道:“那白土是何物?!”
“乃是烧瓷用的瓷土,不过需的老练匠人测过,才知能不能用。”韩邈含笑答道。
竟然是瓷土!谁能想到,烧瓷的东西,竟也能让糖变白!马俭看得目不转睛,待那几个匠人又在缸中投入鸭卵清时,他忍不住又道:“这成本,怕是不便宜啊。”
瓷土就要花钱,这鸭卵,亦是一笔开销。可是韩家的白糖,只比石蜜贵上三文,利润似乎不高啊?
韩邈却待那几个匠人用笊篱捞出了锅中最后的杂絮,才笑着答道:“如此的糖浆,在晒几天就能成砂。用此法,七日能出白糖。再以白糖浆凝冰糖,不过十五日时间。”
“嘶!”马俭倒吸一口凉气,“当真十五日可成?!”
他家的糖霜,须得半年才能结出,而且品质好坏,得看天时。熬上半年,只能结出一缸碎渣也不是没有。但是这冰糖,只花十五日就能稳定出产,价格却卖得比团枝糖霜还要贵些。这利润得有多少?别说是冰糖了,光是白糖七日可成,就是个大有可图的买卖。虽不知韩邈是否还私藏了些东西,但只给出的这两样,就足以让人赚来金山银山!
得开辟蔗园,多产甘蔗了!
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浮起了如此念头。还是马俭最先回神,哈哈笑道:“只这法子,就能让我家蔗园盈利翻倍了。走走走,樊楼吃酒去!今日咱哥俩不醉不归!”
众人哄笑:“同去!同去!”
有了这生财之道,白糖之利,还真是难以估量。偏偏韩相公说了,暂不禁榷。若是走边榷海贸,又要换来何等的富贵呢?
这大好钱路,值得痛饮一杯!
当然,更多人心头也浮起了念头。虽说韩邈有韩相公做靠山,并不怵那宗正寺,但是能帮一把,还是要帮嘛。这等安安稳稳卖人情的时候,不去才是傻子呢!
在东京经商,哪家巨富家里没个县主?尚县主不过五千贯而已,更有钱的,尚个郡主也不是不行。而这层层攀附上的“皇亲”,一旦使唤起来,对付别家衙门可能力有未逮,对付宗正寺却正正合适!
还未到下午,就有人匆匆赶到了韩家调味铺,对仍旧端坐大堂,锁了店门的差役附耳说了些什么。
那差役脸色一变,“蹭”的从座上跳了起来。对面站着的掌柜,依旧赔笑:“官爷可是坐的累了?要不要小老儿陪官爷到外面脚店歇歇?”
“不必……”那差役自牙缝里挤出两字,却也不敢放肆。憋了半晌,只大声对身边人道,“我们走!”
众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怠慢,跟着那差役急匆匆出了大门。后面掌柜依旧面带笑容,殷切道:“官爷慢走,下次再来吃茶啊……”
谁他娘的还敢再来啊?那差役充耳不闻,走得倒是更快了!
第50章
“高衙内, 实在是不成了啊!谁想那姓韩的竟然入了糖行, 还占了个席位。小人哪里能支撑的住?怕是得另想法子了……”寺丞一脸哭丧, 对着上首连连作揖。
一下午,就有六波宗亲跑到宗正寺来闹腾,着实让他头大如斗。糖行可不是任人欺压的小行会, 那姓韩的竟然能舍了糖方,谋了一个席位。这一下,他的调味铺就与糖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偏偏这种大商行, 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一堆县主、郡主跑回娘家哭诉, 谁能受得了?
他这个小小寺丞,是万万不敢牵连进去了!
“好个断尾求存的鼠辈!他不是还有个香料铺吗?再去那边试试!我就不信他还能舍了香水的方子!”高士昱气得火冒三丈, 破口大骂。
手到擒来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谁不气恼?没料到姓韩的竟是这般胆小,独家的糖方说舍就能舍了!不过就算入了糖行又如何?如此藏头缩尾, 投献糖方,不怕旁人对他的香料方子生出念想吗?那可才是真正的肥肉,若是能一口吞下, 可比糖行划算太多!
下面听训的寺丞打了个寒战:“这……这……”
这似乎不大妥当吧?糖行那些人, 又岂是好相与的。若不是韩邈有些底气,就算献了方子,也换不了一席之地啊。而韩邈这个安阳韩氏出身的,还能有什么底气?一想到此种可能,寺丞就脊背冒汗, 浑身发凉。他可不想因为高太后的堂弟,得罪了当朝权相……
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一个仆从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衙内!衙内大事不好了!御史台竟然上本,弹劾老爷……”
“什么?!”高士昱骤然起身,怒喝道,“谁这么大胆子!”
