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之前太平府第一次的尸检中却并未提到国泰是因为金属中毒而死,所以监牢内部肯定是就国泰的死因有所隐瞒了。
而结合监狱内那帮犯人口中红色死人的说法,还有他们找到的国泰的毛发上的皮屑,这个死者死时被烧毁的状态很有可能是皮肤通红。
一个正常无重大身体疾病的成年男子。
要造成死亡时就已经程度非常明显的全身性皮肤发红,无非两种情况,那就是疾病或是火场高温所造成的。
但联系那间囚室内火势并未扩散,甚至于只烧到了泥土床周围一圈这一点,就不像是火造成了国泰的红皮状态,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红色,是他生前就已经所造成的病变。
能使人中毒的剧毒红色金属,这个线索是明显且清晰的。
可实际据大清律法所载,自世祖皇帝开始,本朝设有的官府开采明目中,各类矿石金属中能致人中毒且患病后皮肤发红的无非两种。
一为铁,二为铜。
可铁本无毒,燃点也并非完全不可燃烧。
反倒是铜,是无法由明火点燃的一种重金属矿物,而在更早的一些州府记载中,关于百姓开设作坊的炼制铜器,一直有着明确而详细的文献记录,那就是私铸铜器的这一类民间手艺人本身是有极高的死亡率的。
结合第二点,也很有可能就是当时拾壹号牢房为什么被人淋满了菜油,却除了尸体表面根本没有引起更大的火灾。
“因为国泰死于铜中毒,当时铜已经遍布了他的全身,致使他的尸体皮肤从头到脚发红,且在死后都无法褪去像个地狱鬼,这也导致了当夜想毁去尸体的人只想解决掉麻烦,却发现铜的燃点过低,无法毁灭尸体,这才引出了后续的菜油焚尸和国泰之死之谜。”
段鸮这么回忆着,也同富察尔济说起了自己目前的猜测。
只是,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
那么现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国泰一个自半年前开始就关在监牢之中的死囚,怎么会和天天和铜有直接接触,最后造成了皮肤铜中毒死亡,还会被人想尽办法隐藏住这一真相的呢。
“就像你说的,人的皮肤在直接接触熔断后的铜后往往不到数月,就会发生病变,发红就是最明显的一个症状,所以,国泰这个人在牢里接触铜,不止是短短数日,而是有一段时间了对不对。”
听段鸮将秘密送出去证据和尸检结果对比的事情说完,一直撑着头在听,却也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的富察尔济突然说道。
“对,应该是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段鸮也跟着回答。
“你觉得这件事和巴尔图那伙人的关系大不大。”
富察尔济用手顶着自己鼻梁骨就这么突然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或许有关系,但后面应该还有一个幕后的人存在,我觉得巴尔图并不具备主动杀国泰的动机。”
“嗯,为什么这么说。”
富察尔济又扭头一副在听的样子问段鸮。
“巴尔图上回和我说,要等到‘时机’成熟,带我见识一下监牢真正的秘密。”
段鸮这么想想又继续说道。
“他这个人一直很警惕,也对你这样从外头新来的很防备,照理不该那么快相信我,哪怕我再主动奉承他,还有帮了他一次,也不该这么着急,所以我有一个猜测,国泰的死和他有关,却并不由他主导,甚至他还很需要一个新的能尽快帮他的手下出现。”
“可巴尔图手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会需要一个新的手下。”
“我猜,那些顶着不同外号的手下应该每个都有自己的用处,不能随便替换,所以应该是什么人的消失造成了他会这么快盯上我。”
“……”
“这里是监牢,除了被押送处斩,并不会有人提前消失。”
“所以,巴尔图有极大的概率,其实是在因为国泰的死去而着急而害怕,所以才找上我。”
不得不说,段鸮这一席靠在墙边面无表情话说的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上一个死者曾经处于的位置危险中,却又能很清楚很冷静地把自己如今面临的处境,每一个地方都分析的很清楚。
可这么一说,他脑子里其实也想起了那个四分二的长相。
在此之前,段鸮并没有说从这个‘四分二’的身上发现过多地类似疑点证据的东西。
但是此刻说起来,他却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直觉。
