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伸手捞了个空,他慌张叫道:“商师兄!”
“怎么了?”商离行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他正坐在河边,捧水擦拭秋水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完好,谢留尘披在他身上的外袍沾染了斑斑血迹,浸泡水中,又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谢留尘撅着嘴走了过去,问道:“商师兄,你的伤好了?”
“嗯,差不多了,”商离行正在包扎最后一道伤口,“嘶,可惜这杀气蕴含自然之力,无法以真气疗养,不然区区皮肉之伤,能奈我何?”
谢留尘听他讲得自信凛然,更加放下心来,也随之坐在河边,闷闷不乐道:“那些人太坏了!毁了中洲还不够,竟还想杀害我们,哼哼,可惜他们不知我是妖王,厉害得很……”
商离行笑道:“是啊,这次多谢妖王殿下救命之恩了。”
谢留尘仰起下巴道:“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
商离行并不回答,自压着石块的河底捞起谢留尘的外袍,顾左右而言他道:“嗯,你这件衣服洗干净了。”
谢留尘还以为经此生死一战,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进展,孰知对方仍是不肯松口,他哼了一声,侧身而坐,独自生着闷气。
商离行经历一番中洲之行,九死一生,终于回到熟悉的南岭大地,心中大感快意,见谢留尘仍坐在一边皱着脸,他起了捉弄之心,掬起一抔清水,泼了过去。意料之中见到那人瞪过来的神情,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谢留尘这下气得眉毛都飞起了:“商师兄!”
商离行犹自低笑不停。谢留尘怒气冲冲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压在他身上:“商师兄!”
“诶诶,小心一点——”商离行感到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忙叫住身上的人。
谢留尘恼于他总是逗弄自己,却不跟自己和好,气得将脸上的水珠一抹,全都擦到他衣服上。
商离行笑着躲开:“别闹!”
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谢留尘才发现他身上伤口崩开,唬了一下,忙从他身上下来。闷声道:“你骗我,明明还没好……”说到这里,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没事,都是小伤。”商离行低头见得自己衣衫不仅破破烂烂,被谢留尘一顿乱擦,甚至衣衫不整、带着水渍,他疼痛之余,仍有心情笑道:“好狼狈啊……”
他躺在溪边,抬眼望着蔚蓝天际,深感劫后余生的惬意,深深一叹:“活着真好啊……”
休息半日,两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谢留尘怕极他伤口发作,坚持要背他。
商离行想了想,自己伤势严重,行动不便,也干脆示弱一番,任由谢留尘将晒干的外袍罩在他身上,背起他,御剑而行。
一路行去,眼见路上景物分外眼熟,商离行讶异问道:“不是说要去周家村吗?”
谢留尘瞪大眼:“都这时候了还去什么周家村?不要命了?”
商离行愣了一阵,半晌笑道:“行,现在你是商某人的救命恩人,你说了算。”
谢留尘气结:“你这个人——”血都流了一地了,竟然还有心情贫嘴!他心中气得不行,又不敢真的发作,背着人的双手反倒更加用劲。
飞没几下,商离行又莫名笑了一声。
谢留尘怪道:“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啊。”
“高兴什么?”
商离行低笑道:“想我商某人踏入修途以来,以往都是身先士卒,护在他人身前,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人保护着回家,感觉还不赖。”
谢留尘声音哽咽,埋怨道:“你还笑!你还笑!我都怕死了!”
第一百四十章
回到秋水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中洲之行才终于成为回忆。
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一群散修,目带戒备之色盯着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谢留尘没心情看那驾马车,冲到大门口,只顾与众散修道:“我们回来啦!”
在门口的散修见到他二人狼狈身形,立时收回目光,一拥而上,将商离行从他背上扶下。商离行一路上昏昏睡睡,到秋水门后彻底昏迷过去。
谢留尘叫喊:“白姐姐!白姐姐!”与众散修手忙脚乱将人扶住,要将人送进秋水门,让白萱医治。忽而身后窸窣声响,草地上响起一道少年人的嗓音:“吾王,可算见到您了。”
围观散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谢留尘回头一望,才发现车鸾旁边站着一名白袍少年,正是妖族的元桑。
元桑微微一笑,遥遥对他拱了拱手。
他心中一紧,明白妖族派元桑前来,多半,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他先是一慌,很快沉静下来,对众散修道:“你们先将商师兄送进去,让白姐姐替他疗伤,小心点,别碰到他的伤口。”
众散修互相点了点头,将商离行接过。等他们将人抬进秋水门后,谢留尘走过去:“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没多久,两天而已,”元桑笑笑,顿了下,又道,“这群人族散修可真有意思,说是门主不在,死活不肯让我进门,就这种待客之道,呵呵……”
谢留尘知道人妖两族关系敏感,秋水门此举也是小心行事,听元桑这么说秋水门,他心中略感不快,撇嘴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元桑瞥见门边散修好奇探望的眼神,嘴角微勾,再次拱手道:“王,请借一步说话。”
谢留尘只好随他走进山林。
元桑走到山林深处,停了下来,而后转身直面对他,往地上深深一跪,沉声道:“臣下元桑,见过吾王。元桑不力,连累吾王流落在外,受尽委屈。”
谢留尘将他扶起:“起来吧。你救过我一命,算起来还是我的恩人。”
元桑俯首道:“元桑不敢,之前迫于形势,元桑对王多有得罪之处,请吾王恕罪。”
谢留尘回想在西涯山的经历,颔首道:“其实那一次在西涯山,你已经认出我的身份了。”
元桑道:“是,那时族中尚有假王当政,元桑不敢贸然告知王的身世真相,以致后来在南岭失去王的下落,总之,不管如何,都是元桑处事失当,请王责罚。”
谢留尘摇头:“又不是你的错,怪你做什么?”见他一直跪着说话,皱起眉头:“起来吧,这样你怎么跟我说话?”
