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看到,御飞虹背上也有一支星光化成的箭矢正在日辉下缓缓消散,只留下可怖的血洞。
萧傲笙不通医术,又来不及去寻医问药,只能用真元吊着她的气,割开腕脉给她喂血洗伤,用先天灵族强盛的自然之力去挽救那如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御飞虹昏迷了三天,他就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移,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乱糟糟的,最后都落在她身上。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一身红裳是嫁衣,顿时有些茫然,曾经听说人族对婚姻看得最重,每个新娘子都该是夫家真情实意下聘娶来的,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呢?那个本该护着她的男人,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男人,当然……不必护着我。”微弱的声音响起,萧傲笙这次发现自己喃念出声,低头正对上御飞虹缓缓睁开的眼睛。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花开。
御飞虹醒来后看了他很久,让他都觉得手足无措,然后费力地撑起身体,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眼眶竟然红了。
她似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醒来,以至于连看一眼日光、喝一口水、甚至闻一口草木香气都觉得是幸福。萧傲笙有些不解,坦直地问了出来,就看到御飞虹一边掬了溪水洗脸,一边反问道:“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是会怨天尤人,还是会想办法好好活过每一天,并努力活得更久?”
萧傲笙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萧夙在进入重玄宫的第一天就被常念批命,说是“活不过一百九十岁大劫”,当时他惊怒不已,萧夙却在一愣之后跟没事人一样摆摆手,笑着说道:“这在人族里头也是难得高寿了,不错不错。”
御飞虹似乎看出他脸上的迷茫,一边拆了布条和树枝绑腿骨,一边道:“能活着的人当然不想死,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萧傲笙本该在她醒来后就离开,如今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护送她去镇北王驻守的破雁关。修为高深者能缩地成寸,萧傲笙身为剑修更是日行千里,哪怕为了照顾伤患放缓了速度,行程也越来越短。
这短暂的三日里,萍水相逢却交生死的两人仿佛多年老友侃侃而谈,许多不便为身边人讲说的事皆能娓娓道来,萧傲笙回忆了千载岁月,恍惚发觉自己除了早年那些悲喜交加的记忆外,再无什么色彩可言;御飞虹年方二十,注定了早亡天命,却比他活得更加坚强努力,从不为自己的前路迷茫。
他有着锋利无匹的剑,却输给她坚不可摧的心,如矛与盾相互对立又相互补缺。
“谢你一路护送,接下来我要自己走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离破雁关百里的一处小镇落脚,御飞虹换上一身布衣麻裙,端着一壶酒去敲他的门。萧傲笙允她进来,端着杯子踌躇了片刻,终是问道:“我听人说,成婚是你们人族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就这样把自己的终生幸福托付给他人吗?”
御飞虹的目光落在杯中酒水里,轻声道:“这场婚事是各取所需,旁的便无从多想。至于我的终生能否幸福……呵,当然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何怨其他?”
萧傲笙犹豫了一下,推过一块寒玉佩,道:“此乃我蕴灵之物残料刻成,若有需要,你可用它随时找我。”
“你对每个相交不久的人都这样好吗?”御飞虹的手指摩挲着玉佩,嘴角含笑,“就不怕我反把你给卖了?”
“哪怕相交百十年,也有出卖背叛,时间不能是衡量应否的尺称。”萧傲笙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御飞虹定定看了他许久,将玉佩收了起来,问道:“我听说剑修都有自己的道,那你的道是什么?”