那个四分二也是个病态的黄毛。
而且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枯黄干瘦的长相,往常巴尔图对那帮打手都是吃酒吃肉的,但那个四分二看着活蹦乱跳,却胸骨凹陷,常常是一副吃不好的饥瘦模样。
“巴尔图手下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奇特的代号做代称,这可能就是他们本身所承担的‘职责’,就像你说的,国泰死前曾呼喊四分六,那可能不是在叫某个人,而是本身代表着一个暗号。”
“而从外表情况来看,那个四分六,其实和国泰的情况也很相似,不过他还没有到中毒的阶段。”
段鸮想想却也开了口。
“所以,也许是国泰的死使他们有了某种防范,他还没得上,但他身上确实有金属重度早期的症状。”
富察尔济闻言回答。
“但杀婴蔡也和我说过,国泰以前是巴尔图的手下,但是在被隔离到拾壹号后不久,他就死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病发,还有一个可能你有没有想过。”
富察尔济又道。
“什么可能。”
原本盯着通风口顶上的火光,段鸮侧过头看了眼他又问道。
“那个便桶里残留的少量血迹,和我们在入狱那一天看到的那个杀妻犯想藏银子带进来的遭遇,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件事给人的感觉很眼熟。”
富察尔济说着还用手指挑了下那火苗和他一起回忆了一下。
可接下来他嘴里这话却让段鸮一下想起了什么,又眼神变沉了一些。
“当初在我们前面接受狱卒检查的杀妻犯只是想带了十俩银子,就当场夹不住流血不止,世宗年间,户部所定下的银两计算为一斤为伍佰玖拾柒克,一两就是叁拾柒克,十两银子多沉,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所以一个成年男子是无法用身体夹带那么多银子的,因为在第一关可能就过不了。”
“但与此同时,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铜比银密重小,所以同样大小的铜块,是可以由身体夹带进监狱的,只是到底次数过多,也会造成内痔,这也是为什么国泰会得上这种病的一个缘故。”
“他或许在帮人运铜,或是某种特殊的铜制品,甚至不止是铜,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一个秘密的营生,或许只存在于太平府监牢内部,外人无法知道。”
“……”
这一说法,和他们之前在拾壹号牢房中所发现的第三个证据刚好对上了。
段鸮能完全清楚富察尔济的思路,但却依然有着一些没解开的个人思索,可既然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两个关键性的东西,那就是铜和铝。
“你是说,他们在往返利用犯人运铜和铝,那些槽口犯人们平常用的铜勺和铝勺就是运进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层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二人脑子里关于此案的思路瞬间就清晰了起来。
一直以来,槽口中会给犯人们使用金属勺子的谜题暂时似乎被解开了,但后续的疑问就又来了。
但为什么国泰会往监狱里运铜和铝等轻金属,那些,具体又是运到这儿用来干什么的呢。
那个秘密营生又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点暂时无法令人看穿,令二人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那些铜勺和铝勺对他们一定有很大的用处,而且只是暂时以勺子的形态被留在太平府监牢。”
“嗯,或许要找到源头才能证明现在这一切猜想。”
他俩最后也下了这么个结论。
但紧接着,他们俩却也聊起了另外一个这数日来在太平府监牢的奇怪见闻。
毕竟,他们都是对犯罪者有着极高敏感度的人,在这样一个谜团前就也会有各自不同的判断,所以当下富察尔济只沉吟了下才突然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看到杀婴蔡他们这群犯人平常的样子,我觉得这个监牢其实很奇怪。”
撤开一条手臂,倒下来望着二人头了一句。
“奇怪什么?”