元桑这才起身,只是仍低着头,作服从状。
谢留尘道:“是她叫你来找我的?”
元桑低声道:“是,她很想念您。”又道:“如今妖族人心统一,妖王之位虚位以待,元桑是来接您回去的。”
“我不回去。”谢留尘果断摇头。
元桑怔愣了下:“王——”
“我不会回去的。”谢留尘又重复一遍。
元桑迟疑道:“吾王,是为了……刚才那个人?”
谢留尘点头,又很快摇头:“跟商师兄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又道,“你也别叫我什么王了,我不想做妖王。”
元桑面容失色:“这——”
谢留尘道:“你回去吧,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告诉那个人,跟她说,她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不缺我这一个弟弟。”他虽知自己与大妖王是同胞姐弟,但因从未见过面,这声姐姐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只能以“那个人”代替。
元桑不解道:“您不是一直苦寻身世,为了找到亲人吗?现在有机会认祖归宗了,您反而——”
谢留尘道:“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且,我跟南星师父在外流落这四百年间,妖族活得很好,可见妖族有我没我,没什么区别。”
“可是——”
“回去吧。”
虽出身妖族,但他在南岭长大,与妖族众人本就没什么情分,话到这里便足够。他不再理会身后失魂落魄的元桑,走出密林,进了秋水门,直奔商离行院子。
进了商离行房间,看到房中只商离行一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他在床边坐下,见自己给商离行披着的外袍被脱下,挂在一旁,商离行伤口被白萱重新包扎过,因为无人敢给他换衣服,故而仍穿着那套沾了血迹的破烂衣服。
谢留尘从木柜中找出一道便服,替他换上,帮他掖了被角,又为他擦去脸上脏污,直到商离行整个人干干净净了,才心中一定,望着他沉睡的面容发起呆来。
妖族也好,兽族也罢,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这一生,都不会有比商离行更让他在乎的人了。
商离行不爱自己又如何,自己爱他就够了。反正现在他们有大把时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对方总有软化的一天。
可是,就算以后商离行重新跟他和好,祁欢的事、风归云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妖族那边又要怎么应付?
似乎不管他做了何种选择,做了何种努力,永远都有各种事物横亘在他们面前。
他从未觉得如此疲倦。
想得入神之际,突然听身前响起一道声音:“为什么不跟他走呢?”
他一惊抬头,不知何时,商离行已经睁开了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他反问:“你想我走吗?”
商离行却问:“那你想走吗?”
谢留尘斩钉截铁道:“不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商离行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他,半晌,又是对坐无言。
不知沉默多久,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大哥。”是何所悟与其他散修走了进来。
商离行面色平静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我跟何所悟他们有事要谈。”
谢留尘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间,关上门后,仍呆呆守在门外,听商离行与房中何所悟二人谈论中洲之事。
白萱走过来,拍拍他:“谢师弟,你过来一下。”
谢留尘不太乐意,却被白萱拉住,径直朝药庐走去:“放心,就一会儿,人不会跑的。”
等被拉着进了药庐,才反应过来白萱叫他过来是为何事。
只见玄思真人躺在一张简陋软塌上,鬓发花白,面容衰老,比当年离开时还老上几十岁。
谢留尘走上前,叫道:“师尊。”见他一直不睁眼,疑惑道:“白姐姐,师尊怎么还没醒?”
白萱叹道:“谢师弟,抱歉,我救不了他。”
谢留尘诧异道:“连白姐姐也救不了?”
白萱双唇微启,欲言又止:“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玄思真人闭锁的气息已经被何所悟解开,但解开后一直不见醒来,我为他探脉后,发现他不是普通的身外伤那么简单,而是被下了某种咒术。”
“咒术?”
“是啊,”白萱道,“依照他的身体状况,本该早就死去,不知何故被下了咒术,让他得以维持生命,却也让他沉睡不醒。”
谢留尘凝望玄思真人苍苍白头,问道:“有什么办法?”
白萱摇头:“我没有办法,或许只有门主才知道怎么做。”
谢留尘黯然道:“好吧,我等商师兄身体好了,请他来看看。”
玄思真人莫名出现中洲,究竟是遇到何人,那人对他施加咒术,究竟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害他?
谢留尘不明所以,越想,心情越加低落。
二人慢慢走出药庐,白萱又道:“在没有清醒前,玄思真人会一直安置在药庐。我怀有身孕,没多余精力照料病人,玄思真人要靠谢师弟自己照顾了。”
谢留尘颔首:“这是自然,徒弟侍奉师尊,本就天经地义,何况师尊变成这样,也是被我所连累。”
见白萱始终轻抚自己小腹,他好奇问道:“多大了?”
白萱脸上展露为人母特有的温柔神色:“快五个月了。”
谢留尘笑道:“白姐姐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白萱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呀,希望他善良勇敢就好,”又装出嗔怪的样子道,“才不要向他爹那样呢,古板又不近人情。”
谢留尘笑着点头:“嗯,孩子长大后,一定跟白姐姐一样温柔可爱。”
白萱拉起他的手:“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跟着你练剑,好不好?”
她笑吟吟的模样,让谢留尘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已经没办法拿剑了。他微微低下了头。
白萱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问道:“你呢,你跟门主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谢留尘沮丧道:“我……白姐姐,他根本不要我。”
白萱微微一笑:“挽回人心的最好办法不是死缠烂打,而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谢留尘喃喃重复这几个字,一时出神。
白萱又道:“你知道门主在乎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