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见微冷冷看着她:“明远?明远早死在他姐姐的算计里了。”
燕折翡脸上的笑骤然一收,微微扬了扬下巴:“可天霜台前一剑杀了‘小师叔’的,是你的徒弟啊。楚珩杀了我弟弟,我想要他的命,有什么不可以吗?”
“明远是怎么死在阿月剑下的你比谁都清楚,别为你的贪心找借口,你是要他的命?你是想要他的灵骨。你是不是忘了他娘叫姬无诉樰?”
提起故人的名字,叶见微眼底闪过悲色,周身杀意抑制不住地涌动:“第一次在宛州潋滟城,你拿公主的事作引,借漓山的手将敬王与周氏的牵连捅到苏朗、捅到皇帝面前。第二次在蔚山秋狝,你以阿月的东君阵印设局,事成你能得到苏朗的灵骨,事败你能把漓山彻底拉入皇帝的视线,若不是阿月就在皇帝身边,若不是凌烨不像敬王一样是个给点鱼饵就上钩的蠢货,否则他但凡有一丝要动漓山的念头,漓山都可能成为第二个洱翡。”
叶见微直直盯着燕折翡的双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漓山搅进这滩浑水我都忍了,定康周氏与敬王勾连,不臣之心昭昭,祸乱九州其心可诛,漓山也不介意向彻底天子投诚。我知道你怨恨漓山当年没有出手去救妫海宗主,但是妫海燕岚你心知肚明,漓山从不曾真正亏欠过洱翡药宗什么,也从来都不是你给洱翡复仇的棋子。阿月如今回境大乘你再动不了他,你把主意打到苏朗头上我也不管,但你若敢动星珲一根汗毛,我饶不了你。你不是不知道,我只在乎漓山一方安宁。”
一道锋锐气劲擦着燕折翡的脖颈穿堂而过,重重打在了她身后的雕花木门上,木门顷刻间碎成齑粉洒落一地。
燕折翡面不改色地挑挑眉,满是漫不经心:“见微哥哥,你不必如此声色俱厉的指责我。你知道的,我连先皇都敢杀,亲弟弟都可以算计,没什么会让我后悔,也没什么能让我却步。”
她笑了一声:“我当然更不会后悔利用楚珩对明远的歉疚去杀他,但是他只欠明远一剑,所以只会有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当然记得他是诉樰的儿子,所以我才没有亲自去明远的墓园,不然你以为十方俱灭阵下已然重伤的楚珩还能有命在?我也知道你最在乎漓山,凌烨少时算是在我膝下长大,他与钟太后的两个蠢货儿子是云泥之别,我很了解他,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就握住杀向漓山的刀,所以我才敢以暗杀天子近臣这样冒险的方式将漓山送到他眼前,我只是给他了一个……轻而易举拿捏住漓山,让漓山为他所用的把柄。”[1]
叶见微眼底遽然浮现厉色。
燕折翡稍稍顿了顿,垂下眸子看不清脸上神色,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早晚有一天,你不会怪我把漓山拉入局甚至送到凌烨手里的……你在乎漓山,可我也不想把漓山变成第二个洱翡啊,你错怪我了,见微哥哥。”
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在洱翡药宗,在漓山,妫海燕岚也是这么叫他的,他也是真的把她当成过妹妹的。
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人也都跟着变了。
曾经名扬天下的洱翡药宗都能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史书上不曾留下过半个字眼,何况是人呢?
明媚天真的妫海燕岚当然也被杀死在流血浮丘累累人骨里,从此再也也没有喊他“哥哥”的小姑娘了,有的只是“温婉和善”了一辈子的惠元皇贵妃和如今宛若陌生人的千雍境主燕折翡。
知道她隐姓埋名为妃十四年,一步步杀死成帝的时候,叶见微不曾多言半句。她筹谋数年策反齐王,又让齐王功败垂成,致使砚溪钟氏一夕之间被夷三族的时候,叶见微也不曾说过什么。
直到妫海明远死在自己亲姐姐的算计之下,至死也不曾知晓半分,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姐姐已经放下了一切决定好好生活了……也是在那个时候起,叶见微与妫海燕岚之间才彻底回不到最初了。
叶见微收敛了周身的杀意,与她擦肩而过,径直朝外走去,将将踏出门外时候,却还是没能忍住,脚下停顿半步,他缓和了语气:“你好自为之。”
燕折翡没有回头,嘴角微微翘了翘。
叶见微,你到底还是觉得漓山亏欠了洱翡药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说你只在乎漓山?你要是知道敬王凌熠和定康周氏到底是怎么个不臣法,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为什么非要把漓山送到皇帝的手里,这可都是为了大胤好,你早晚会感谢我的。不过说到底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定康周氏灭族,什么都无所谓,九州乱不乱,这很重要吗?