段鸮回答。
“咱们这么说吧,你有没有觉得,越是底层的犯人越住在底下,越往上地位越高,就和我们构想的这个监狱地图一样,这是一个有明确阶级的地方,不知道上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话倒听着倒有点意思。
说完,终于绑完自己这头长头发的富察尔济还往后一靠松了口气,又拿手指了指在二人上方拱顶的地方。
“我们身处于一个不断向上升的监牢中,越是住在底下的人越无法获知最顶上的秘密,想要了解这个监狱最顶层的是什么,只有亲自想办法进入上层。”
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整个监牢堡垒的四到三层正当中。
如果代入他口中所说的话,他们现在就处于最底层往上的一个中间阶段。
而他口中所说的地图,其实他俩方才根据四面堡垒外圈之外的矮树和田地的翻地情况来说来做的一张建筑比例地图。
这种比例图,多是旧时的建筑专家们用于前朝城防构造的。
如太平府主城城垣周长为六千六十米,地基最宽为三十二米的,一般会以五百分比一的比例才设想这个图形构造,此外,堡垒墙和农耕地也会有相应的比例。
可狱中没有笔墨,无法完全记录下关于太平府一号监牢的内部构造。
因此两个人只能盘着腿,并着肩坐在这通风口内,又借着这里头的透过的一丝囚室走廊里的火光就用之前手指大致勾勒了一个内部地图。
而眼前这个潦草的地图,大致分为围绕整个太平府的一个平面测写图。
因太平府监牢是堡垒状。
主体成品字型,左右有两个上方构造的瞭望台。
外有齿墙,埤堄,外还有现在用作农耕地的发掘地。
所以,由段鸮画出他所能回忆出的部分主体,然后富察尔济根据他在农耕时所见补充其余安排。
加上太平府监牢从前就是一座废弃的前朝徽地堡垒建筑物,所以除却外部塔楼,这里是有整整四层囚室的,这些囚室每一个都挨在一起,却因为关押的犯人不同,而使得每个楼层不是从下往上,而是从上往下。
这其中,因他们所处的东西侧牢房,是最底层的,也就是给新进来的犯人们住的,反而不是一层是四层。
所以基本是以佰为开头。
顺序也是玖拾玖号到壹佰四十二号之间。
烈尔泰作为牢头总领,分管他们这批底层犯人,就住在陆拾亿号牢房,也就是第三层。
巴尔图在第二层,也就是陆拾号到肆拾伍号之间。
而最顶上的第一层,也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四层,也正是上一次他们被关禁闭和国泰死亡的囚室。
“你是说我们身上的纹身?”
段鸮想着这一点,却也理解他的意思,所以当即反问了一句。
“对,你想想,除了咱们俩,其他犯人住的地方,和他们身上的纹身多数也是有关系的,杀婴蔡他们身上多是鼠类,鼠住最底层,鬣狗住第三层,巴尔图是狼住第二层,那么第四层到底是什么,好像真从没有人见过。”
但要是仔细想一下富察尔济的话,确实犯人们身上的纹身似乎和这一整个监狱中的构造和居住情况有着冥冥之中的巧合和关联性。
这一发现,让觉察出有些不对的二人一时都陷入一丝沉思。
“要不要我们再从这儿,过去那个地方看一下。”
于是乎,盯着面前的监狱地图的段鸮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如果进不去就算了。”
段鸮却也不执着这一点。
但很古怪的是,当今夜他们真的再次按照两个人原本的设想,从自己的两间牢房的天窗爬出来后。
却发现整个通向上方的监牢似乎只有拾壹号牢房上头的那一个天窗,才会通向整座堡垒监狱的那个特殊通道口。
当他们想从底下上去,却根本找不到上去的路。
这竟然,真的是一条唯有生存在最顶层的那些‘动物’们才能进入的路。
“看来你说的对。”
“那个入口看来只能从拾壹号牢房才能进去,想看一次那个烙痕后面的入口通向哪里也很难。”
这话着,和段鸮一起从天窗上方爬下来,又一次后背都是汗的富察尔济这么抵着墙和他说着,却也觉得这事实在有点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