不知道他爹是当朝太后的嫡亲大伯吗?官家仁孝,若是惹怒太后,去职贬官都是轻的,流放雷州也不稀奇!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狗胆包天!
“似,似是韩相公的人……”那仆从两股颤颤,都快站不稳了,哆嗦着答道。
高士昱愣了半晌,突然抓起手边茶碗,向那寺丞砸去!
“你这杀才!不是说韩相公恶了那小子吗?”
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热茶,那寺丞简直哭都哭不出来。当初说这话的,明明是衙内你啊!
※
“糖行中人,真有意在岭南开辟蔗园?”饶是事先谈论过此事,韩琦也不禁露出了讶色。
岭南烟瘴丛生,蛮夷遍地,向来都是发配的去处。除了兵营,就只有犯官囚徒,竟然还会有大商贾去开蔗园?这可出乎了韩琦的意料。
“如今新糖刚刚问世,糖方只有区区几人知晓,正是最赚钱的时候。两浙路田地难寻,成都府运输不便,福建路最大的生意乃是茶叶。唯有两广,气候适宜,地价又贱,附近还有番禺港,水路运输极是便利。这群求财之人,自然要在岭南开辟蔗园了。”韩邈含笑答道。
一旦开辟蔗园,就需要人打理。大量的人手。随着白糖这个兴起,大量的作坊、店铺也会渐渐出现。而白糖,不只能内销,还能远销他国,利润更是可观。等到规模日渐大起来,莫说是商贾,怕是连权贵都要对其生出兴趣。最好的去处,还不是在岭南开蔗园?一二来去,两广就会如福建路一般,因为产糖兴盛。
这可是能改变一地面貌的策略啊!
以韩琦的见识,又怎会想不到这点?长叹一声,他捻须道:“没想到只是个新糖,就能引来这般变化。只是番禺多有从天竺来的船只,是否要调高石蜜的关税呢?”
若是自天竺运来的石蜜价贱,两广路的蔗园岂不是要吃亏?调高税率,自然能让蔗园主们获利。
谁料这主意,却没得到韩邈的附和:“商税不可提高,应当降低才是。”
韩琦皱了皱眉:“这是为何?”
韩邈笑了:“商人只为求财,然而能建蔗园的,终归是少数。手持糖方,却无力兴建蔗园者,一定会把主意打到天竺糖上。若是降低入关的商税,天竺来的石蜜就成了白糖的原料,而且能省去榨汁、熬制的时间,成本更低。等制成了白糖,再卖出去。一来一回,岂不赚了一笔?因此不单是石蜜,凡举原料,如金银铜铁,粮食、生漆等物,皆应降低关税,使他国大量运来。转手制成各种器具,白糖、美酒,再卖出,方为生财之道。”
“这等说辞倒有类《管子》了……”韩琦眼前不由一亮。
当初太祖设立边榷,颁布禁榷诸物,不正是打着这样的念头吗?只是朝廷仅会“禁榷”,把那些值钱的东西收归国有,由朝廷统一发卖,从中获利。却从没想过,还能利诱商贾,使其送来自己所需的东西。这可比和买强取更加容易!
原本只是问策,哪想到韩邈献上的计策,远超自己想象。看着下首端坐的青年,韩琦忍不住问道:“此事利国利民,定会让官家欢喜。只是你舍了糖方,心中不怨吗?”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他竟然轻轻松松就放了手,还促成了个可换来大笔商税的新行市。难道心中真无怨愤?
