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用餐时间,车厢里的灯渐渐暗了下来,列车已经驶出了城区,外面漆黑一片,他感到昏昏欲睡。
吃饱了就容易困,是千年不变的真理。
这一天运动量太大了,他两个眼皮直打架,恨不得这里有个软床,躺上去美美来一觉。
可事与愿违,这里现成的只有周寒的肩膀能借来靠一靠,他知道周寒就想等他开口,或者等他自然而然地靠过去,但他就是不想如了他的意,那可就输了!
心里较着劲,眼皮是坚持不住,倒头睡了过去。
经历了四个小时,他果然……还是输了。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靠在了周寒肩头,还流了一滩口水在衣服上,嘴角甜甜的。
他从未这样自我鄙视过。
想来也奇怪,好像在周寒身边就睡得特别踏实,睡人家大腿,睡人家肩膀,睡人家身上,越来越得寸进尺。
列车进站,这是一个首都周边的小城市,小街小巷人烟稀少,午夜前夕更是无声无息的,只有零星路灯还在幽幽地亮着。
安音璇还记得这个地方,与五年前没什么变化,不像燕城,很多地方在施工改建,几个月不去就不认识了。
这个城市像睡美人的城堡,被定格在了记忆里,不曾改变。
顺着小径一路向北,周寒也不问目的地在哪,无条件地跟着他走。
路两旁都是桃花树,正是花开最盛的时节,风微微拂过,树上的花瓣被吹落许多,厚厚地堆积在地面上。每一步都踩在像地毯一样的粉色花瓣上,他想到有粉丝说过愿他“走花路”的祝福,如今真正走在了花路上,眼前景色未免太过美好与奢侈,可做歌手这条路哪有那么梦幻。
他带着周寒停在了路边一条长长的阶梯前,这条路一直通往半山腰,两旁密集的立着许多鸟居,即使是深夜看上去也很壮观。
他指指上面,说道:“我上去还愿,你等我一下。”
“我跟你一起上去。”周寒弯下腰,食指在石阶上划过,蹭下一层青苔,说道:“天黑路滑。”
他也没再坚持,由着周寒牵着手爬上台阶。
周寒用力拉着他,生怕他脚下打滑摔倒,问道:“你是上次来这拍MV许的愿?”
“算是吧。”他答得很模棱两可,说道:“你呢?是第一次来这?”
“嗯。”有一段石阶残破了几层,下脚的地方太窄,周寒扶着他的腰,让他借力迈过去,他跳了两步说道:“我都是五年前来的了,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带对路,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不置可否。
天黑走得慢,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爬到了神社门口,再回头向下看,层层叠叠的鸟居,像是螺旋的隧道一样,有把人吸进去的魔力。
他转过身,蹑手蹑脚地走向神龛,祈祷千万别把住在这里的神子吵醒,不然被当成强盗小偷可就闯祸了。
他给周寒舀了一瓢水洗手,自己也洗干净,甩甩水在后腰擦了擦,说道:“给我一万。”
周寒从兜里掏出了最后一张整钱,鄙夷道:“你之前许的这么大一个愿望?”
安音璇没理他,拉了两下门楣上的铃铛,力道很轻,声响几不可闻,随后把钱扔进了钱箱。
周寒以为他要走了,却没想到他走去了挂绘马的地方,还打开了手机背面的手电筒照亮。
“找什么呢?”周寒忍不住问。
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又认真看了起来。
安音璇几乎是一片一片细细地找着,周寒纳闷,他又不懂岛国的语言,这是在看什么呢?