能够让一个江河日下的世家重新立于顶点的,唯有从龙。能够彻底颠覆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姓世家的,也只有谋逆叛国。
燕折翡扬了扬下巴,叶星珲我当然不会动,不过你儿子可是个香饽饽,那样的灵骨放眼整个九州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我是不会不动手,不过苍梧城那位方鸿祯比我还急呢。
从前叶星珲在你东都境主的眼皮子底下,当然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如今他跑到外面去了,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也好,他不出点事,漓山怎么向苍梧城出手呢?你儿子和你徒弟总要有一个做点牺牲,既然我没能得到楚珩的灵骨,不能亲手手刃方鸿祯这老贼,那就只好借刀杀人了。
燕折翡捏了捏小指,无声地笑了。
……
叶见微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低声向面前的黑衣武者吩咐:“派人暗中看着点星珲,还有苏朗,燕折翡或者方鸿祯万一对他们俩有什么异动,速报与我。”
“是。”
黑衣武者领命而去,叶见微孤身站在树下,沉沉叹了口气。
*
随着马的双双嘶鸣,颖国公府到了。
府里显然是早已知晓他们来了,门前站了十来个华冠丽服的管事仆妇,并一众小厮丫鬟,翘首往路尽头瞧,看见他们的车驶来,纷纷围了上来。
星珲忽然有些紧张。
苏朗握了握他的手,牵着他下了马车。
三四人争相围了过来,引着二人朝里走,苏朗问:“祖父也在吗?”
“都在都在,听说二位公子回来了,都在正厅等着呢。”管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大宝也在。”
听到苏朗的爷爷老国公苏淮也在,星珲心里更忐忑了几分,躺在苏朗掌心里手不自觉地颤了颤。
苏朗似是有所感,握着星珲的手更用了两分力,他一点不担心自己爷爷在,反而更愁苏大宝:“路上没买鲜炸小黄鱼,府里还有么?先给我取点来,省的苏大壮又叫个没完没了。”
旁边跟着的仆妇笑着递过来一只纸包:“早就备好了,包管大宝不闹,只要二公子别叫它大壮。”
簇拥着的众人跟着笑成一团。
星珲一路走着看过来,富堪敌国的颖国公府并未过分富丽堂皇,但却是五步一景,十步一画,处处见着风雅精巧,显然是被仔仔细细用心布置的。
比起帝都那座国公府,精致了不知道多少倍。
穿过回环曲折的重重走廊,一行人来到了正厅前。
苏朗牵着星珲的手,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主位上坐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国公,鼻梁上架着一副琉璃镜,看见二人交握的手,脸上并未显出什么意外与不愉,反而笑着点了点头。
苏朗的母亲云予卿、大哥苏照以及大嫂,全都在正厅,苏朗带星珲一一拜见完,祖父椅边躺着的苏大宝便很有眼力见地踩着步子走了过来。
苏大宝的身躯过于雄伟,胖胖的一团起身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它并没有理会自己的二哥,眼神也不给一个,反而先在星珲脚边打转,“喵喵”地叫着。
苏朗嫌弃地低头看了它一眼,从纸包里拿出一根早就备好的小黄鱼递给星珲,示意喂给它,嘴里却说:“苏大壮,你都胖成什么样了,还吃!”
苏大宝凶狠地朝二哥呲了呲牙。
星珲蹲下身将手里的小鱼干喂给它,苏大宝瞬间就被新来的客人收买了,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舌头在星珲手心舔了舔。
然后又“喵”了一声,拖着笨重庞大的身躯从苏朗脚上踩过,尾巴故意抽在它二哥的小腿上,来来回回踩了几次也不消停,偏偏苏朗捏着手里的纸包,就是不喂给它。
云予卿看不下去了,皱眉朝苏朗道:“阿朗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老跟你三弟过不去?”
星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天色已晚,府里备了宴为他们两人接风洗尘。
大抵是看星珲还有几分拘谨与忐忑,一顿晚饭吃完,老国公苏淮在星珲的手上拍了两下:“年轻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大胆的去追,不必在意太多,莫要让自己后悔就好,束手束脚反而会失去更多。”
星珲看着老国公笑意盈盈的眼睛,怔了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朗带着星珲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们车马劳顿了一天,苏朗又被没点母猫样、只会吃和逞凶斗狠两件事的苏大宝缠了一晚上,简直是心身俱疲,一进了卧房拉着星珲坐在了榻上。
星珲看着珍珠玉坠交织成的隔断屏风,终于说出了他从进颖国公府就一直想问的话:“你在帝都不觉得委屈吗?”