“何怨之有?”韩邈面上坦荡,“白糖不似香水,而是如酒醋茶盐一般,是可通天下的买卖。其中利润,又岂是小子一人能独吞的?秘而不宣只会引来觊觎,说不定招惹杀身之祸。让出糖方,则能与人结好,使得白糖风行天下,打通商路。更不用说,会为朝廷带来的商税。一举三得,三者皆嬴,才是小子的为商之道。”
什么是“势”?这就是了!取舍果决,又能因势而为,就算放在官场上,也是一等一的贤才!然而此刻,韩琦却也说不出“可惜”了。毕竟官场上,没人能如此通晓商事。与其让他科举为官,还不如从旁当做助力。
新天子登基已有半年,以韩琦的老辣,又怎么可能不知他的喜好?那是个好大喜功,心有抱负的年轻人。崇尚的也并非是“儒”,而是“法”。如此手握天下,心有炽焰之人,绝不像仁宗或是英宗那般好对付。
韩琦之前也曾想过,若是劝说不动,完成山陵使的重任后,就是他离开中枢之时。善始善终,全身而退,才不枉自己为官一生。然而现在,有了这疏宗的侄孙,事情悄然出现了变化。如果轻轻松松就能让国库充盈,天子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生出冒进的心思。还是要有重臣守在一旁,好生规劝,不可坏了大局。
思及此,韩琦缓缓颔首:“一举三得,着实用心良苦。只是让出糖方之事,终归有所亏欠。你可有什么想求的?只管说来。”
宰相一诺啊。韩邈迟疑片刻,开口道:“小子有心酿酒。”
没料到韩邈提起的竟然是这个,韩琦抬了抬眉:“可是看上哪家正店了?”
唯有东京正店,才有资格酿酒,而且不少大店须得自官府手里扑买才行,并不是有钱就能开酒楼的。不过酒水生意,确实巨利。似韩邈这般商才,经营应当不难。
谁料韩邈摇了摇头:“不是在京中卖酒。我手头有个方子,可制烈酒。故而想盘一家酒库,专营边榷和边军的酒水买卖。”
这可就大大不同了。酒库多是官营,直隶户部或官府诸司,而且大多握在军镇手中,用来筹措军资。寻常人想要插手,难之又难。
然而韩琦是谁?想了片刻,他就道:“相州有一酒库,我倒可以做主,许你关扑。只是这酒库的税,要比寻常酒店高出许多,且要先付五年。你可愿意?”
韩邈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多谢叔祖!”
一般关扑,只要付清三年内应缴纳的赋税即可。一口气多付两年,可不是笔小数目。然而对于韩邈而言,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毕竟他酿的“酒”,可不是只用来喝的。香水想要提高产量,就必须有足够的酒精。寻常法子酿出的酒,要废不少功夫才能提炼出堪用的酒精。他也听甄琼抱怨过此事,改一改酿造,可是能直接能酿出烈酒的。稍一提纯,便可大量生产酒精。
而韩邈熟悉边榷,也跟不少辽人、西夏人打过交道。深知这些苦寒之地的人,最爱烈酒。如今市面上最烈的酒,也不过是九蒸九晒,比起酒精的烈度,远远不如。等酒库入手,烈酒出炉,每年卖于边榷、军镇之外,留出几千瓶香水所用的酒精,还不轻轻松松?到时制出香水,转手卖到大食,才是数不清的金银。让出糖方的利润,又算得了什么?况且那糖方,他本就做了改动。就算瓷土能制出上佳的白糖,又哪里有黄泥水省钱?
这一遭费心安排,此刻才算尽了全功。
见他确实欢喜,韩琦也满意颔首,随口道:“那跳梁小丑,你就不用操心了。专心糖行事务,有甚情况,也要尽快报我。对了,韩遐的行卷我已看过,功底还是欠了些。服满之后,先让他进京赴考吧。”
这意思太过分明,是要把韩遐的考籍从相州迁到京城。如此一来,解试的难度大大降低不说,还有韩琦这个宰相亲自照拂,后续安排,自不用提。
韩邈喜得起身行礼:“叔祖大恩,小子无以为报。”
韩琦微笑捻须:“谈这些就见外了。你也是韩氏子孙,老夫自当照拂。”
这模样语调,还真有些祖孙之间的其乐融融了。
※
“韩相公为何要弹劾伯父?”内廷之中,高太后眉头紧皱,有些不明所以。
韩琦对她母子,可是尽心尽力。当年先皇病重,她那姨母曹太后险些就要垂帘听政了,还是韩琦当庭直言,才让曹太后撤帘,也断了重新立偏支为皇嗣的念头。
这么一位肱股之臣,如今怎么突然弹劾起自己母家,着实让高太后有些惶恐。
一旁阎夫人不动声色道:“说不定是家中小辈惹了祸事?高将军虽说节制不住那种谔,却万万不该是罪首。”
这次弹劾,起因也颇为复杂。是青涧城守将种谔,想要招降西夏边将嵬名山,挑起了边关战端。然而种谔行径,也是有天子密诏的,高遵裕又如何能拦?况且真要弹劾,也该先弹种谔才对啊。
韩琦这种三朝为相的人精,又岂会不明所以的胡来?
高太后闻言不由颔首,对身边内侍道:“速去查查,看是哪个出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