就在看过了一半之后,他突然拎起了压在后面的一个绘马,一使劲拽了下来。
“……”周寒无语,好奇心使他仔细看了看,便蹙起了眉。
这幅绘马的背面画着一个戴王冠的音符,旁边写着着实难看的几个字:
悦扬爱音璇。
安音璇表情一顿,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浮土,好像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
这是陆悦扬的字体,原来当年他偷偷摸摸地写下了这些话,这可真是,太傻了。
像小学生放学后写在黑板上的表白,带着恶作剧的属性,愚笨单纯。这就是陆悦扬对他的爱恋,既直白又任性。
他拿起一旁的黑色马克笔,嘴叼下笔帽,犹豫片刻,还是下笔在上面涂了起来,一道一道地把这幅卡通画和字都埋起来。
院子里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眼眸垂下,唇窝翘起,这张完美的脸上却如同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那么寂寞。
绘马上涂黑的部分越来越大,笔尖摩擦着木板,“唰唰”声不断,回忆像汹涌的海浪一样卷了上来。
与陆悦扬偶遇在一个温泉酒店,他狼狈地跌入池中变成了落汤鸡,陆悦扬温柔地对他说着“春节快乐”。那天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又亮又大,迷了双眼。
那一年陆悦扬已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而他却还是为了生计奔波于夜场的小驻唱。
后来他们因为工作一起来到了岛国,这是一次改变了他心意的旅程,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个普通男孩子展开追求,没有利益关系,只有纯粹的吸引。
他像同龄人一样内心悸动,倾心倾情,投入地去爱着一个人。可就在他追赶着陆悦扬的脚步,终于有资格站在对方身边的时候,却再次被现实打败,永远失去了那个爱过他的人。他的冲动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理智最终让他得到了金钱地位,甚至是一个常人无法攀登的巅峰。
他的爱情始于一个醉酒后的吻,终于一个未兑现的承诺。
这便是几年青春的全部。
想到这里,手上的绘马已经被涂满了黑色,原来的字迹一点都辨认不出了,安音璇依依不舍地把它系了回去,像是在跟他告别,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完成了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周寒还是牵着他的手,慢慢走下石阶。
“你说过我有个机会可以提一个问题,你一定会诚实地回答,现在我想把这个机会用掉。”黑暗中,周寒问道:“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失踪?”
下去比上来更需要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滑倒滚下去,他看着脚下,说道:“我与一个人有约,他说带我去坐摩天轮,跟猴子一起泡温泉,吃竹下街的可丽饼,去铁塔看夜景,但他走了,而且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只好自己把这个约定完成。”
“这个人是陆悦扬?”
周寒步调还是很稳健,让人特别有安全感,似乎跟着他走就绝对不会受伤。安音璇整个身体都依赖着那只被周寒牵着的手,承认道:“是。”
周寒长舒一口气,说道:“猜到了。”
“关于我的事,你都能猜到。”能一路追到摩天轮的人,什么都不意外。
“歌词里写的。”周寒解释道:“你的歌词很迷茫,你的心也是,我知道你在摩天轮,也大概想到了你这次突然失踪的理由。”
“那你还问?”
“总想听你亲自说出来。”不这样就绝对不会死心。
他们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了解;但又像陌路人一样,最想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走下最后一节台阶,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周寒看向刚刚走过的路,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们得走了,要告别了。”
“嗯,终于能跟陆悦扬说再见了,也能跟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说再见。所以,我们为什么不给对方一个机会?”安音璇注视着那双细长又迷人的眼睛,说道:
“一个爱上别人的机会。周寒,不要再彼此纠缠了。”
第4章
周寒已经不记得这是安音璇第几次拒绝他了,以至于现在自己可以从容地接受这些话。
他又何尝不想忘记安音璇开始一段新感情,偶尔参加慈善活动,与样貌出色的艺人约会,甚至还见过两次游非,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如果能放弃,早几年就放弃了,又怎会等到今天。
与游非那次泄愤一样的性-爱,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他明白了,不是安音璇就不行,再像都不行。
安音璇谢过他,怨过他,甚至恨过他,就是没有爱过他。
反观自己,追又追不上,忘也忘不掉。
他事业有成,在外说一不二,感情的事却如此被动无力,干脆破罐破摔就这么拖着,这样想反而释然了,一直爱着安音璇吧,也不会更糟糕了。
赶上了一个牛市,寒晟资本的资产扩大了五倍,他已在金融圈拥有了一席之地,也逐渐得到了圈中大佬们的承认,作为周江临的儿子,他最大限度地运用了家里的资本,让周氏更加强横。