“我……”
萧傲笙一时语塞。
当年萧夙的道在于“笃”,他以为自己能承师父之志,可是寒魄城一战之后,他动摇了自己幼时以来的信仰观念,此道已破;又千年,洞中闭关不得出,他想要打破冥顽,却走不出三尺心牢,既做不到翻天覆地,又下不得纵杀屠戮之心,此道不通。故而,玄微剑虽锋锐依旧,却已经许久不与他共鸣,皆因为剑心已蒙尘,剑意自然不得舒张。
心境一乱,魂入内府,他就这样在椅子上冥思入定,等到被次日清晨的雷雨声惊醒,才发现御飞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而自己身上搭着她原本披着的一件裘衣。
她寸步不离守了他一整夜,风卷着雨花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让她浑身都变得冰凉。萧傲笙赶紧拂袖把窗扉闭上,将裘衣盖回之后伸手渡去一点温暖真气,手指刚触到女子手背,就跟摸了真火一样烫了回来。
曾面临群魔不避战、对着天法师也不低头的萧傲笙,在这一刻落荒而逃。
等到他跑出老远才想起自己连一纸书信都忘了留,留在御飞虹那里的寒玉佩也一直没有动静,顿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萧傲笙站在风里发了会儿呆才收拢思绪,然后施展身法赶去了寒魄城,顺利从银牙手里接管了封界令阳面。
看着手里的半块印玺,萧傲笙只觉得五味陈杂,如今他已长大,自然能认出这才是白虎法印的本体,假若当初自己成功通过了咒令考验,现在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法印合二为一,哪怕要打开天铸秘境也会变得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没有犯下大错,而是将印玺收入体内,牢牢守住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哪怕那几乎摧毁他道心的不甘业结就在大门彼端。
萧傲笙在冰冷空旷的雪原上开辟了一小片道场,开始了日以夜继的苦修,心头乱麻日复一日纠结万端,又被他一剑复一剑地斩断。
直到他在一个月后等到了御飞虹的传讯。
玄光幻术里的女子身着缟素,头上盘起了简单的髻,看得萧傲笙心头一惊。
“我夫君死了,在我过门之前。”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少人都说我丧门星,然后我扶着灵柩拜了堂,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以后谁敢再乱嚼舌根子,自有王爷去撕了他们嘴。”
萧傲笙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你……节哀。”
“半个月前,敌军得到苏相麾下死间的情报袭城,正赶上领兵外巡归来的世子,两军交战,他受暗箭而死。”御飞虹目光微垂,“然后,我在他发丧之日入城,穿起那件血嫁衣扶灵拜堂,王爷失了独子,举世亲人唯有我这儿媳,自当同仇敌忾,与苏相不共戴天,从此武派有了泰山压阵,苏云涯再插手不得军务。”
她说得平淡,萧傲笙虽然有些直,但不傻。
他看着御飞虹嘴角那点微笑被光影扭曲得森然,一个念头浮上脑海:“是你……”
御氏宗室单薄至此,可谓危楼将倾,苏云涯是权臣奸佞,镇北王未必没有狼子野心。他不惜得罪位高权重的苏云涯上奏为子求娶长公主,本就打着借此分流皇家血脉、他日作为起兵大旗的想法,而御飞虹在两面夹击的困境里顺水推舟接下这奏请,是为了谋夺北疆兵权归于正统与朝中乱臣角力,自然不可能真的把这后患种下。
虎狼之辈不可怕,就怕他们拧成一股绳。因此,御飞虹在大难不死后赶到破雁关外,没有直接入城,而是隐匿起来观察着城门动向,成功抓住了一名苏云涯安插在边关的探子,杀人夺物后将精心准备的“情报”泄了出去,借刀除掉世子,反手祸水东引,而她成了这一局的幕后赢家。
“你必是在心中骂我了……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的确是这种人,你有没有后悔救下我?”御飞虹抬起眼,“但是,苏云涯窃国弄权,镇北王密谋造反,他们皆无仁德之心,不管谁坐了江山,中天都要生灵涂炭。我不怕从公主变成草民,只是不能容忍祖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基业,落在这等贼子手里。”
萧傲笙十指慢慢收紧,他看着这样的御飞虹,却想起当年净思落下封界令的背影,忽然便失了神,喃喃问道:“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是否为大局计,盘中棋子皆可弃?”
“是。”御飞虹毫不犹豫地答道,“有得便有失,有舍才有得,我这辈子敢当千人踩万人骂的毒妇,死后愿下无间地狱永受煎熬,也要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收起了幻术,在雪地里坐了一整夜,想起很多事情,全身都快被风雪埋没。
自此他仍在雪原镇守,御飞虹偶尔会传来些消息,都是避开了那些阴暗晦涩的内容,将她仅见的美好分享过来。萧傲笙鲜少给她回应,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或听,然后在结束短暂联系后继续练剑。
雪花在剑锋下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裹挟在他身边的雪越来越多,而他的剑还未罢手。
十年似乎转瞬即逝,又好像漫长无比,终于到了大难临头的这天。
他被魔族袭击,又见银牙背叛,与御飞虹重逢于危难……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地被卷入连番祸乱里,被迫面临着生死抉择。
他仍不后悔在危难时以换魂咒替御飞虹的命,只是遗憾自己想了一千年的问题仍没有个答案,也许至死都糊涂。
直到在元神归回本位后,他看到御飞虹决绝剜去魔种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萧夙推开净思的那一掌。
这一刻,萧傲笙终于明白——是非或许难言,对错却要分明。正如他有多么怨恨净思当年的做法,但他一直都知道……站在大局的立场上,她没有错。
御飞虹亦然。
只是他意难平。
阔别十年,萧傲笙终于伸手拥住了御飞虹伤痕累累的身体,一如初见时他伸过去的那只手。
众生有万象,而他孤直不懂变通,也许一辈子都辨不清孰是孰非……可是,他不能因为不懂,就把本该做的事情抛在脑后。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灵涯之道,在于笃;玄微之道,在于守。
守身、守心、守道义。
热血淌过剑身,萧傲笙垂首看了眼刃上倒映的眉目,然后裂袖出锋,玄微剑脱手飞出,凌空而斩,剑气如长虹冲天贯日,将乌云毒瘴都一分为二,乍看如现天裂。
哪怕以魔龙之威,都在这凌厉至极的一剑下本能退后,然而就在这刹那,萧傲笙的身影已经落在魔龙头顶,与暮残声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紧接着,魔龙的一爪与玄微剑锋相抵,暮残声趁机欺身而上,长戟呼啸着刺入那只巨大的左眼!