苏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笑不语,侧过头在星珲唇上吻了吻。
一点都不委屈,不然怎么把你带回家呢?
作者有话说:
【1.】权谋算计,指第三十一章 (阵印的事),后文会对此再进行解释。
【2.】颖海城有大胤最大的对外通商港口,苏朗哥哥家里人都是比较开明的,当然三弟除外,它只知道吃。
第58章 变故
翌日月落星沉,天色蒙蒙亮之际,苏朗和星珲便起来了。
颖海城濒临东海,此间海上日出是不容错过的好景致,星珲第一次来昌州颖海城,心心念念想着要一观沧海日出,苏朗自然无不答应。
皎白的弯月还斜斜倚在天边,颖海城却已经苏醒,夜市才将将散去,卖早点的铺子就渐次开了门,挑着菜担的老农也纷纷进城等着天亮。
苏朗带着星珲从马厩里牵了马,刚刚要走出门去,却不想,苏大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循着信儿似的过来了,踩着步子从斜道花径慢悠悠地踱出来,一屁股坐在他的马前。
苏朗的头顿时大了两圈。
他和苏大宝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招手唤来扫地的小厮将这尊肉坨挪走,谁知道小厮刚蹲下身要去抱它,苏大宝就灵敏地一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星珲脚边,扒拉着他的鞋,“喵喵”叫了起来。
苏朗这会儿要是还看不出来这猫精打的什么主意,就白当它好几年的二哥了,这胖猫定然是以为他要带着星珲出去吃早点,盘算着把它也带出去吃早上新鲜又热乎的炸小黄鱼。
一天天到晚的就知道吃!
苏朗被气得七窍生烟,声音里满是威胁:“苏大壮!”
苏大宝却丝毫不甘示弱,它自然知道它铁石心肠的二哥是不会愿意带它出去的,所以一早就先抱上了星珲的大腿,这会似乎是听见它二哥又嫌它胖,顿时恼了,扭过头朝苏朗凶狠地呲了呲牙。
星珲在中间看着一人一猫隔着空气语言不通的骂架,忽然觉得此景兴许比那海上日出还要好看。
他认识苏朗这么久,见到的一贯都是他的苏朗哥哥霁月清风、温润如玉的样子,少有动怒的时候,像这般幼稚地和猫对着骂还把自己气得不轻,那就是从未有过了,此番颖海城来的真是不亏,这苏大宝委实是个猫才。
眼看这一人一猫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星珲忙俯身将炸毛的苏大宝抱了起来,熄灭了两个马上要炸成烟花的炮仗:“要不把它也带去吧,不然我看我们今天是去不成了。”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再被这胖猫拖下去就真的看不成日出了,苏朗无奈认命地妥协,又白了窝在星珲怀里的苏大宝一眼,方才恨恨地上了马。
星珲骑在马上,将苏大宝小心地揽在怀里。
顾忌胖猫三弟肚子里可能还揣着小侄猫,苏朗只得放慢了速度,带着星珲缓缓地往城外去。
出城往东南去五十里,有一处海崖称作“虹开屿”,是颖海城边观览沧海日出的绝佳胜地,但因着地势所限,那处极高,周围又没有可供攀爬的石阶树丛,寻常人上不得崖去,因而这“虹开屿”也就少有人去,除了偶尔有闲情逸致的武者才会飞上崖去一览千里熔金之景。
苏朗带着星珲到虹开屿下时,已是曙光渐破,东方夜幕沿着天际次第揭开,水天相接处染上朝晨的第一道红霞,正是日出破晓的时分。
星珲抱着猫,跟着苏朗踏云乘风飞上崖去,崖上晓风微寒,海浪间或拍打在崖脚的黑色矶石上,心却在此刻出奇地静了下来,就连苏大宝也分外安静地倚在星珲怀里,不再喵喵叫嚷着吃炸小黄鱼。
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星珲靠在苏朗肩旁,苏大宝倚在星珲身侧,两人一猫迎着朝阳坐在崖上,在此刻尤为宁静祥和,凛凛海风经过他们的时候,似乎都温柔了下来。
……
广阔无垠的东海之上,几艘货船破开万顷波涛,在夜幕的掩映下缓缓驶入朝晨霞光里。少女闭眼斜倒在船上,终于解开了背后捆着双手的绳索。
几名巡视的黑衣武者从一地昏迷的人群中走过,锐利的目光扫在地上,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微微松了口气。