而卸去了金融战场上的勇猛,他内心深处却还是寂寞胆怯的,那次在演唱会的后台与安音璇吵完架,他就再也没有主动见过安音璇,或者说是故意避着,一是怕周江临对其不利,二也是让双方都沉淀一段时日。
他像个上帝视角的观察者,安音璇的一切他都知道,有没有关系好的演员歌手,去参加了什么节目,一年几场演唱会,全部了如指掌。
每年的A-Tour他都不曾缺席,只是不敢再坐在VIP席,而是选择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他在台上挥洒汗水倾情高歌。
有时候不禁自嘲,他的角色从一个追求者转换成了一个追星族。
两年前,陆悦扬随着白雁岚去了A国,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陆悦扬承担起了责任,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巅峰时期的工作。
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上,他也许会挺欣赏陆悦扬的作为。
方青怡也陪着儿子走了,一开始周江临气得要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弃家人于不顾也就算了,还选了前夫所在的城市,这不能忍。
周寒劝他爸别这么做,第一方青怡名下有不动产股票存款;其次星云没有追究违约金,白雁岚这几年赚的钱也不少,有在A国衣食无忧的生活保障,更何况还有陆悦扬跟他们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方青怡有胆量跟白正死灰复燃。
摆事实讲道理,周江临都不能这么做,产生不了实际效应,只能激化矛盾,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这两年方青怡都没回燕城,他爸让他每个月飞一次L市看看他们母子,顺便盯着白正,但别提是自己让他去的。周寒觉得好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心口不一得厉害,不管夫妻一起生活多久,还是在跟自己的尊严较劲。
事实证明,方青怡和前夫之间早已不可能,白正除了礼貌性地探望过一次以外,两人几乎不会见面。有时候白雁岚会去音乐学院旁听他讲课,或者跟自己父亲一起吃顿饭,白正会像一个单纯的聆听者一样欣赏他弹钢琴,却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教导他如何弹奏了。
白雁岚在L市非常配合治疗,陆悦音的导师是一个叫唐思源的心理医生,他为人温柔和煦,用几个月的时间就改善了白雁岚严重的厌食症。唐医生解释说不是他医术多高超,而是与生活环境、家人陪伴、停止工作都有很大帮助。
至于他与陆悦扬的关系,方青怡没有特别干预,主要还是怕刺激儿子,而且陆悦扬这些日子很本分,即便有时会碰上周寒,也从未问过安音璇的事。他在白雁岚住的半山别墅对面也租了一个,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处,白天会出去吃饭、散步、看电影,晚上各回各家。
一开始还会被当地华人认出来,久而久之就没有了,人们都是健忘的,对于当事人不可磨灭的伤害,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
情况得到控制之后,白雁岚通过白正的关系在音乐学院开始了求学进修,不过并不是钢琴系,而是作曲系。周寒想,学习总比钻牛角尖好,全家人也都鼓励他的想法,这样两年时间便过得飞快。
上个月周寒去过之后,得知白雁岚打算回国,这次肖权去A国就是为了接人。可就在这时,安音璇却在岛国玩了一把失踪,他便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
三天两夜,没有工作,没有旁人,两人放下了一切牵挂结伴同行,安音璇下决心与过去挥别开始新生活,却在气氛刚刚好的时候对他说“别再纠缠了”,因为他也存在于要被舍弃的过去中。
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不死不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只能让时间来验证得失对错。
深更半夜,他与安音璇就这么站在桃花树下,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带你回燕城吧。”
安音璇觉得这番发自肺腑的劝导又是对牛弹琴了,好像拒绝变成了习惯,被拒绝之后的无视也成为了周寒的铠甲,他不得不问道:“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嗯。”周寒拉着他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问道:“喝点什么?”
“我知道这次我让人担心了,但咱们都两年多没见了,又非亲非故,你还是放下工作来找我,这又是何必呢。”他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水递给周寒,说道:“你以为我看你这样我就好受么?我想你早就应该把我忘了,要不是有这次的事,我真不知道你还……咱们今天都坦诚一点,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别再浪费时间了,不值得。”
周寒把水接了过来,说道:“你说我霸道,你不也是,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清楚,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像这两年,我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给你添堵,但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