这一瞬间,站在远处屋顶的闻音突然睁开眼睛,黯淡的眸子里有一棵玄冥木虚影浮现,上头那张属于萧傲笙的人面刹那枯萎,从树梢凋零坠落。
“竟是破执了。”身侧的姬轻澜舒了口气,又望了望御飞虹所在方向,似乎如释重负。
他看了眼天幕,一晃手中灯笼,微笑道:“好戏虽未落幕,收拾残局的人却已经来了,我先走一步,您……”
闻音但笑不语,身影却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了,姬轻澜也不恼,随着灯火明灭,暗香远去,城中沉沉睡去的众生都似被惊雷震醒,同时睁开了眼睛!
这一醒来,便与逡巡不去的群邪对了正着!
“啊——”
原本死气沉沉的城池顷刻活了过来,也在这一瞬间堕入人间地狱!饥饿疯狂的群邪终于发现目标,张牙舞爪地扑向这些血肉之躯,只在瞬息之内,这片城池便被血色火光浸染!
封豕等大妖迅速组织反击,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听见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你们快看上面!”
“嗷——”
戟尖入眼便似毒蛇钻洞,魔龙痛得仰天嘶吼,与此同时,萧傲笙已将元神中的剑意灌入灵涯剑,原本灰暗下来的剑刃再度流光,然后在魔龙仰头刹那似一道飞星坠落,从它的头顶穿入!
仅剩的猩红龙目陡然瞪大,灵涯剑入体便彻底裂开,那些碎片在顷刻间融入它血肉骨骼,萧夙留下的两半元神烙印终于合一,刹那便化成万剑,从内部破髓断筋,原本严密的鳞甲间纵横开无数细小的白色光痕,似蛛网,如裂镜,笼罩住魔龙大半身躯!
“吼——”
魔龙浑身巨震,奋力仰头甩掉了萧傲笙,同时龙尾狠狠甩向暮残声,眼看就要把他打成肉酱,那尾巴却在破风之时陡然断裂!下一刻,令人胆寒的断裂声从魔龙身上各处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是天罗地网陡然收缩到极致,但凡被白痕窜过之地皆骨肉分离,那庞大的龙身倏然支离破碎,无数残肢碎块尚未落地即化枯骨怨灵冲天而起,一时间满城邪祟高声尖啸!
同一瞬间,本已布满裂纹的天空终于崩碎开来,万丈白光似银河从九天倾落,坠地即汇聚成形,化为一只几与苍穹比高的巨大白虎,长尾如钢鞭横扫开去,利爪凌空拍出,向着雷云中仅剩一半身躯的魔龙罩去!
第五十四章 劫灰
作者有话说:
《天铸秘境》篇结束,下一个副本《天净沙》敬请期待。 明日上番外二《江湖夜雨十年灯》,内容是此篇暗线,内含伏笔——萧夙与净思。
白虎天诛,万灵寂灭。
这枚凝聚西绝灵源的法印至今无主,只能依靠咒令强行驱动,饶是如此,在它出现的刹那就已注定了天平倾覆。
寒魄城里被困的妖族先是一惊,紧接着便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高呼大喊,上方两人对视了一眼,与大妖们交集较多的萧傲笙落下云头前去与群妖会合,暮残声则将长戟一震,又腾身而起,戟尖吞吐如急雨乱绽,将倾泻下去的毒瘴悉数搅碎,目光对上魔龙仅剩的那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